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你在其中胡乱插手,又怎会有如此麻烦。”高鸣嗤道。
“罢了。”他说着转过身,整理好衣襟向外走去,走出门时,又回头:“只盼着这次齐韫死了,这才是最省事的。”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撤,阳春三月的浅光跃过大展的房门涌进屋内,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一片,却怎么也驱不尽那股由内而生的森寒。
“传令下去,尽快收回神策、天威二军。尽快。”周映真低低吩咐悄声进门的随侍。
他看向竹篓内废掉的春景图,堆叠的绢本依稀能看清上面精心勾勒的水墨,原本该是一副无暇之作,而今上面一道鲜红,醒目得刺眼。
“高鸣,留不得了。”
第53章 销金帐
春雨绵延不绝, 净居寺被笼罩得潮雾蒙蒙,雨水将野棠花打得剔透,一眼望去细润如脂, 有如漫山粉玉。
山寺下, 高矮两道身影亦步亦趋,细雨沾湿了他们的衣袍,脚下捎带泥泞, 步子却又快又稳。
身后的少年始至勺舞,面庞青涩, 举止跳脱,被前头的人落了一截也不心急, 伸头张望着四方花树, 忍不住小声嘟囔:“真是乖异,这三月正当, 恰是开花的时候,何故这山樱俱败了花, 生出此等尖而小的青子来?”
前面的中年人闻声顿步回身, 沉眉斥道:“还不跟上?”
正是淮南节度使范敬奎。
范初尧不情不愿, 拖着步子往前,“我不想去见什么河西的将军,今日答应了别人要去游船的。”
范敬奎瞪他一眼,抄起脚边浸得湿淋淋的树枝,追在他身后一顿抽, 恨铁不成钢道:“那齐将军在你这般大时已入了军营,短短两年创下战功, 你却毫无上进,成日只知玩乐!这样的话说出去, 让我情何以堪!”
范初尧疼得呲牙咧嘴,绕着野棠树乱跑,耳朵也要被此类训教的话磨出茧子,连声敷衍着应是,总算免去毒打。
他捂着发痛的后背,跟在范敬奎身后,路过适才抽他的树枝时,心不忿地在上头重重碾了几脚,又怕被发觉动静,赶紧小跑着跟上。
父子二人最先被人引去绿树环抱的寺院一侧,绕过重重回廊。回廊间有亭台一座,飞檐流角,雨织成帘;亭内有八仙桌一张,四边等量,茶器俱全。
少帝于亭中煮水煎茶,旁遭的侍者静悄悄的,唯有甗盖敲击声泠泠作响,茶香馥郁。
范敬奎的声音不高不低响起,十分恭谨:“圣人,沈雪霄于几日前遣出一队兵马,现已在河西安顿下来。”
“竟这般快么?我倒小瞧了他们。”魏濯动作稍顿,眉眼不动。
范敬奎垂首继续答:“他们各自提防着,且是相互试探,剑南与朔方回信称随时都可动兵,然怕逼急了他们,只得两方牵制着,并不敢妄动。”
绵绵细雨沥拉下个不停,魏濯兀自挽袖斟茶,并未表态,邀父子二人坐下叙话。
范初尧动作古怪地往下挨圈椅,面容稍稍扭曲,发出细微的吸气声,魏濯瞧见,不禁问:“范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范初尧对上他一双深邃的眸,觉得他虽是不苟言笑,却面容和善,神情关切,且观他年轻,不比他年长多少,不由心生亲近,面上自然而然浮起一层苦色。
正待张口诉说,便被范敬奎的一声轻咳唤回神魂,脑子反应过来,急忙调转口风,道:“山间石子湿滑,摔了一跤,谢圣人关心。”
心中叫苦不迭,圣驾面前失仪,回去少不了又是一顿数落。
魏濯觑着他衣角上的几道笞印,未应他的话,执起茶瓯慢慢啜饮。
“此般形势无异于养痈遗患,臣以为,最为稳妥便利之法,当是有以身入局之棋子,能于其中巧弄玄机,翻云覆雨中平定叛乱。”范敬奎吃了一口茶,斟酌着措辞说完这番话,不动声色打量魏濯的态度。
魏濯只将茶瓯轻轻顿在桌上,答非所问:“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很难善终了。时机未到,再多忧虑也是无用。”
范敬奎低头称是,又坐了半刻,起身请辞。
范初尧跟着起身,无意一瞥,瞧见桌上一盏花口瓷碟内,满满盛着方才被他称怪的青子。
他不解,成熟的山樱桃尚且味恶不堪食,何况这些初长的青子,寺中人虽清俭,却不至于对一国之君也怠慢至此。
于是委婉提醒:“这野果滋味酸苦,圣人恐将吃不惯。”
“是吃不惯。”魏濯说着,拈住几颗丢入茶瓯中。
范初尧瞪大眼睛,难以相信:“这是什么奇特的吃法!”
