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林迎再次腿软。
她可怜巴巴地仰起脸，但对爱猫不爱狗人士来说，泪眼婆娑的小狗并无任何攻击力，只要旁边那只可恶的白猫随便叫一叫，光年就转过头，一眼都不施舍给林迎了。
秋风透心凉，林迎作为一只柴犬，双层狗毛都捂不暖天寒地冻的小心脏。
她死死盯着光年，运起一份势必要傍大款的信念，柔软躺倒，露出白肚皮和傻笑的脸，朝光年呜嘤呜嘤。
光年终于低下头，看了林迎一眼。林迎持续放出高强度的卖萌光波，如果可以的话她都要用狗爪子比心了。
光年似乎真的被这番小狗撒娇打动了。他将母猫放到一旁，弯腰伸手，抓住林迎的两腿，朝外一分。
林迎僵硬不敢动，她和光年哪怕结婚了，也没走到这一步呢。
“还是只公狗。”
光年一挑眉，将狗腿子丢开，继续撸猫去了。
林迎躺在地上，望着模糊的蓝天，流下并不存在的眼泪。
如果是穿到一个男人身上，她还勉强可以接受。但穿到一只小公狗身上……
喂……光年！你就这么喜欢小母猫吗？小公狗你就是这样充满了冷凝和鄙夷吗？！那只白色母猫都不知道怀了多少崽了，想必背着你有很多公猫，你难道不能识破她魅惑面孔下的诡诈吗！？
满怀怨怼的林迎耷拉着脑袋，眯着眼睛，沉默地盯着光年。
光年揉了两把猫毛，大概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在白猫的脑门上亲了一口，起身要走。
林迎立刻跟上去，经过白猫身边时，还听见她得意的喵喵叫。
光年走到废弃公园一角，灌木后方竟停着一辆摩托车。他把车推到废弃公园门口，长腿一迈，拧开钥匙，正欲发动，却有一黄色身影迅捷闪过，一下子攀到了摩托车后座。
光年回过头，看见身后两爪死死揪住座椅的柴犬，陷入沉思。
林迎昂着小脑袋，眼睛蹬直，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欠欠架势，神似doge表情包。
但光年也身体力行地表达了他真的不爱狗，特别是小公狗。
摩托车旁边有颗野生的橘子树，光年抬手，扯下一颗青黄混色的橘子，朝远处一丢。
林迎条件反射一跳，飞扑过去追赶空中的橘子。待她衔着橘子回过头，那黑色摩托车和车上的少年，已经在轰隆马达声中离去。
林迎用力吐掉橘子，可嘴巴里还是留下了橘子皮的酸味。她明知小狗追不上摩托车，可还是迈开腿，向着少年的背影跑去。
一直跑到山路上，她累得气喘吁吁，狂吐舌头，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林迎嗅嗅草地和泥土，找到山间小溪，呼啦啦喝了好几口，把毛都濡湿了。她一屁股坐在小溪边，看着流势微弱的溪水，思考起人生，哦不，狗生。
光年是中考之后经历剧变，可以确定时间在2003年的6月之后。这说明孙志刚案已经告一段落，不必担心他还关在收容站。同时也意味着，孙志刚和陈淼现在都不在羊城，林迎认识的人只有一米九和光年。
可光年……
筵席上的人们有穿短袖，有穿外套，下午的风也凉飕飕，大概率是入秋了，那么时间就在9、10月。按照光年和母猫的那些话，估计他没几天就会离开羊城，去京城读高中。
林迎举起爪子，烦恼地挠着脑袋。
要不，去找一米九当饭票？
可当时去收容站救人，一米九的态度非常现实，只有光年肯相信林迎的话，并且只有他实打实地伸出了援手。
但非要他俩吗？要不找一个陌生人当饭票呗。
林迎看着小溪中倒映出来的景象，由褐色、黄色组成的树林，后方是一片耀眼的蓝天。
哎。
林迎站起来，两只爪子伸进小溪，打湿，然后在自己的脸上抹抹。以此方法，她把自己全身都洗了一遍，又抖抖毛，让自己看起来是一只漂亮精神的小狗。
梳妆打扮完毕，林迎再次奔上山路，在摩托车驶过的车辙上，留下一串梅花爪印。
第57章 我的混混亲戚
怪不得光年要开摩托上山，这山路七拐八拐，有些地方还十分陡峭，根本不是人走的。待小狗・林来到山脚，已是月明星稀。
她又累又饿，在垃圾桶边吃了点晚饭，便悄悄爬上旁侧的一辆卡车。
车斗十分宽敞，还垫着报纸。林迎便蜷缩在角落，睡了一个精疲力竭的香甜觉。
当她醒来，她浑身的狗毛都在晃荡。
林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发现昨晚借宿的卡车正行驶在马路上。卡车主人并未发现车斗里睡了一只狗，正在驾驶座里抽着烟嘎嘎乐。
趁着某个红绿灯，林迎悄悄从车斗里跳出来，跑到路边。
