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将双手不动声色虚握成拳,掩饰住发颤的指尖,才抬眼直视他,回道:“没有。”
齐韫盯着她,又缓缓上前几分,几乎与她相贴。
“你撒谎。”他道。
宽厚的手掌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包裹住她虚握的拳,指尖挤入她掌间的缝隙,以不可抗拒的姿态与她十指相扣。他感受到她的颤意。
“因许久不曾用刀,与高鸣交手时轻易力竭,所以才有些抖。”沈怀珠避开他的目光,先声解释。
“先回去。”齐韫拧眉。
“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沈怀珠甩开他的手。
她心中压着好重一口气,这口气扰得她心绪嘈杂,无端焦灼,连带着胸肺也疼得更厉害,如今看见齐韫,性子使上来,自然没有那么好说话。
齐韫如何不知她这脾气从何而来,他心中无奈,只得顺从:“那去哪?”
沈怀珠略一思索,指指旁边叼花吃的马,“信马由缰,它去哪,我们去哪。”
齐韫怔愣片刻,无声笑起来,点头道:“成。”
说着揽腰一抱,将她送上马背,自己紧跟而上,把她圈进怀中,朗声说:“这疆我只振一次,剩下的且看它了!”
风声在耳边翻涌起来,眼前之景于月光下如粉云幻雾,瞬息揭开一幅流动画卷,花瓣随尘土飘扬,打着旋儿由马蹄携卷,飞往不知名的远方。
这样松缰驰骋一圈,沈怀珠和齐韫都忘了,这马记路,两个人兜兜转转,竟是回到了最初的营地附近。
营中已不见冲天火光,唯有烧焦的帷帐和人影隐约来往,间或传来几句交谈声。
往前是刚刚取过水的河道,远处群山连绵起伏,脚边的长草嫩生生的,随风浮动如浪,马儿驻足流连,低头悠悠啃食。
沈怀珠和齐韫下了马。
抬眼见素月分辉,明河共影,春蝉声温和,拖出高低起伏的长尾音,和着潺潺流水,天地一片静谧。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忍俊不禁笑起来,互相为对方摘去身上和发间的草叶花瓣,才算收敛一些。
沈怀珠踮着脚,顺手整理齐韫的衣襟,腰后徒然一沉,她下意识揪紧手中的衣料,整个人便扑进他怀里。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垂眼看着她笑。
他身上的味道和泥土草木的清香盈满鼻腔,沈怀珠恍惚回想。
第一次见面,是她假意落难,一头撞进齐韫怀里,死揪着他的衣襟不肯放。
那时远没有现在这般近,齐韫扯着她,满脸的抗拒,几乎要把“不情愿”和“此人讹我”写在脸上,得亏他当时没有带剑,不然她只怕要挨上一记。
如今嘛……
沈怀珠挣了一挣,说:“你应该推我。”
齐韫另一只手臂也伸过来,将她箍得更紧,“不能推的。”
沈怀珠好笑,“哪有人被骗了还这么高兴。”
齐韫一副自我乐意的神情,见她踮着脚甚是费力,遂松了桎梏,没头没尾道出一句:“你说,此事算不算也有他一份功劳?”
“谁?”沈怀珠一时没反应过来,“沈雪霄?”
“嗯。”他点头,又去牵她的手,“总归,是他把你送到我身边的。”
“怎么,你还要感谢他?”沈怀珠挑眉打趣。
齐韫望着远方朦胧的山影,似是认真思索,唇角一扯:“是该好生感谢。”
他在外情绪往往不外露,到沈怀珠面前却极少克制,是以沈怀珠能从其中读到浓浓的敌意,她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一直不明白的一件事。
从前只觉得矫情,而眼下八方风雨相聚,方寸之心随之变幻,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我之前都那样骗你了,你为何还要喜欢我?”
齐韫哑然片刻,“我也不知道。”
他低眉自嘲,“哪怕很清楚你在骗我,哪怕不知内情受了你一刀,也还是喜欢。”
那是齐韫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没出息,两年中他曾无数次纠结自己对她的情感,他自欺欺人地想,应是恨的吧,必定是恨的。
可直至那次惊梦醒来,蔻裙四儿尔二伍九伊丝企整理之后上传欢迎来玩他因她在梦中的死亡而怯惧到双手惊颤,一颗心无法抑制地狂跳,齐韫不得不承认,他喜欢沈怀珠。即使她那样背叛他,仍旧喜欢。
他也曾一遍遍自问。
沈怀珠哪里好?
沈怀珠哪里都好。
两人间安静了好一会儿,天上的月逐渐有些偏移,软风拂得人面上发痒,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马儿渐渐走远了。
沈怀珠遥望此间山水,突然出声:“齐韫,不是要娶我吗?”
