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死,流放到西疆为奴……还不如死了。
百里宏一府上下,亦没有一人免罚,全家上下流徙三千里。整个二房,一夕之间尽数成了囚徒。
这期间百里崈几次要见百里息皆被拒,如今这处置结果出来,竟是一点脸面也没给百里家留,忍不住骂了十几声孽障。
既然二房一家流放已成定局,百里崈便想着让府中管家去活动活动,让他们去往富庶些的州府,也少受些苦,谁知贿赂的银子却送不出去,那主管流放诸事的官员眯着眼道:“下官在宦凌护法手下讨生活,护法一向教导我们要勤谨廉洁,还请管家别让下官为难才是。”
百里崈身为神教大长老,那小官却是不给他一点面子,又打着宦凌的招牌,不禁又怒又恨,明里暗里又同宦凌较量了几回,却没得什么便宜。
此事虽未伤及百里家的根基,但已是不错的结果,殷芜亦是觉得惊喜。
她的母亲殷臻其实成过亲,嫁给了一个世家庶子,这庶子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贪恋殷臻美貌,又知她无依无靠,便极尽凌|辱之事,最终因这庶子在外惹事被杀。
那时殷臻尚未怀孕,两月之后,殷臻被诊出有孕,百里崈当时掌管灵鹤宫上下诸事,震怒之下命人将宫中男女尽数诛杀,只有几个人趁乱逃脱了。
八个月后,殷臻生下了一个女婴,便是殷芜。之后百里崈不顾殷臻刚刚生产,日日送男人进来糟蹋她,想让她快些怀孕,多生出些孩子炼药。
在这样的折磨下,殷臻终于渐渐崩溃,选择了自戕。
自从殷芜重生,这些记忆便一点点找了回来,夜深人静之时,殷臻被折磨的惨叫之声在她脑中萦绕不去,让她日夜煎熬。
曾为帮凶的天枢长老因谋反已身死魂消,剩下的便只有始作俑者——天权长老百里崈。
殷芜剪断了灯芯儿,一半侧脸隐没于黑暗中。
她还需要黎族的助力,如今也该同郁宵坦诚以待了。
这位黎族少主虽不过十五岁,身量却不矮,他进了门,恭敬下跪参拜,等着殷芜吩咐。
“郁宵,我知道你是黎族少主。”
少年身体瞬间僵硬,眸中闪过一抹杀意,手亦摸向袖中,似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殷芜看见了他的动作,却只当不知,道:“你的身份我一直知晓,我无恶意。”
郁宵抬头,眼中的恭敬之色尽数散去,剩下的只有怨恨狠厉,“你想怎样?”
殷芜端坐着,开口轻声道:“我想推翻神教,不想做这个神教圣女了。”
郁宵依旧戒备。
殷芜知道他不可能马上交付信任,自嘲一笑,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在灵鹤宫,该知道我这个神教圣女也不过是傀儡,我做够了这个圣女,黎族应该也做够了奴隶,不如我们合作。”
少年桀骜不驯,反问:“圣女既是无权的傀儡,对黎族又能有何助益?困于灵鹤宫中的你能做什么?”
“能做的事不少,比如,”殷芜直视少年的眼睛,“一把火烧了戒塔。”
郁宵面色微变,“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可联系上了京中潜伏的族人?”
*
屏兰塔和戒塔相继被烧毁,引发百姓不安,新教余孽趁此机会大肆散布神教将亡之言,百里息命暗阁秘密调查言论的源头,剪除了新教的几个据点,只是并未找到那位新教教主宗宥。
另一面又要重修二塔,事物繁杂,一旬转瞬即过。
又是十五月圆之夜,后殿浴池。
百里息已在冷水中泡了一个时辰,体内的燥热却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他仰头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都烦躁至极。
许久,他人才终于平静下来,闭目陷入冥思之中。
那十多日未露面的殷芜便出现在他识海之中,与之前那些幻象不同,她人似蒙上了一层虚影,并不真切。
少女鬓发散乱,眼神惊恐惶然,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似有话想同他说,张嘴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凄然哭声,竟是哑了,悲戚绝望至极。
像是一朵娇嫩无比的花,在他眼前无声枯萎。
百里息瞬间清醒过来。
他眸子染上腥戾之意,唇角却勾起,“这次,又是谁想死了。”
另一边的灵鹤宫里,殷芜被窗外呼呼风声惊醒,床头那盏琉璃灯却不知因何熄灭,殿内一片漆黑。
她缩在床角,瑟瑟闭上了眼,鼻间似乎闻到了殷臻死那日残留下来的血腥气。
有夜枭落在屋檐上,啸叫了几声,凄厉吓人,她只能扯过被子盖住头,隔开那浓黑的夜。
窗扇忽被风吹开,殷芜惶然掀开床帐看去,正要唤茜霜进来,竟见殿内站了个人。
时值春初,夜里依旧冷得紧,他却只着一件白袍,有水珠从披散的头发上滴落,深渊寒潭般的眼看向她。
若不是殷芜看清了他的脸,险些就要惊叫出声。
百里息一步一步走到榻前,微凉的手抬起了殷芜的下颌,“说话。”
殷芜简直有些发傻,不知百里息要让她说什么,难不成是他发现了郁宵的身份?殷芜一慌,正在想如何解释,下颌上的手却用了力。
“说话。”百里息重复了一边,声音有些压抑冷硬。
殷芜开口:“大祭司怎么了?”
