狗狗们盯着林迎,林迎盯着狗狗们,村口大树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林迎后腿一蹬,冲向树干,撞开脏脏包,叼走豆腐干。
土狗们瞧见林迎此等动作,登时怒从心起,全部狗都追了上来,要打林迎。
林迎寡不敌众,跑了一阵就被堵住,豆腐干掉在地上,狗叫狗嘴噼里啪啦落在身上。她拼死挣扎,屁股上还是被咬了两口,身上也有抓痕。
“噼啪――”
空中炸起尖锐的鞭炮声,打架的土狗们皆是一愣,林迎忍着屁股疼,赶紧逃跑。
哪知逃了没两步,一只大脚横扫而来,林迎天旋地转。
伴着如雨的红鞭炮,一接亲队伍敲锣打鼓走到村口。红地毯铺得又宽又长,不多时,戴着大红花的摩托车接踵而来,载着新娘往村里开。
踢林迎的正是接亲队伍中的某某。林迎本来气得狗脸都歪了,但看见村里的土狗们都被踢踢踹踹赶到一边,严禁出现在红毯上,她又心理平衡了。
待婚车全部驶入,接亲队伍便奏乐返回。林迎屁颠屁颠跟在他们身后,偶尔被他们注意到,就扭身刨草地,假装自己是一只脑袋空空的小狗。
这样跟了一路,终于来到人家结婚吃席的地方。林迎矮矮一只,拼命观察了一阵,确定足有三十桌喜酒。她暗暗欣喜,估摸着自己一定能蹭上吃食。
林迎左右逛了一圈,在对面人家的院子前坐下。她吐着舌头,用狗狗发达的嗅觉判断,嗯,白灼虾……鲍鱼……梅菜扣肉……
林迎两眼发直,不断挺起胸脯,孟姜狗望长城。
当爆炒羊肉的香味散开,林迎忍无可忍,迈着小碎步,“嘶嘶、哈哈”溜进喜宴。
吃席正吃到最热闹的地方,人们都没注意到这只偷偷摸摸的柴犬。
林迎探了探,瞧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已经会自己用碗筷,但不熟练,边吃边掉。
林迎咧开嘴,面露喜色,悄无声息地钻进圆桌下方。
葱油拌面,美味。
梅菜扣肉,美味!
爆炒羊肉,天助我也――
小孩掉下来的食物越来越丰盛,林迎全都用舌头卷走,吃得不亦乐乎,尾巴也翘上天,疯狂地摇来摇去。
“谁一直摸我啊?”
一位女士惊叫道。
林迎正埋头苦吃,闻声之时,还帮忙左看右看,想知同桌哪位客人这么猥琐,在婚宴上摸别人。
垂到地面的桌布陡然一掀,女士弯下腰,身体扭成L型,与林迎对上视线。
尖叫便如飞盘从喉咙中飙出,弹、弹、弹,婚宴全场的注目都从难听的情歌对唱节目转向此处。
“狗狗!”吃饭掉东西的小孩拍手称乐,钻进桌底,要摸林迎。林迎本欲立刻逃走,可内心挣扎万分,实在不愿现在就离席。待小孩的手摸上林迎,那女士面色狰狞,呼出残暴之语:
“这狗要咬我儿子!快把它剁了,吃了!”
