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韫被搡得退开身去,撩起一双黑濯濯的眸, 不知是帐子照的缘故, 还是巫云楚雨一夜,含养了精.血, 此时他双目奕奕,薄唇嫣红而沾染水泽, 活像吸足精气的妖孽。
他弯唇发笑, 大掌顺着扶向她的腰肢, “分明是食髓知味。”
沈怀珠啐他一口,背过身拢好衣衫,看似是没好气的,实则耳热的不行。
齐韫自然是瞧见了她的羞态,撒赖一般, 上赶着贴过去,下颌抵住她的肩颈, 哄声问:“昨夜,不曾让你遭罪罢?”
沈怀珠哼一声, 偏不愿顺着他的话说,“我当有多少力气?也没什么厉害。”
齐韫在她腰上收束的力道更紧,眸色瞬时转暗。
昨夜他顾及她身子荏弱,至终也不敢太过放纵,然沈怀珠太过出乎他的意料,她这人……真真是哪里都逞强好胜,不知用尽多少招数,回回让他轻易束戈卷甲,着实没甚颜面。
他恼急一般咬上她的耳垂,指掌一路驱下,红帐再度翻浪。
待云雨方歇,东方亦已破晓,齐韫将掌中的少女往怀里按了按,瞧她面上情.潮未褪,眼饧骨软,心间柔情涌动,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是天祁十六年的隆冬,他对沈怀珠尚是猜忌难消,恰时幽州别庄遇袭,其中一个疑犯被一黑衣人救走,他策马追去,与她交手。
刀剑相对之际,那截腰肢曾擦着他的手臂躲避攻势,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他断定此人为女子,于是毫不犹豫返回府邸与沈怀珠对峙。
如今再看看臂中的她,他不自觉勾了勾唇。
与当时完全不同的境遇。
他如是想着,凑近她的耳畔,话音夹杂笑意:“许久之前便这样想说了——娘子的腰,甚软。”
许是做了真正的夫妻,这些狎昵之语齐韫张口就来,沈怀珠到底是比不过他面皮厚,推他道:“抱在一起汗腻腻的,莫挨着我!”
齐韫如何会照办?两人你推我缠,正是拉扯着,门外突然传来泉章压低的声音,听着有些气喘,似是跑来的,“郎君,您醒了么。”
二人不约而同顿住,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几分不良的预感。
齐韫立即起身下榻,匆匆披上外裳开门。
昨个儿下了一整夜的雨,未铺地石的路段被浇得泥泞不堪,泉章一路疾行而来,衣角便溅上星星点点的脏污,双脚不停踏跺着,面上焦色难掩。
见到齐韫更是连礼数都忘了,不及他开口问询,便将事端急急上禀。
沈怀珠在屋内听得不甚清楚,只一二捕捉到太后、谢家几个字眼,心知是紧要事,不敢耽搁分毫,急忙起身。
齐韫从外回来时面沉如水,见沈怀珠已穿戴整齐,上前替她挽发,低声道:“前夜宫中叛军起事,太后于寝宫自尽了。”
沈怀珠心中一惊,下意识扭身看他,任着她的发在他手中松散垂落,虽是问句,却已笃定,“京都可是乱了?”
齐韫凝重点头,“此战勉强取胜,谢尘光因此下落不明,随他一道不见的,还有江瑜之。”
“眼下皇城无主,谢仆射及一众老臣撑持朝廷,然则局势大变,瑕衅迭生,想是安定不了太久。”
“圣人得尽快回都。”两人异口同声。
齐韫为她挽上最后一束头发,安抚般捏捏她的双肩,温声道:“你身子未愈,先歇养着,我去圣人那里一趟。”
他再来不及过多停留,撩了帘子径自离去。
下过雨的天泛着灰白,墙瓦上淡一块浓一块的浮云前堆后拥,空气雾蒙蒙的,瞧着总想下雨。
沈怀珠透过窗牖看见檐下的一树杏花,枝头的花叶经受不住摧折,早已随着昨夜的风雨零落入泥,一夜间黯然失色了。
她心头发堵,在屋中无论如何也坐不住,正去打算去廊院里透气,泉章火急火燎地跑回来,说要取齐韫的佩剑和腰牌。
沈怀珠黛眉微蹙,“他要去哪么?”
泉章不明内情,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郎君让的,仓猝的几句。
沈怀珠深知若非事态太过紧急,他倘使临行,不会连话都不留给她一句,索性道:“我与你同去。”
泉章拿上剑应好,两人一前一后往廊外走,才将步下台阶,忽听上空一阵猎猎衣响,一团黑影从天而降。
与其一道响起的,是铮然凛冽的拔剑声。
落地那刻,剑锋已抵在了那人脖颈。
范初尧哆嗦着回过头,对上沈怀珠冷厉的眸光,心中悚了一下。
一旁抱着剑鞘的泉章心有余悸,看清来人后更是心肝儿乱颤,赶忙道:“娘子使不得!这是范小郎君啊!”