或许是才清醒的缘故,殷芜鼻音有些重,却并未哑。
还没变成一个可怜的小哑巴。
百里息松手,立在床前并未离开,冷风自他身后大敞的窗户吹进来,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一滴冰冷的水从他发梢落至殷芜手背,将殷芜激得清醒过来。
这样的深夜,百里息独至她的寝殿,不管因为什么,都说明一个事实——百里息是在意她的。
这几日郁宵确实联系上了潜伏京中的族人,不过人数不多,远远不能同神教相抗衡。
如今百里息又出现在她面前,或许她该再努力一次。
殷芜将枕下压着的巾帕递过去,软声道:“天冷,大祭司擦擦发上的水吧。”
巾帕是殷芜用过的,百里息虽然未接,却已闻到那幽微的梨香。
僵持片刻,殷芜小小“唉”了一声,趿着鞋子下榻,拿着巾帕准备为百里息擦发,手却被握住。
殷芜仰头直视百里息那双无嗔无喜的凤目,又婉叹了一声,开口道:“那日在临渊宫,大祭司说不信殷芜的爱慕,其实殷芜最初也确实动机不纯。”
“殷芜自小在灵鹤宫内长大,虽为神教圣女,却不过是一只豢养在金笼里的雀鸟,事事不由己,被人算计、暗害、刺杀,却无还手之力,那日殷芜在竹林垂死之际被大祭司所救,便生出了攀附求生之心,说倾慕大祭司的话的确也不真。”
殷芜将被制住的手抽了出来,挑起百里息一缕滴水的发轻拭,继续道:“大祭司高洁如孤岭之花,殷芜其实是不敢倾慕的,我命如蝼蚁,却眷恋荣华,所以说了那些欺骗大祭司的话,还请大祭司勿怪。”
“可说完了?”百里息低沉的声线在头顶响起。
殷芜继续擦他的湿发,却未抬头,“没说完,还请大祭司再给殷芜片刻。”
月华如水,两人身影重叠投在地上。
“殷芜原本只是想借大祭司之势自保,却渐渐生出贪心,对大祭司生出了不该有的绮念,好在大祭司清醒自持,几次三番推拒殷芜。”殷芜的手搭上了他的衣襟,仰头看他,问,“大祭司既然清醒自持,今夜为何又来寻殷芜?莫不是……大祭司是深陷却不自知?”
他低头看向殷芜,久久之后抬手以指腹按住她的软唇,启声:“你怎么不是个哑巴。”
殷芜前世死前确实变成了个哑巴,被宦凌囚禁之后,文漪给她灌下了哑药,那味道她至今都记得,今夜听了此话,心中便有些难受,苦笑一声,唇瓣擦过他的指腹,问:“大祭司今夜前来寻殷芜可是有事?”
软唇轻轻擦过的指腹微痒,百里息呼吸微微急促,心中似生起一簇火,他缓缓低头,竟似要吻上去。
殷芜闭目,鸦羽颤颤。
未等来哪个吻,等来的只有满室冷风。
睁眼时,百里息已不见踪影。
天亮时,辰风送来两个侍女负责殷芜的膳食。
那两个女子,一个叫厉晴,一个叫江茗,虽说是侍女,但行动敏捷,走起路来都不带声,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侍女。
*
屏兰塔和戒塔一同被毁,神教内长老商定一番后,决定依旧在原来的地方上扒倒复起,若是速度快,秋季新塔便能建好。
修建新塔自是要花不少银子,花的银子多,能贪下的银子就更多,百里崈想要揽下这差事,却没能如愿,最后是让天玑长老主持重建,文漪协助。
这日文漪入临渊宫禀修塔诸事,得了百里息的答复后,便想起昨日从宦凌那里听来的一事,抬头看向座上百里息,这个她倾慕了许多年的男人,心中不免酸楚嫉妒得厉害。
宦凌说大祭司从潜龙卫里选了两个女卫去保护圣女。
十几年来她练功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只为了跟上大祭司的脚步,为了让他多看自己一眼,然而最后却只成为了四位护法之一,那位废物圣女凭什么能得大祭司的青眼!