喇叭、刹车、洒水车，人腿、轮胎、发动机，那叫一个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要换成其它从方家村出来的狗，早就吓呆了。
林迎却跟中彩票一样傻乐，尾巴简直摇成螺旋桨。
太好了，眼睛一闭，一睁，直接进城区了！
林迎双眼炯炯，轻快地越过街道、路口，最后停在一处公交站。
她一本正经地走到站牌底下，瞧见“江海区”三个大字，顿时大舒一口气。然而瞧见其他陌生的地名时，又苦恼地捂住头。
这么大一个城市，她要怎么去找光年呀？
昨天吃的席早就消耗完，林迎怀揣着对饭票的渴望，往下一个公交站走去。
如此走了三站，她终于瞧见一班车，可以通往江海二中。
按照林迎的计划，她先坐车到江海二中，再坐光年平时回家的那班公交，这样应该就能找到光年。
时值早高峰，站台上人挤人，边角处还站着一只神情迫切的小狗。
等了大概十分钟，公交车终于驶来。因为上车的人太多，司机并没有瞧见林迎。林迎从人们的腿间钻入，溜到公交车里头。
门一关，车就走了。
林迎窝在车座底下，见四周无人注意到她，遂安下心来。
车子行驶过两站，人们上上下下，一个小胖哥坐到了林迎头上。
他太胖了，青少年里面这么胖的孩子是要看医生的。或许今天他就是去看医生的，声音听着十分沮丧，腿也不安地晃来晃去。
啊――
尖叫。
怎么有狗啊――
尖叫。
林迎被小胖哥踢出座位底下，不得不站在公交车的最中央，接受目光洗礼。她的后腿不安地挠挠脑袋，特别是小胖哥眼中的金豆豆砸下来的时候，林迎飞速地挠着脑袋，仿佛长虱子了。
怎么有狗啊？小胖哥的爷爷气得发疯了，眼神如刀飙向司机，袖子已经撸起来，指头下一秒就要顶过来。03年这会儿还没有发生震惊全国的公交坠江惨案，司机和乘客中间并没有挡板。司机皱着眉，从后视镜里和林迎对望。林迎尴尬地“嗷”了一声，以表歉意。
下一站，林迎在全车人的注视下，夹着尾巴下了车。小胖哥的爷爷还踢了一脚她的屁股，不过第二脚被一个小姑娘制止了。车门关闭前，林迎还对小姑娘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小姑娘善意的笑脸随着车厢渐行渐远，立在林迎眼前的是一面宽阔的商业广场，商场顶上的金葫芦避雷针闪闪发光，商场底下的俊男靓女来来往往，所有繁华的景象对林迎来说只意味着陌生。
太阳很大，秋风也冷，林迎在此时此刻承认自己也不过是一只方家村的小狗，她害怕极了。
-
人们往往很难随心所欲，遑论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林迎尝试了靠近出租车，跳上人家自行车的后座，或者溜进长途大巴，但她总是在“上”这个动作完成的前一刻被打断，被赶跑。
夕阳西下之时，林迎以怒不可遏的难看姿态，对一个滑滑板的小孩吼叫，因为这株祖国的狗尾巴草将口香糖吐在林迎身上，让林迎那身用溪水仔细装扮过的狗毛，变得又脏又黏。
她没办法对一个父母健在的小孩做什么，她只能任小孩扬长而去，自己失魂落魄地在夕阳中漫步。
林迎本来就是一只黄白配色的柴犬，夕阳让她的黄色抹上一层焦糖，她给自己取名“秋日の忧郁”。
秋日の忧郁一直向前走，迎面遇上一群校园混混。
说混混，是因为这群人神情很拽，发型很酷，虽然还没到杀马特的地步，但走两步那浑身的银链子就夸夸响。说校园，是因为他们穿着校服外套。
林迎像欣赏年代奇观那般，肃穆地注视着这群人走过。当他们只留一个背影时，林迎用近视的眼睛瞥了一眼他们校服外套的背后。
虽然字形模糊成了一团，但显然不是一二三四等等中学。
林迎跑了几步，凑近，那白得泛黄的外套上，用正楷写着四个大字，“江海职中”。
秋日の忧郁立刻不忧郁了，整个狗支棱了起来。不过对方好歹是校园混混，林迎不敢靠太近，只得鬼鬼祟祟跟在后面。
一路上，混混们交谈不多，像黑社会赶赴帮会大战一般，亢哧亢哧地走着，打头的男生还炫技地转起小刀。
这架势，像是去学校的吗？
林迎挠挠头，但还是默默跟在后面。
没多久，混混们还真走到了江海职中门口。此时正是放学时间点，学生们鱼贯而出。这几个混混也不进学校，一言不发地站在校门口，回头率杠杠的。
林迎本欲探查一下四周环境，再对江海职中保安室这个重要地点进行一番搜寻。
当她确认完曾诉强并不在保安室里，她一个扭头，和混混们的距离缩短到了三米。
簌簌、簌簌。
混混头子把玩小刀的动作越来越快，林迎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咦？
在近视眼能清晰辨认的范围中，混混头子的面庞极其熟悉，仿佛是昨天才见过。
昨天……不是婚宴吗？