魏濯眼尾浮起浅淡的笑意,摇头说:“朕也不晓得。”
这是当初微服扬州时,太傅教于他的。
山樱桃在茶釜内煮沸,完全坏了茶味,滋味也不甚美妙,那时他尝了一口便作罢,浑身是不必说的嫌恶。
而今只是看见此物,忽然想起。
范初尧一脸新奇,完全不知身后的范敬奎已急出一脑门汗,又往前凑了两步,期待道:“好喝吗?”
魏濯亲手拈了青子放入他所用的茶瓯中,递予他手,笑眯眯道:“范小郎君不妨尝尝。”
范初尧捧着茶瓯,双唇方将碰到瓯沿,内史惊喜的通传声来到跟前:“圣人,齐将军醒了!”
魏濯面上的促狭之意收了大半,当即起身往亭外走,“朕去瞧瞧!”
眼看人都要走,范初尧仓促将瓯中的水猛灌一口,五官顿时皱到一块,嘴中“呸呸呸”地疾步跟上,叫前头的范敬奎回头重重剜了一眼。
齐韫歇在寺院西侧最僻静的寮房,绕过廊屋楼阁环拱的座座殿堂,沿着羊肠小道,拨开一层层招展的荆桃枝,方能寻到他。
噬骨散确如传言那般凶悍,他硬着脊梁厮捱近半月,直至今时毒效才从体内彻底退净。
房内乌泱泱涌进一大片人,把脉的、伺侯的、探望的……在他眼前晃来走去,直将他晃得眼花。
魏濯也觉着碍眼,待一切妥当便将人都挥退,房内只留君臣二人。
齐韫才将好转,脸色仍是苍白如纸,黑眼珠也有些木木的,实在疲于应对旁的,却因碍着对面人的身份,耐着性子开口:“圣人有话要说。”
魏濯默了默,语气轻的像叹息:“朕对不住你。”
齐韫怔忡一瞬,声音寡淡,“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的神色太平静、太平静,平静到像是一潭幽深而波澜不惊的死水,实则水底匿藏着难以摒弃的执念,恨意滔天。魏濯感到无所适从。
“河西一事,是朕疏忽……”
齐韫冷下眉梢打断他,“河西一事与圣人何干?与京中太后何干?其中原委世人不明,一朝天子总该清楚,若是圣人在为周映真脱罪——”
他唇角牵起一丝疏离的笑,“臣无话可说。”
魏濯慌忙辩解,像个执拗的孩子,“太傅不是那样的人……”
“事发之前,有人在河西见过他。”齐韫的声音透着寒意,转开目光,“圣人信任他与否,我并不在意,左右周映真的命,我是要定了。”
君臣间再没有说更多的话,魏濯失魂落魄,只留下一句“好生养伤”,匆匆离去了。
泉章无意将屋内的争执听了大半,小心翼翼推门伺候,忍不住劝:“今时已不同往日,郎君到底是要收着些性子。”
齐韫不曾出声。幼帝已然长成,却没有真正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又或者,这长达十几年的温情、欺骗、背叛……对他来说代价太大,大到他什么也不会失去,却或将失去一切。
他靠在床侧,披散的墨发随意垂在肩头,嘴唇泛白,面容憔悴,看着窗外的雨,有种平日不曾显露的单薄。
泉章临走时,他忽然问:“沈怀珠呢?半月多了,她为何从没来看我。”
话到末尾,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委屈。
泉章自知瞒不过,索性全都老实交代了,“郎君有所不知……娘子那天其实受了不轻的内伤,军中寺院皆药草紧缺,当夜便被接去了范宅诊治……”
他这说话的空档,竟见齐韫赤脚下了地,拽下木施上的袍衫就往身上穿。
泉章赶紧拦,“郎君!郎君你听奴说完!娘子如今已无大碍,正在范宅好汤好药的调养着,你不必如此心急!”
齐韫压根不理他,转回去穿靴,“圣人何时走?”