林迎浑身一抖,四条狗腿爆发勇力,蹿出圆桌,朝外奔去。
偏偏喝酒吃肉以后,宾客们兴致高涨,将“打狗”作为本场最大的节目。
台上仍在“你笑得甜蜜蜜”,台下宾客纷纷站起,左堵右截,要抓住林迎。
婚宴用的篷房自然是大红色,可在狗狗眼中,只有一片褐色。人们大笑,横出大腿,扑来大手,全都是褐色,褐色,连酒和烟的臭味,都是褐色。林迎在焦灼中失去理智,全然化为一只小狗,她本能地朝跑正门跑去。
那门帘就在眼前,就在眼前,是虚掩着的,只要冲过去,门就开了――
一只白皙的手伸出,将门掀开。
门外的光透进来,随着光,一抹灰蓝飘了进来。在无休无止的褐色中,这抹灰蓝如此鲜明,安静,给所有人按了暂停。
在舞台上方对唱情歌的新人,坐在婚宴上言笑晏晏的客人,举着酒、夹着烟来追狗的人,和小狗林迎,全都愣住了。
黑色无袖、破洞牛仔裤,少年扬着头,插着兜,神情桀骜冷漠,姗姗来迟地出现在婚宴门口。
第一个出声的是林迎,就是地上那只被人追赶的柴犬,捶胸顿足,仰天长啸,并使出一个热情的猛扑,抱住来人大概不是时尚而是真的破了的牛仔裤。
少年低头瞥了她一眼,又望向那些追狗的人。
“哟。”
有人捏着酒杯,一挑眉,笑了。
“我还以为你不出席,所以派一条狗代替自己呢。”
林迎立即扭头,冲说话的人龇牙咧嘴,示威完,她仍旧死死抱住少年的腿,既有对饭票的热情,也有对这腿怎么如此劲瘦修长的色情。
少年挪了挪脚,没挪动,也没再理林迎,勾起一个冷笑,对来人说:
“出席的都是狗,我当然也得派一只狗。”
那人登时拉下脸色,比蟹壳还青。他盯了少年一阵,扬手,酒水全部倒向林迎。
“不开玩笑了,狗,还是得滚。”
这一兜酒精洒上来,林迎懵了片时,毛和尾巴全都耷拉了下来。少年懒洋洋一侧身,将门帘再次掀开,对那人说:
“请。”
那人将酒杯用力掼在地上。“操!”玻璃碎裂,脏话齐飞。
酒席的气氛立刻变得尴尬,人们频频转头,又看向舞台上静静站着的新郎新娘。
“哎呀吵什么呀,来者都是客。”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走来,试图拉少年的手,“来,小应,跟奶奶坐前面去。”
少年撇撇嘴,甩开女人的手,朝前走去。
女人毫不在意,高举双臂,热烈招呼宾客们:“大家继续吃,好好吃!”
林迎屁颠屁颠地跟在少年身后,光明正大地来到了主桌。
一桌寂静,少年无所顾忌地坐下,夹起一块爆炒牛肉,丢到林迎面前。林迎摇着尾巴,乐滋滋地享用起来。
等少年将梅菜扣肉也丢地上,终于有个老头忍不住了,骂道:“方供应,砸场子是吧?你他妈不爽你可以不来!”
少年微微一笑,眼中透着冷意:“你特么不想被砸场子,这婚可以不结啊。”
那人捂住头,气得发昏,怨恨的视线瞥向舞台。
坐在主桌,林迎才看清舞台上的红色横幅,“祝贺方大民先生和黄小慧女士喜结良缘”。
而舞台上,司仪旁若无人地说了些什么,一首新的情歌开始播放。刚刚的闹剧似乎全无影响,新郎和新娘牵着手,开始对唱。
少年唇角的笑容愈发扩大,他看看舞台上浓情蜜意的两人,手中又夹起吃食,丢在林迎面前。
林迎吃了几口,舔舔鼻子,不安地抬起头。
少年从始至终没吃一口婚宴上的菜,只是在热闹中静默地坐着。
第55章 两岸狗声吠不住
从进门那一刻开始,少年所有的行动都是用来侮辱人的。包括他把酒席喂给狗吃。
但当新郎新娘宣誓、亲吻,少年讽笑中的难堪,还是说明,他才是被羞辱的对象。
林迎吃饱喝足,悄悄凑上去,蹭少年的脚踝。
少年瞥她一眼,转过头,夹了块西瓜,丢到地上。林迎摇头,两只爪子抱住少年的腿,脸颊贴住他的小腿肚,大眼睛缓慢眨动。