齐韫尤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微一怔,侧首对上沈怀珠清亮的眼眸,才恍然惊觉,他莫名紧张,郑重应:“是。”
“现在就娶。”沈怀珠松开他。
齐韫竟一下显得无措,浑身紧绷着,在原地呆立了好久,才像找回自身。
“好。”
他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撩袍而跪。
抬手敬道:“凉月为信,山河作凭。河西裴氏子戈,在此求娶扬州沈氏女怀珠,不求风月无边与天齐,但愿与江山同寿,永不分离。”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夜幕笼罩的旷野之中听得分外清楚。
沈怀珠揖手肃立,答说:“君意为我意,此世不渝。”
霎时春风长,明月下万物生辉,青山叠翠,流水浟湙,蝉鸣与草浪相起相和,宛若弹奏出一曲热烈的婚仪乐律。
新人一拜一揖,礼成。
第52章 丹青
悬于天际的月华光皎皎, 春夜委宛。
沈怀珠与齐韫起身执手,尚未张口置出一言,身后蓦地响起阵阵叫好声。
两人愕然回首, 听草坡后嚷闹推搡起来, 火色依次点亮,随即从那处从挤出乌泱泱的一群人。
他们有的扑完火还未来得及洗一把脸,面上灰一道白一道的, 只露出齐整洁白的牙齿,一双双明亮的眼热切地望向他们, 似要说话一般。
常柏山骂骂咧咧地从里头钻出来,上了草坡到二人面前, 在齐韫臂上重重一拍, 埋怨道:“你们这俩孩子,拜天地这样的大事, 怎的还偷偷摸摸的?”
“就是。”裴子珩从旁侧绕过来,抱臂撇眼:“都这种时候了, 我总不能还拦着你们。”
这场面便是齐韫都有些不自在, 他扫了眼围满草坡的兵卒, 不确定道:“你们……看了多久。”
“看啦!都看啦!”泉章拖着条断腿一瘸一拐爬上来,嘉奖般拍了拍一同被牵上来的马,高兴道:“多亏了它带我们过来,否则怕是要错过郎君与娘子拜堂呢!”
泉章在离开河西的路上不慎摔断了腿,被常柏山安置到就近的医馆治伤, 一连停留了好多日,今夜才将追上行程便赶上这等喜事, 别提有多庆幸了。
这时有清脆的女声且唱着近:“合卺交欢喜颇浓,琴调瑟弄两相同……”
绿凝携着分作两只的匏瓜至前, 递予二人,“娘子、郎君,该喝合卺酒了。”
沈怀珠愣愣接过,疑道:“哪里来的匏瓜?”
“我的酒壶。”常柏山尚还颇有些愤愤,指着一旁的裴子珩,“愣是让这小子一剑给我劈了!”
草坡上轰然大笑,火光草影摆荡不定,将四遭爙得有些热,不知谁大喊了一句:“喝呀!”
“喝呀!”
“喝!”
一时附和声尽起。
沈怀珠与齐韫也不扭捏,各执一瓢,穿手而饮,饮尽瓢中酒。
绿凝紧接着递来铰子,二人分别剪下一绺头发,并在一起细细绾成同心结,结好的发放入锦囊中,交由沈怀珠之手。
丝缕绾扣,永结同好,谓之合髻。
营中点上了篝火,众人蜂拥回去。
常言道,无酒不成席。他们不知从何处买来几车酒,一哄而上卸下来,热热闹闹地围上去分着喝。
几月难得松快,兵卒们如获至宝,纷纷坐在一起豪饮,一些有雅兴的便往碗里放几朵梅花,也叫梅花酒。
泉章不善饮,被人连哄带骗灌了三碗后彻底发了疯,抱着断腿非要为众人舞一曲,偏还拦也不住,带着一溜人在火旁又扭又转,颇有些不忍直视。
齐韫噙着笑与常柏山说话,言谈很轻松,大多是他幼时的一些趣事,裴子珩则在另一头,捡了根趁手的树枝沾上火灰,誓要将他们现下的窘态画下来,留给他们明日一早瞧。
绿凝也有点醺醺然了,说话都拖腔黏调的,枕着沈怀珠的胳膊,说:“娘子……等你以后生了小娘子、小郎君,便都交给我照看,好不好……”
沈怀珠便逗她:“你不用嫁人了?”
绿凝闻言短暂思考了下,而后胡乱摇头,一摆手,爽快道:“不用了!”