“原是说等雨停了,可眼瞧着嘀嘀答答下得没个完,当是要趁着天黑前赶回去。”
“去禀圣人,我也一同回去。”齐韫头也不回地吩咐。
净居寺于半月前一个深夜浩浩荡荡迎来这群人,又在半月后一个淅沥的傍晚把人浩浩荡荡送走,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
与魏濯等人说完话已是夤夜,范敬奎命仆从带齐韫入住新收拾出来的客房,他果断摇了摇头,“我和沈怀珠已经成婚了。”
众人无一不震惊,齐韫在大越,怎么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成婚这样大的事,竟是悄无声息,连一点风声都不曾听闻。
齐韫只是淡笑,没有过多的解释,独自一人回去。
细雨仍不停歇,身上的衣物教水汽沾得发潮,齐韫在廊下收伞,上前推开那间房门。
撩去透着微弱灯光的画帘,放轻脚步进入内室,他的目光停在那海棠色销金帐半掩的架子床内。
沈怀珠侧躺在床榻里侧,迷蒙的烛火照耀她腰肢起伏的曲线,长发软缎一般铺叠在背后,呼吸听着很平稳,像是睡着了。
他无声步去盥室洗浴,换上干燥的衣物,才来到床侧,轻手轻脚挨着她往下躺。
沈怀珠却在这时转过身来,仰面恰好与他目光相碰。
一室沉默,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了许久,齐韫也撑着身子迟迟没有动作。
最终,沈怀珠伸出一只手,抚向他的脸,轻轻说出一句:“受苦了。”
齐韫愣怔一息,这话,分明是他想对她说的。
他喉头莫名发哽,探出手指,轻柔地拂去贴在她颊边的一缕碎发,低声呢喃:“不苦。”
说着握住她的手,滚烫的吻在她的指尖。
“噬骨散的痛苦确如细刃穿心,让人生不如死,催人心智,但我从未想过死。”他这样说。
“大越从不缺一个齐韫。”他俯下身,枕在沈怀珠的颈侧,手臂穿过她的腰将她抱紧,他闭眼:“我只是,放不下你。”
齐韫曾可怜于魏濯的不幸,也曾庆幸于魏濯的幸运。
先帝贤明,纵天下大乱,社稷难保,亦有忠臣良将拥立他左右,即便没有他,伐除逆党这条路也不会难上多少。
如今细想,那时支撑他心志的,分别的是父亲的遗志,无法手刃仇人的不甘,以及沈怀珠。
沈怀珠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他因舍不得沈怀珠,而舍不得去死。
舍不得,想活着。
好好活着。
就像此时,少女的怀抱温柔细腻,安抚一般,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后背,是他一再奢求的宁静。
如此温存了一会儿,沈怀珠复将他推开,问:“见到我欢喜么?”
“欢喜。”他凝睇着她。
沈怀珠便笑着勾他的下巴,俨然一副调戏清倌儿的轻佻做派,“那给我笑一个。”
齐韫的确是笑了,那笑却实在危险,他一下扑上来,在她唇边厮磨,音色低靡:“好大的胆子。”
二人笑闹了好半晌,方才渐渐止了。
沈怀珠窝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这次……也是难受的紧吗?”
齐韫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挪开在她身上的视线,略微动作,想要往后撤,叹息一声:“你如今的身子骨,我怕你受不住。”
沈怀珠偏勾着不让他动,取笑道:“你这大病一场,还能有多少力气?”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眼神幽幽,似要吃人。
“我说……”
话未出口,齐韫已按着她勾过来的那只腿翻身压下,他们一齐重重倚倒在床榻间。
他贴近,灼烫的气息洒下来,尾音沙哑:“那娘子不妨试试,我还有多少力气。”
销金帐完全落下,几件衣裳扯出来,混沌烛火下依稀可见里头人影交叠。
沈怀珠不多时便后悔了,她只觉得无穷无尽的难熬,意识模糊中抓向青年的背胛,宽阔伸展的,朦胧视线里出现他垂在前额汗湿的发,眼前肩峰耸.动……
烛火轻曝,雨打新枝,春风隔花摇窗。
隔着窗,隐约能听到屋内忽一下、又忽一下的吱呀晃动声。
春色恼人眠不得。
第54章 较量
清脆的鸟啼声将人闹醒, 雨已经停了,窗外天色蒙蒙,天际乌云消退, 弦月的残光犹自清白。
这光跃进窗棂时已微弱似无, 与屋内将尽的烛光相绞缠,透过海棠色的销金帐,在帐内投下一片绮靡的色泽。
沈怀珠半梦半醒间觉得身上发凉, 睁眼望见齐韫后神魂回笼,臊急地搡开他, 面色潮红:“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