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濯沉默片刻,启唇:“继续。”
沈怀珠不疾不徐,踱步至宽大的舆图前,指尖在两处地方轻轻划过,“两条道都走,便是从此地发出数队护卫军——越多越好,分别从山南东道与河南道,俱向着京都方向,从中混淆敌军视听,把时局搅浑。”
“只是这一通下来,圣人若引而不发,虽算不上时长日久,也到底耽误大事。眼下京都岌岌可危,您一直担忧事迟生变,便不得不在这乱况中动身,是以,仍是要选一条道,与其他护卫军一起——混水摸鱼。”
话尽,窣云散尽,晴光大盛,织金般的辉色一股脑涌进来,将四根檐柱映得熠熠生辉,明间内针落可闻。
常柏山随即放声大笑起来,抚掌赞叹:“妙啊!妙!那帮狗贼不是要堵吗?那倒要看他们堵不堵的尽!”
魏濯微微一笑,又问:“那你觉得,当是哪条道?”
沈怀珠略一思索,道:“劣中求优,与河南道相比,山南东道形势混沌,照常理来说,的确不算一个好的选择。可又正是因为这一混沌,恰给了我们乘势而入的时机,再则,此程路途最短,即便有什么变数,也将是最小的变数。”
“只是不知圣人,是否敢赌上一赌?”
旭阳刺目,那张晦暗无光的面容愈发阴翳难辨,魏濯迟迟没有开口。
常柏山心中打起了鼓,以为魏濯是心生犹疑,不敢涉险,却忽然见他上前几步,显露出那张完全褪去青涩的脸,眼神坚定,隐含光火,“就照你说的办。”
沈怀珠也松一口气,“如今由何人护送御驾,尚需商讨一番。”
“还是我来罢。”常柏山站出来。
现今河西军被调走半数,主帅不在,常柏山作为多年老将,由他来担此大任,最为稳妥不过。
沈怀珠却摇了摇头,“常将军非但不能护送御驾,还要离的越远越好。”
怔愣几息,常柏杉反应过来,周、高二人机关算尽,倾力打造眼前困局,直至现在,对他们的境况可谓了如指掌,他们的抉择,计划,以至想法,都或多或少正中他们下怀,即便有沈怀珠这样不落窠臼的法子,也并非万无一失,所以沈怀珠才问,魏濯愿不愿意赌。
她所说的赌,不是保守的争输争赢,而是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是极凶险的赌法。
思及后果,常柏山的背脊不由阵阵发寒,真心实意佩服起她的胆大。
说到此处,她蓦地口风一转,“话虽如此,也不能一味冒进求成,与圣人您共行的护卫队,实是随时增援的救兵,必不会轻易让您陷入险难。”
此番部署几乎是不周全中最为周全之法,魏濯和常柏山都无甚异议。
“既如此,我统带几队护卫军从河南道绕行,那邹平受着挟制不敢妄动,只得装死,叛军铁蹄恐也会任由踏足,我在那里,总能分散他们一部分兵力。”常柏山提议。
三人坐谈两个时辰,近晌午时接近尾声,大致事宜就此敲定,可由谁护送御驾一事始终悬而未决。
沈怀珠忍不住道:“圣人若觉无心腹可用,只要信得过,或可让我一试。”
“你不能跟着朕。”魏濯想也不想地拒绝,“朕答应过齐家阿舅,不能让你涉险的。”
沈怀珠一时语塞,没想到齐韫走前让魏濯应诺的,竟是这样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她抿了抿唇,眼神中不见丝毫顺从之意:“他说的不算,我说的才算。”
魏濯似是觉得他们二人这样极为有趣,抚着茶盏发出轻快的笑,“你重伤初愈,又能往前扛多少?到时怕是朕反过来护你罢!”
此句打趣的话一出,三人面上都或多或少带了笑意,压抑了一晌的阴霾顿时退散,宛若拨云见日。
他们不约而同向外望去,霢霂春雨一过,天空一碧如洗,花滴露,柳摇烟,是个大好的艳阳天。
“西抗吐蕃,南抚蛮獠,乃剑南之要务矣,而今如此重要的大事,范节使却无法现身,想来皆趁我朝内顾之忧,已然蠢蠢欲动了。”沈怀珠轻声道。
“圣人,您没有时间了。”
*
此处的周、高二人,亦在密谋。
“我来入京?”
窗内传来高鸣的反问,声音到最后一字时不自觉抬高,带着狐疑。
“怎么,不敢?”周映真睨他一眼。
“这倒没有。”高鸣转过身去,尚有闲心逗弄锁在玉笼内的白鹦哥,“你也知朝中那帮老臣对我的态度,若我去了,只怕真要闹翻天。”
周映真将手中的书册一阖,掷到书案上,“若我猜的不岔,圣人如今应当已派人杀往京都,邹平虽据守河南一道,但为人胆小怕事,又有短处握在他人手中,岂能拦得住?”