先前她来临渊宫时,见殷芜竟能自由出入,还娇娇作态询问大祭司如何卜卦,大祭司并不应答,她便以为是殷芜一厢情愿的纠缠,所以只觉得殷芜轻贱,心中只有不屑厌恶。
可现在不同了,大祭司竟为殷芜严酷处置了百里芷,又选女卫去贴身保护,分明是对殷芜生了别的心思。
大祭司他不该生别的心思,他该一直做冷情冷性的大祭司,不该单对那个废物圣女不同。
略敛了心中的涩意,文漪道:“圣女入戒塔祈福,时间未到便离开实在不吉,城中百姓多有议论,如今圣女康复,属下建议送圣女去镜明山上继续祈福。”
百里息今日束冠,俊美无俦的玉面上并无情绪,只冷冷道:“这些议论均是新教煽动,暗阁正好将那些藏在城中的新教教众拿住,不必送圣女去镜明山祈福。”
镜明山离京城甚远,如今新教、黎族、百里家视殷芜如肥甘,若送她去镜明山,只怕活着回来都难。
文漪只当是百里息舍不得,指尖刺入掌心才勉强维持面上的平静。
先前有一次她入临渊宫禀事,殷芜就坐在大祭司身侧,声音婉转娇柔地唤大祭司表哥,这样狐媚,简直同那位自戕的先圣女一样,都是下作货色。
“还有事?”
文漪虽然还是想将殷芜送到镜明山上去,却知百里息的心意不会改变,只得退了出去。
从临渊宫到宫门要经过一处小花园,文漪远远便听见一道娇柔女声。
小花园里,殷芜正逗弄着平安,远处树林里似有响动,殷芜抬头去看,平安却已冲了进去。
“平安回来!”殷芜叫了两声,平安却已没了影子,便只得跟进去寻。
才进小树林,便听见平安的一声哀鸣,她心中一急,加快了脚步,终于在小树林尽头的蹊径上看见了平安,它的脖颈此时正被文漪踩在脚下。
小雪豹不停挣扎,却挣扎不开,哀鸣声凄厉可怜。
“放开。”殷芜叱了一声,上前便欲将平安抱起。
文漪冷笑一声,非但没有抬脚,反而又用力捻了捻,殷芜怒极,一掌推开她,将平安抱住。
“原来是圣女养的畜生,我还当是没人要的东西,准备剥了它的皮回去做个暖袋。”文漪容貌算是清丽,此时却因嫉妒而变得扭曲。
文漪是神教唯一的女护法,平日清冷高贵,殷芜却见过她癫狂的模样,前世她被文漪灌哑药时,才知道这位文漪护法爱慕百里息到了痴狂的地步。
怀中雪豹的身体剧烈颤抖,低声哀鸣,殷芜心口憋闷得几乎不能呼吸。前世不管她怎样委曲求全,怎样谨小慎微,最终都落了那样的下场,如今她不准备忍了。
轻抚过平安柔顺的皮毛,殷芜唇角带笑:“我听大祭司说护法的食俸不少,原来不够用?竟不去街上铺子里买皮毛,要在这宫里打猎自制,改日我见了大祭司,一定让他提一提文漪护法的食俸才是。”
“那可多谢圣女了。”文漪银牙咬碎,森冷眸光盯着殷芜,恨不能现在就将她和那畜牲一起扒了皮,畜牲毛皮做暖袋,殷芜的皮做美人灯。
殷芜余光看见茜霜和厉晴正往此处寻来,便再次开口激文漪道:“文漪护法若是要出宫还请自便,我要去寻大祭司学习卜卦,便不奉陪了。”
素来高傲的女子此时被气得脸色发白,手掌已经握住了佩剑。
殷芜却又走近两步,温柔笑道:“我喜欢和文漪护法说话,护法若得空便常来我的灵鹤宫,只是大祭司常常叫我去临渊宫,若护法来还请提前说一声,免得扑了空。”
文漪不知殷芜已许久不去临渊宫,只当她是炫耀,正欲开口却见两个宫婢寻来,只得压低声音道:“圣女声音这样好听,本护法也想多听一听呢。”
此时,文漪已决定要毒哑殷芜,让她再也不能用那狐媚的声音叫大祭司“息表哥”。
茜霜和厉晴走近时,文漪已从蹊径离开。
厉晴将取来的披风给殷芜披上,发现殷芜怀中的平安正瑟瑟发抖,低声询问:“平安这是怎么了?”
殷芜抿唇,声音微颤:“它冲撞了文漪护法,被护法踩伤了脖子,厉晴你看看它伤得如何了。”
厉晴接过平安,伸手摸了摸它的脖颈,小雪豹吃痛哀鸣了一声,厉晴松了口气,道:“骨头没事,奴婢一会儿给它包扎一下。”
殷芜点点头,依旧有些魂不守舍。
厉晴本是潜龙卫,眼力还是有的,见殷芜这番模样,平安又受了伤,便知道方才肯定有事发生,问道:“方才发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