沈怀珠自然觑见了他的面容,看出他是刚从外面回来,收剑提醒:“近些日子风声紧,你别到处乱跑。”
“怎跟我爹说一样的话……”他咕哝一句,心想这沈娘子从前段时日住进他们府中,总看起来病恹恹的,没成想还有这般英迈出群的时候。
又反过来笑:“你看起来好多啦。倒是有趣,这河西的将军一来,你便好的这样快。”
沈怀珠无心与他插科打诨,知他长目飞耳,必然知道什么,遂问:“外边生了什么大事?”
“大事?”范初尧挠了挠下巴,“大事算不上,糟心事倒有一件。前夜作乱京都的叛军南逃,一路伏蹿进入了山南东道,恐会拦堵圣人的回京路……”
叛军南逃……一天两夜的时间,还未成势,圣人自是要早做打算,难怪如此十万火急。
沈怀珠心头一阵发紧,无暇与他说旁的话,仓促与他擦肩,提裙快步跑了起来。
一只家燕被惊得扑翅斜飞,越过青砖黛瓦,飞进院子里一枝绿丛丛的树杪上,书房的直棂窗半掩,恰能眺见齐韫半侧着身,眉梢微沉,薄唇紧抿,一脸冷峻的神色。
魏濯万分不解:“河南道如何走不得?”
“半载前河南节度使病逝,圣人为解节钺遍布之忧况,擢一无甚门户的骁骑尉摄官都督、统管此间军要。若臣记得不错,此人名唤邹平,圣人可知,这邹平何许人也?”
魏濯略略回想,答:“扬州人氏,前任承奉郎留在那里的旁支,于草芥蝼蚁无异,人微言轻。”
“那圣人又可知,周柬璞年前暴毙府中,与此何干?”齐韫接着问。
魏濯自幼刻苦研习经史、策论,辩事对错,论学探道,倒也称得上巧捷万端,这短短两句话的时间,已足以让他参透其中关窍,谈话间十指轻轻发颤,双唇发黏,再无法对答。
齐韫将窗拨展,草木的潮气扑面而来,他叹:“邹平早已另谋他主,现今管辖黄河以南、淮河以北,东到大海十三郡,圣人如何能走?”
“那便唯有山南一道……”魏濯勉强出声。
齐韫嗤笑,“圣人到现在还以为,叛军南逃,是为仓促之举?”
魏濯说不出话,他脚步踉跄地寻摸到就近的平头案,狼狈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痛苦地闭眼。
他再无法欺骗自己。
他的太傅,那个将他拉出权柄博弈的吃人深壑,为他指一条熠熠濯濯前路的太傅,当真是从头到尾、由始到终,都在心中悬着一把尖刀,静待着他攀向光明的最后一刻,再给予他最为致命的一击。
他这样做,是要倾覆天下。
为当年那句荒唐的懿旨,为了含恨而死的邹三娘,为了他泥足深陷、再无法回头的一生。
合该是无力辩驳的。
魏濯两膝酸软,眼眶肿胀得厉害,却连一滴眼泪都落不下,他唤来内侍,抖着声音吩咐:“去、去将朕的玺印拿来,备好笔墨……朕要去信京都。”
那邹平在京中的亲眷他还挟制着,以及邹三娘的遗物。他总要想法子拨动所有可利用之事,百般迂回也好,不择手段也罢,只要能解眼前困局。
为君者,其心必坚。这是周映真曾一遍遍教导他的,既是第一次较量,他便势必要赢。
内侍应下命令,从树下走过,家燕又掠枝向空,飞往别处去了。
沈怀珠跨过月洞门,疾步如飞,齐韫晨起为她簪在鬓边的金雀珠钗已然歪斜,随着她的动作在耳边凌乱地响,扰得她心中发慌。
下一刻,她便一头撞到青年结实的胸膛,腰肢被他携了一把,他低头笑着,为她扶正鬓边的珠钗,揉她被撞痛的额心,明知故问:“这样慌张,是来寻我的么?”
沈怀珠观他不似匆忙出行的样子,心头微松,又看不得他这般占了便宜还卖乖,撇着脸说反话:“不是。”
齐韫只觉得她此时像只正龇牙的兔儿,即便被咬上两口,仍让人可怜可爱,道:“你不是,我却急不可待,要赶着回去见你呢。”
“方才让泉章回去,忘了给你带话,又实在舍不得,特意让圣人多允了半日再走。”他俯首,温声解释。
沈怀珠知他不会停留太久,心中早做好了准备,却仍旧沉甸甸的,问:“山南东道,眼下是何情况?”