少年一扬眉,匪夷所思地看了林迎两眼,撇撇嘴,抽开腿。
对人他都没什么好脸色,别说对一只陌生的小狗了。
林迎嗷呜两声,悻悻地低下头,认真把西瓜吃掉。饭票不理自己,但饭总是要吃的,免得下一顿又饿了。
在她啃西瓜的时候,有个半醉的大叔走上台,呱呱发表了一通祝福讲话,赢得满堂喝彩。这开了个好头,宾客们纷纷上台,让中间有些小插曲的婚礼渐回正轨。
西瓜露出白瓢,林迎舔舔嘴巴,坐直了,想贴贴少年的裤腿,再要一块,却贴了个空气。
人没了。
林迎追着自己的尾巴,在原地转了两圈,才从话筒里听见熟悉的声音。
“气氛这么好,我也说两句。”
少年扶着话筒,站在舞台一角,俯瞰全场。他一出现,只有林迎的尾巴像芦苇一样高高扬起,其他人皆面色讪讪。
“我呢,是方大民亡妻的儿子。”
那话筒质量不行,林迎正欣赏着清爽的少年音,一道锐响似闪电劈下,人们立刻捂住耳朵,避开少年眼睛。
少年纹丝不动,轻笑着,开始致辞:
“感谢爷爷奶奶对方大民的养育,不然他这种人,不至于活到这一天。”
这可是婚礼,第一句话就这么牛掰吗?
林迎忍不住站起来,颤颤巍巍的,爪子扶着桌沿,要看少年的表情。但小狗近视,她只瞧见不远处新郎的表情。
那新郎眉头拧起似大肠,目光炯炯似钻头,被客人们看了两眼,又浮起嘴角,勉强笑笑。
“感谢黄小慧女士,谢谢你和方大民滚到一起,不然,他一定熬不过丧妻之痛。”
女方亲戚们纷纷交头接耳,新娘黄小慧面色若常,脸上晕着笑,甚至还鼓起掌来。她大抵涂了鲜艳的红唇,不过在林迎看来,只有一片屎色。
“最后,感谢方家村的公婆叔伯,兄弟姐妹,谢谢你们――”
少年舔了舔唇,粲然一笑:
“谢谢你们照顾我的母亲,十年如一日地用心,不然,她不会三十七岁就去世。如果她不去世,今天又怎么会有这场婚礼?谢、谢、你、们。”
话音一扫,男方桌每一个人的神色都仿佛在上大号。林迎除外,她现在可是小狗。
在全场寂静中,少年再一次开口,以坚持要将红喜事办成白喜事的韧劲儿,朗声贺道:
“人人都有一死,祝你们死在我手中。”
少年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强行维持的体面终于碎掉,新郎愤而起身,大骂“狗儿子”,也有不少亲朋好友冲上前,像今早林迎被小狗痛打一般,人们围住少年,要将他撕裂。
“你妈死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有病吧,你不也是方家村的种吗?”
“你妈没死啊,她失踪了……她没准逃啦,她不是一直想逃吗……”
“不孝,太不孝了!你是真要方家完蛋是吧?”
无数道声音化成利刃,一刀一刀插在少年身上。
少年弓着背,旁若无人往前走。他面色冷硬,眼神麻木,一步一决绝。
“嗷嗷汪,汪汪汪汪!”
林迎急得头昏脑涨,不断犬吠。
她看见无数条腿,她从腿缝中挤入,冲到少年跟前。
她就这么点高,这么点大,但伸着爪,昂着头,死死护住少年,不让人们的巴掌和唾沫靠近他。
少年低下头,眼神空茫地望着林迎。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只小狗跑了过来,还疯狂地乱叫乱跳。那乱飞的狗毛,乌黑的爪子,“汪!汪!”的声音,似乎在保护他。
在人声鼎沸中,狗叫比任何声音都要嘹亮,甚至破开少年眼中的麻木,让他皱起了眉。
少年用力撞开人群,扬眉睁目,厉声骂道:
“这狗有狂犬病,谁再碰我,放狗咬人!”