“——更何况,这不正是你想要的?若京都稳住,你便败了一半了。”
高鸣听到这话回身看他,吊梢眼乜斜向他,眼角挂着讥诮的笑,“何叫我败了一半?周映真,我若当真败了,你也不能独善其身。”
他将手中的一把鸟食扔进笼内的戏婴纹罐里,拍着手向门外行去,留下这样一句:“棋局下到这一步,活棋死棋已成定数,我好心奉劝你,落子还是要权衡左右、再三考量,否则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自身。”
高鸣走后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光云影不知变换了几遭,屋内才响起一声很轻很轻、几近于无的叹息。
“我本就没想过独善其身。”
他又拾起那本书册,翻回未读完的那一页,事不关己般细看起来。
“伺机动手罢。”他对随侍说。
“动手!动手!”
玉笼里的白鹦哥吃饱喝足,呼扇着翅膀乱扑,叽叽乱叫着。
第56章 浓雾
杳蔼雾气自拂晓之时从林木的根脚升腾起来, 枝叶舒展开斑斑碧色,仿若陷身在流涌的乳白浆液里,四下茫茫不可视物。
枝叶纵横的高处, 一缕金丝穿透这浑噩, 将浓雾映照似浮尘,光影交错间,几匹快马飞掠, 从风而过时,潮雾将他们的面容、鬓发悉数打湿, 让人疑心此时是否正下着蒙蒙细雨。
打头的青年人跃马直上,自前方一众兵败的逃军身旁遄行, 执辔横转, 堪堪驰停,拦截住他们的去路。
身后的骑兵紧随而上, 持刀锐士后到,将他们四面围住。
一时的静默彷如凝固, 唯有眼前纱雾沉浮不定。
“又是残部。”青年居高临下, 沾露的眉尾微压。
半月前他们与剑南平戎军联手, 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深入敌后,直捣黄龙,将敌军搅得四散,至今除却这些不成气候的残部,尚有一支主力行踪不定, 是为心腹重患。
话音刚落,他眸色蓦地一变, 手中一抹翠色飞掷,玉铁相撞, 珏佩被击得粉碎,那为首主将横向喉管的剑亦脱手而飞。
疾风顷刻到达面前,那人的呼吸骤然一滞,挟拢在脖颈的力道极大,几要将他掐死。
身后的骚乱声他一概未曾听得,直至感觉到神魂有些飘忽时,颈间的力道一松,那只手折腕向上,扣住他的下巴,猛地用力。
下巴被卸,服毒咬舌皆无法。
双手教人反绑至背后,手下被擒的动静此刻终于传入他耳中,他急促喘息着。
齐韫也不顾他能不能走,擎着他的后领硬往前带,才将行出五步,眼前雾气霎时翻涌,浓色被撕裂,有利声破风而来。
便听“噗嗤”一声入肉闷响,骑兵、锐士皆心惊肉跳地朝那处望去——
被齐韫抓在手里的人此时胸口一朵血花绽放,双目撑圆,死未瞑目,唯有留在胸前的箭尾羽毛迎着雾风簌簌颤动。
原来在利箭射来的前一刻,齐韫已毫不犹豫把那人当做挡身的肉盾。
他的目光下移,视线落在面前背脊透出的一点带血的尖芒上,手上的坠感立时加重,那人便软倒在他的脚下。
放眼往前混沌模糊,一切都隐没在浓滞的雾色里,辨不清敌人的方位。
消去的声歇使对面也无法判断他们的位置,于是破空声再起,胡乱放出的箭矢试图以覆盖的广度取胜。
浓重的雾气里,手下无法接受主将的眼神指令,挡下一轮箭雨后,只听他低低道了一句:“都杀了。”
一瞬间扬刀声刷刷作响,轰隆倒地声此起彼伏。
俘虏尽数气绝。
敌明我暗,绝非上乘的应敌之机,齐韫上马扯缰,命道:“撤去林外。”
不想对面却好似害怕错失此等良机,顿时按捺不住,倾巢冲了出来。
金铁交击铮鏦炸响,喊杀声不绝于耳,齐韫当即调转马头,手挽剑花飞身而去。
此支队伍勇武异常,压根不像前不久才历经过一场败逃,抑或被摧折锐气的模样,且作战路数瞧着……总有那么几分熟悉之感。
齐韫心下留疑,挑刃挡住即要落在一名锐士身上的带血剑锋,腕间蓄力,狠厉地向那人颈部切去。
对面竖剑抵御,一整个剑身完全暴露于眼前,最明显的锋刃上几处豁口如犬牙参差,剑尖的血顺着剑脊蜿蜒下淌,一路淌至剑锷处——那里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现已看得不甚清晰,只一个裴字,勉强让齐韫认出来。