林迎忍着恶心回味半天，终于想起，这混混头子不是婚宴上第一个出言呛光年的混蛋吗？他还把酒倒在了小狗身上！
林迎神色一变，岔开腿，紧盯住混混，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凭空炸开一道马达声，小狗听力敏锐，一下子弹了起来。
林迎警惕地看向声源，却怔了数秒。
黑色摩托呼啸而来，一个横扫，停在职中正门口。少年长腿一抬，翻身下车，大步走到混混面前。
第58章 自行车篷和鲜红日落
找了一整天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林迎却笑不出来。
光年的样子和昨天差不多，白色无袖、蓝色牛仔裤，神情又冷又嘲讽，就差往脸上写“找揍”了。
混混头子手中转着小刀，光年一出现，那刀越转越快，最后哐当掉在地上。
“牛逼啊。”
混混头子笑了笑。
“来打架还穿无袖呢，太牛逼了。”
果真是打架。林迎脑门顶起一股烦躁，不安地望着他们。
光年抛出两个字：
“去哪？”
对方一扭头，示意学校里面。
“走吧。”
这一年职中还没有晚自习，学校里只剩零星几个往外走的学生。要打架的这一行人连躲都不躲，大大咧咧往里进，学生们纷纷加快脚步。
林迎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光年，生怕自己一个没注意，光年就被人捅了、刺了，或者干干净净的胳膊被弄出血痕了。
他们来到教学楼后方，光溜溜的空地，唯独左侧靠墙有个自行车篷，下面只有三辆车。
“就这吧。”
混混头子吹了吹刀片，眼睛斜向光年。
“方供应，今天我们就一件事。你，承认你妈死了，死得透透的，所有事情都不再追究了，那咱俩也还是堂兄弟，你去了京城，我替你给你妈上坟。”
光年站在自行车篷底下，四处都是日落时温柔的橙光，唯独他那里是暗的。
他开口，身上有种怪异的平静：
“我叫光年。”
混混头子皱了皱鼻子，眼睛也变形成三角形。
“非得这样，是吧？行。”
混混头子转过身，将刀片在手心打了打，说：“如果你还想找你妈的尸体，还想举报方家村，还想着让我爸坐牢――”
他的话头突然断掉，那柄刀迅速伸出，朝光年刺来。
“我弄死你！”
光年不躲也不闪，手一伸，用力抓住那柄刀。血从他的指缝中落下，滴在地上，林迎看见三朵褐色的血滴。
“方国强，我真的有问题想问你。”
光年握着那把刀，一步一步朝前走。
他逼近方国强，从自行车篷的暗中走进落日橙光。他的面容在光中融化，说话的时候、眨眼的时候，都有温柔而寂寥的橙。
“你妈妈和我妈妈不都是被拐过来的吗？”
少年歪歪脑袋，匪夷所思：
“刚刚你对我说的话，你敢对自己说吗？”
方国强仿佛被噎到，大大地掀起眼帘、鼻孔、嘴唇，他就这么盯了光年一瞬，接着全部五官拧到一起。他再挥刀，没挥动，一拳砸向光年。
方国强的混混朋友们立刻扑上来，对光年施以拳脚。光年将小刀朝远处一丢，跟他们厮打起来。
那刀恰巧丢在了林迎眼前。她的眼珠在片刻间有些浑浊，下一秒又异常清晰。她缓慢地摸过那柄刀，光年的血还附在上面。
拐。
林迎哆嗦了一下。她朝后退，狗爪踩在地上，踩出梅花状的血痕。
光年的妈妈，是被拐过来的？
婚宴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许多古怪之处一下子有了合理的解释。
原来，方家村，是拐卖村……
打架的声音正在耳畔，林迎泛起一阵心慌。她小心地抬头，害怕看到光年被方国强他们打得头破血流的样子。
可情况并非如此。
光年身上的平静果然是假的，今天的他明明比婚宴那时还充满了忿恨。他拼命地砸，踢，踹，明明好几个人缠着他，他却感觉不到疼似的，兴致勃勃地反击，每一次都奔着要把人打死。
林迎怔了几秒钟，赶忙扑过去，在光年脚边哀切地呼喊起来。
但这“汪”“嗷”除了惹人厌烦之外毫无意义，光年和两个混混缠斗在一起，脚上用力一扫，林迎就被踹走了。
柴犬本来就像面包，于是林迎成了被人随手丢掉的面包，在空中掠过，掉进灰扑扑的墙根。
她太疼，第一瞬都动不了，只能抬起眼珠子，巴巴地探着前方。
很快，方国强的混混朋友们显得力不从心，他们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哪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最后只有方国强和光年纠缠在一起。
日落将要止息，艳阳还剩最后几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