狂犬病这三个字比免死金牌还管用,人们纷纷弹开,但嘴中辱骂不休。少年绕开小狗,扬长而去。
沉浸在与方家村亲戚战斗中的林迎,原地转了两圈,才发现少年潇洒离开的背影。
这家伙是一点没打算捎带上我啊?!
愤怒从狗尾巴燃到狗耳朵,林迎吼出堪比猿猴的啸叫,蹬起狗蹄,飞身狂追。
“我靠,真狂犬病?”
有人惊呼,有人害怕,先前说要剁了林迎的那位女士,也浑身一软,自问自答:
“我不会被传染了吧?应该没有吧。”
第56章 任凭小狗梳妆打扮
太阳阴了下去,才显出这风是来自秋天。
少年插着兜大步往前,林迎一个甩尾,一个急停,横在他面前。他差点踉跄,皱起眉,转身要走。
林迎张开血盆大嘴,吼叫:
“光年!”
光年停住,看了林迎一眼,林迎大喜过望,以为他听懂了,哪知光年略带疑惑地说:“真有病?”
林迎不敢再叫,只用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瞅着他。他一双长腿在林迎面前立了两秒,俯视的目光比两秒更为短促,在林迎琢磨着要不要撒娇打滚卖萌的时候,人家冷哼一声,抬腿就走。
林迎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跟了一路人家都没正眼瞧过自己。林迎跟得无聊起来,仰着头,仔细欣赏光年的腿、屁股、腰、肩背。
一人一狗竟然来到那个废弃公园,林迎一出现,奶猫们就扑了过来,亲热地喊着“哥哥”。待奶猫们瞧见那个冷冰冰的少年,又一溜烟躲回了下水道。
倒是那只白色母猫,抖着媚眼走出来,对光年长长地喵了一声:
“哥哥~”
林迎几欲昏倒,可光年却坐到石凳子上,朝白猫伸手。在光年的手心下,白猫状若秋水,盈盈含波,叫声甜蜜,身娇体软,怎么揉怎么捏都乖巧听话,跟昨晚上冲林迎嘶吼的模样大相径庭。
光年轻笑一声,双手抱起白猫,放在自己膝盖上宠溺。
林迎看着他脸上那种纯粹的淡笑,看着他在猫毛间抚摸的手,看着他在白猫屁股上的拍拍拍,内心遭到重创,连狗腿都站不稳,直接跪倒,和干巴巴的枯叶融为一体。
白猫在享受全身spa的间隙,还斜了林迎好几眼。林迎用力撕咬着叶子和树枝,以凶恶的表情对抗白猫的炫耀。
“现在我跟你一样了。”
光年低下头,轻轻碰了碰白猫的额头。林迎愣住,放下叶子,看向他。
“我们都无家可归。”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抵达了某种极点,再也无法微笑了。他缓慢地揉着白猫,下巴微微发颤,声音哽咽:
“你可以流浪,但我不可以。我不能再这样暗无天日地找下去,我得走了,跟着外公生活,像个普通高中生那样。但我不甘心,真的。”
白猫也感受到了光年的难过,轻轻地叫了一声,缩在他怀里。光年没有再说话,安静抚摸着手里的小生灵。
林迎缩在灌木下,隔着那几米的距离看他。
她记得光年说自己中考之后,母亲离世,父亲再婚,然后就去了京城,和外公生活。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透露一个字。所有剧变,他都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林迎站起身,走到光年身边。像刚刚在婚宴里那样,她用脸蹭蹭光年的小腿肚,试图给予他安慰。
光年揉着手里的白猫,看了一眼脚边。他的神情林迎很难形容,毕竟林迎也是第一次以小狗的身份被光年看着。总之是不太妙,有点怪,有点说不出嫌弃。
半晌,他抽开腿,和怀里的白猫一起冷艳地俯视着林迎。
“我喜欢猫,不喜欢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