还让人如何不明白?一时间气血上涌,直烫得他两耳发赤,眼框生红,他一脚将此人踹出数丈远,之后举刃扑来的人被他杀一个,再杀一个。
温热的血溅在到他的脸上,而他毫无知觉,提着浸得艳红的剑一步步向地上的人走去。
浓雾弥漫,轻轻翻滚着缭绕他的周身、虚化他的眉眼,只那两块黑玉似的瞳仁隐现,好似从幽冥地府走来的索命鬼仙,只看上一眼,便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他木然扬臂挥剑。
铿——
既要划向对方咽喉的剑忽然被一截骨鞭缠住,刀刃与带刺的鞭身先是一掣,随后被这力道强势掀走。
撼地雷蹄疾驰到达近前,齐韫腰间一紧,脚下骤然失重,那骨鞭已牢牢将他的腰腹缠住,鞭上的勾刺扎透他的衣物,没入他的皮肉,腰际眨眼渗出了血。
马蹄愈奔愈快,竟是要生生将他拖死了去。
骨鞭收得极紧,齐韫咬牙挺受着,一边迅速抽出绑在小臂的一柄短刃,反手将那骨鞭自当中狠力砍断。
拉拽的力道顿消,齐韫随着惯性在草木间滚了一遭,尚且两耳嗡鸣,头脑发昏,背后却一下滚空,直顺着陡坡往下翻。
幸而他反应未曾延拓,及时抓住了长在坡口的一颗歪脖子树的枝干,脚也踩到了实地,总算稳住身形。
大雾又浓又重,往下眺飘忽不见底,往上望冥冥不见天,白茫茫犹如置身在云端。
齐韫勉强从方才的摔打中缓过劲来,正待借着歪脖子树的这一凭靠徒手攀上去,却听得坡上动静陡然变换。
闯入的另一波人马如同打家劫舍的强匪,迅速加入他们这方并压制对面。
他一时猜不透是谁,手腕发力,欲要上去一探究竟,突听一道人声:“不是我说,这么狼狈呢。”
齐韫闻声抬头,隔着朦胧白雾与稀疏不堪绿叶,并不能看清来人面貌。
可他内心却十分清楚是谁。
他笑叹一声,唇角终于有了笑意,朝他伸出另一只手,“少废话,还不赶紧拉我上去。”
“得嘞。”
两只年轻的手交握,轻松摆平此间麻烦。
常言说春雾日头,日上中天之时,红日自拥挤的云层后喷薄而出,氛霭被驱散干净,云日交相辉映,空气澄鲜。
齐韫简单处理完腰上的伤,与付奚并坐在树旁的方石上叙话。
“你怎么会过来?”齐韫看向他。
“听闻河西出事,特意赶来的。”付奚前一句的语调还稍显沉重,后一句却明快起来,捅一捅他的胳膊,邀功一般:“够义气吧?”
齐韫握拳在他肩上碰了一下,笑回:“够。”
付奚也笑,笑着笑着不知想到什么,面上的表情收敛下去,小心问道:“你可知,这些人从何而来?”
“知道。”齐韫语气平静。
许多年不曾现世的神策军,适才交手间略一回想,齐韫便已明白过来。
污忠臣,杀良将,鸠占鹊巢,又从那里劫掠一番,拿着他爹的剑指到他脸前,赤.裸.裸的挑衅之举,高鸣竟一反常态逼着他出手。
要么是他自负心过盛,要么,是他遇到了什么迫使他速战速决的麻烦。
“高鸣应当已经离开河西,失去神策、天威二军,河西撑不了太久。”齐韫道。
河西一旦沦陷,缺口大开,非但沈雪霄能够更带兵直驱中原,就连原本隔绝在外的吐蕃、突厥也会趁虚而入。
如若当真走到这一步,大越就一发不可收拾,再难有转圜的余地了。
付奚仅是想到这乱况就着急上火,将这群乱臣贼子逐一骂了一遍,最终幽怨叹道:“速战速决吧,我着急回幽州。”
“怎么?”齐韫知他有事,施以眼神询问。
付奚傻笑着,右手抚在后脖颈上来回搓,似忸怩又似炫耀,“阿雪快生了,我赶着回去当父亲。”
齐韫怔愣半晌,伸手推他一把,“你何时成婚的我都不知?”
付奚被他推得险些一头栽下去,倒也理直气壮:“我当初递了帖子去河西,是谁回话说没空的?”
齐韫更是愣了,愣得说不出话,“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为情所伤那个时候的事呗!”付奚说着撇撇嘴,摊手道:“所以我觉得,你就是嫉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