沈怀珠笑出声来,称她是醉了。
不过,经她方才一言,沈怀珠的确忍不住遥想,遥想一切结束后,她和齐韫会如何如何。
仗剑天涯,隐居山林,抑或留京奉君……怎样都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便满足,若真能如绿凝所言那般儿女成行,更不失为一件幸事。
她仰望着天边满月,很久很久没有移开目光。
或许是独自飘摇了太久,她太想有一个家了,一个完整的、平静的、不会有任何劫难的家。
“咯嚓——”
突兀的一道陶碗碎裂声,常柏山惶急的叫喊在耳边炸响:“子戈!”
沈怀珠一回头,见齐韫双目紧闭,嘴唇发紫,歪倒在常柏山身上,任凭旁人如何呼唤都毫无反应。
在场的人酒醒了大半,营中乱作一团,甚至沈怀珠都来不及近齐韫的身,他便被簇拥着送回大帐。
沈怀珠顾不得其他,急忙就要跟上。
可能夜太深了,吹来的风带着一股令人瑟缩的冷意,与喝过酒后灼热的肺腑相刮磨,浑身霎时被这忽冷忽热的异样席卷。
喉头涌起阵阵腥甜,沈怀珠陡然脚步一顿,扶紧绿凝,“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眼前一点点变黑,沈怀珠听到了与适才一样的,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
微雨如酥,几场桃花雨后,西地春林初盛,深红浅绿铺陈开来,宛若丹青手下水墨随意挥描,葳蕤出一场人间绝色。
绢本之上,笔尖悠悠转顿,正全神贯注添补这绝色的最后一点赤绀。
破门声轰隆震响,周映真腕下笔锋一抖,绢本便横出一道歪斜的红墨,乍眼一瞧,像是挥溅的鲜血。
一轴窗间春晓图便就这样毁了。
周映真意兴索然地叩下笔,瞟眼看向门口,冷道:“高监军不好生在屋内养伤,平白无故的往我这里跑什么?”
“平白无故?”高鸣讥笑一声,又往前行了两步,一掌拍在桌案上:“你分明拨了人去升州,也知我身处险境,却偏偏在最后一刻才肯出手相救,我倒要问问,你是何用意!”
周映真拾起绢本,颇为可惜地看了一眼,转手随意扔进脚旁的竹篓中,不咸不淡道:“我早提醒过你,齐韫不是好招惹的主,可你不听劝,非要一意孤行,这次给你些教训吃,总好之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高鸣如何肯信?他肋上断的这两根骨头,本就是他的手下在马上故意颠的,再想起自己未成的计划,心中愤恨:“死?周映真,若不是你的人缩头怕事,带着我一味逃脱,如今河西军根本不会得到喘息之机。”
周映真几乎是笑了,“你莫不是这几天白日睡多了,方才清醒过来,脑子还是糊涂。齐韫此人敏锐,一旦洞悉我们没有后手,必会乘胜追击,又怎会让你留着一条命回来?”
“周太傅还真是一贯的会自作主张。”高鸣百般聊赖,往身后的太师椅中一窝,低眼瞧手上的扳指,“齐韫自身都难保,哪里有空索我的命?”
“你什么意思?”周映真眉头拢紧,双目沉沉地望向他。
高鸣姿态闲适,面含得意:“齐韫中了我银针上的毒,这次,怕是不死也得去层皮。”
“什么毒?”周映真心中浮起不好的预感。
“噬骨散。”
这三个字在周映真耳中冲击出尖利鸣响,他上前挈住高鸣的衣领,第一次动了如此大的火:“我苦心经营这一切,便是怕有朝一日河西落入他手,大越分崩离析,你竟敢私自与沈雪霄勾结!如此不顾死活之举,你当真是疯了!”
高鸣被牵扯的两肋发疼,生生忍住了,无所谓的笑:“这乱臣贼子既然已经做了,那就背负骂名做到底,周映真,你又在何必在我这里装出一副矢志不渝的忠臣模样?”
见他不说话,高鸣吐出一口浊气,又道:“你为你那已有所属的心上人出气,断我两根肋骨,我不与你计较。如今我反过来要齐韫一条命,又有何不妥?”
他按着扶手站起来,堪堪与周映真平视,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封诏书你一早就动过手脚,若非裴青云提早自尽于府中,你怕是要想法子留下他的性命!”
高鸣说着呵呵笑起来,“周映真啊周映真,我该说你痴情呢,还是愚笨?只是为了区区一个沈怀珠,你就要确保裴子戈也无虞,殊不知他们二人恨你入骨,只想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我看,疯的人是你才对。”
周映真闭了闭眼,松开他,“没有裴子戈,还有裴子珩,他们既能逃出生天,便有反杀的决心和能力,绝不会轻易断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