“叛军南逃乃一早谋划,而今尽数进入东道以内,剑南一方与其周旋,尚还不成气候。”
沈怀珠细忖,“他们既然敢铤而走险,便说明其内有势力接应,绝不是简单的残兵败将,你届时深入敌营,万万要小心。”
“娘子说的这些,为夫心中知晓,只是要剿叛军,我通身什么也不缺,唯差一样。”他弯身凑近她,故弄玄虚。
“什么?”沈怀珠疑惑昂头。
唇上传来蜻蜓点水的一下,温热中夹杂潮气中的凉,留下一串过电般的酥麻。
他眼底笑意分明。
“加上这个吻,便什么都够了。”
第55章 混水
齐韫这把以紫金为材所铸的佩剑, 委实算不得轻。
泉章咬着一口牙提气,抱得两臂战战,腿也止不住打颤, 偏生齐韫跟看不见他一样, 只顾着和沈怀珠细细低语,甚还凑近吻了一记。
眼瞧着这剑坠得要砸向他的脚,泉章憋得满脸通红, 张口求助:“郎……”
“阿兄!”
裴子珩风风火火寻到这里,风也似的从他身边擦过, 撞得他在原地打了个转儿,险些将手中的剑丢出去。
他还没来得及委屈两下, 便听裴子珩恼懆的声音传来:“剑南的两千南江军于商周有去无回, 从京畿出来的这拨叛军压根不是什么落败逃窜!”
在树梢间穿来穿去的几只燕被他这二句震得扑棱飞走,几片绿叶簌簌掉下来, 落地化做一片死寂。
沈怀珠心中已是翻江倒海的不平静,齐韫沉着脸没说话, 泉章也不知哪来的力气, 即要坠地的剑让他死死抱紧了, 愣是没发出一点动静。
裴子珩看他们都不说话,便知各自在心中揆度计策,于是也忍着气不曾打扰。
“他们竟是算到了此等地步。”突兀的一声。
众人一回头,见魏濯着一件黑金蟒袍不紧不慢行来,腰间的鹿纹玉铊尾随着走动轻微滑动, 映着日光温润生辉,“齐将军, 朕恐怕要食言了。”
身姿挺拔,从容不迫, 一双黝黑的眼沉定如渊,不见方才的落寞情态,威压压的帝王气势扑面而来。
裴子珩显得焦躁不安,“眼下情势与先前所断相差甚远,此事还需从新商议。”
“不必商议了。”齐韫当机立断,“我即刻带兵驰援商州,子珩,你照先前所说,领一队精锐,甚么也不必管,直接杀进京都,凡是邹家的人,活人也好,死尸也好,哪怕只剩一抔土,也绝对一个都不能少。”
他看向魏濯,拱手请辞,“余下的事但凭圣人定夺,只是圣人答应臣的另一件事,还望能够应诺。”
魏濯毫不迟疑:“朕定当应诺。”
齐韫听罢略一点头,不再停留。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在沈怀珠面上停顿稍顷,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了下她的手,拿过那把紫金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濯当即返回书房着笔手谕,沈怀珠和裴子珩于明间候着,天已然放晴,阳光透过渐散的云层折进屋内,一股既静又躁的氛围无声蔓延。
常柏山在这个空档赶回,他原先把守军营驻地,而今率五万大军待命,便说明齐韫已带兵出发。
沈怀珠听闻后无什么反应,她此刻心中犹如烈火焚石,饶是火海漫天,依旧冷静的麻木。
恰时魏濯从书房内出来,裴子珩立刻起身,双手郑重地接住手谕的轴柄两端,浑身上下都好似攒着一股劲。
魏濯简单同他交代两句,他们之中便又少一个人。
三人目送着他快步离去,直到那道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魏濯站在最首,声音极淡地吩咐:“事不宜迟,常将军,立即送朕回京罢。”
常柏山垂首应是,小心问:“不知……圣人欲从何处回京?”
魏濯缓缓负手回身,旭日的光辉逆在他背后,他的面容便隐没在眼前灰淡的暗光下,让人看的不甚清楚。
“常将军以为,该从何处?”
常柏山知他心中已有主意,不敢妄加揣测,斟酌着说辞:“而今山南东道与河南道各自横亘脚下,阻碍重重,形势莫测,着实不好决断……”
斜照来的一簌光线中,魏濯的唇角轻轻一扯,隐在暗处的瞳仁染上乏味。
却在一道笃定的声音响起时,掀起些微波动。
“两条道都走。”
魏濯一抬眼,对上沈怀珠被旭光照耀的、极清亮的眸,她就这样直直朝他望来,带着运筹为幄的沉静与自若,不避不讳。
魏濯注视着她,凝眉问:“此话怎讲?”
“现下唯此二道放于眼前,叛军又何尝不知我们会从中择其一?他们之中不乏神机妙算之辈,可再是如何猜测,也比不过面面俱到来的实在,所以不论走哪条道,都有前狼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