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
殿内烛火摇曳,他伸手探上她的腕脉,只能摸到极轻缓的搏动,若熬不过今夜,万事皆休。
百香丸虽为殷芜护住一缕生机,可赤纹鬼蝮蛇的蛇毒实在阴诡,如同山火灭而后起,他将殷芜扶起,试图将药灌进去,可药入了她的口竟是不知下咽,又从唇边流出沿着脖颈没入衣领。
那药只剩下半碗。
仰头将药吞入口中,他低头去寻殷芜的唇,一点点将药哺入她的口中,心中一丝杂念也无。
将人放回榻上,他余光看见床边小几上放着一张泛黄的书笺,是昨夜从殷芜衣服里滑出的那张,百里息拿起,见上面写着:愿吾女蝉蝉诸事顺意,百病不侵,长命百岁。
“先圣女之愿只怕难以实现,你的蝉蝉如今中毒要死了。”百里息哼了一声,将那信笺扔回去,转头看向深陷于软褥之中的人,目若深潭,“因我疏忽使你中毒,你若能活,必使事事如你意。”
殷芜呼吸清浅,没有任何反应。
前半夜一直无事,百里息于书案前静坐,一过子时却听殷芜喘|息声重,探过发现她发起高热来,脉搏也乱极,是生是死就看天亮前这两个时辰了。
他抱着殷芜来到后殿浴池,用冷泉水为她降温,两人身体相贴,她似一只病弱的小猫,乖顺将头搁在百里息肩上,长发沾水之后结成一缕,被水波一下一下簇拥着扫过他的小臂。
过了片刻,殷芜忽嘤咛一声,眼睛却并未睁开,似乎是因不适发了一声牢骚。
又过了片刻,羸弱的美人终于睁开了眼,杏目里满是脆弱痛苦之色,一颗泪珠便于这脆弱痛苦中孕育,从眼角滑落,低在百里息胸前的衣襟上。
“疼么?”他问。
殷芜点头,纤臂紧紧环住百里息的颈,也不说话,只颤颤地哭。她的身体滚烫,所触之地恍若火烧一般,百里息仰头靠在池壁上,喉结微微滚动,轻声道:“疼,便哭吧。”
殷芜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百里息便如同她的浮木,是唯一能解她痛楚的药,她头脑昏昏沉沉,唇瓣却碰到了百里息颈侧微凉的肌肤,她发泄一般哭着咬了上去。
百里息身体微僵,却并未将她推开,片刻之后,他伸手按住殷芜的后脊,启唇:“用力些。”
月华之下,绝嗜禁欲的脸上终于染上了一抹情|欲,眸色亦变得更加深,不过殷芜并未发现他的异常,只听话地加重了力道,半晌,殷芜脱力,人又昏睡过去。
百里息摸她腕脉,虽跳得慢,却已有力许多,身上的高热亦退了。
第一关算是过了。
接下来便看蛇毒会不会反复。
他抱着殷芜回寝殿,唤茜霜给她换了衣服,已至丑时末。
殿内烛火摇曳,窗外风声又起,百里息静坐片刻,又听殷芜呓语,他走过去探她的额,不热反凉。
偏是这时,殷芜张开了眼睛,那双水盈盈的眸子里都是水汽,声音带着哭音儿的:“冷……”
七八个火盆很快送进来,殿内立刻暖和起来,殷芜却还是嚷冷。
百里息知道她并非真冷,只是蛇毒影响所产生的幻觉,拍了拍殷芜的脸,“忍忍,很快便好。”
殷芜却忽然满眼惊恐地叫了一声,指着空荡荡的床角,“蛇……”
她本就力竭,即便是惊恐万分之下,声音也小得可怜,她紧紧抓住百里息的衣袖,哭着想要躲进他的怀里,嘴里不停说着“有蛇”、“救命”。
百里息将她抱起,殷芜便将脸埋在百里息胸前,被捂得额头都是汗也不敢抬头,过了半晌,才又昏昏睡去,这一觉睡得安稳
天将亮时,辰风回禀说百里崈要见他,被他拒绝,心中却泛起恶心,腹内更是翻搅得厉害。
他摩挲着那枚玉蝉缓解腹内不适,床榻上的殷芜却忽然哼哼了两声,百里息站在床畔掀开床帐,见殷芜双目紧闭并未清醒,秋香色的寝衣带子散开,露出了一侧雪白纤秀的肩膀,昏黄的光从掀开的床帐照进去,落在少女线条柔和的肩颈上,带着些蛊惑的意味。
一缕发从枕上垂落至床沿,百里息便想起方才在浴池里,她的头发拂过小臂的触感,有一点凉,鬼使神差拾起那一缕青丝握于掌间,身形凝滞片刻,竟缓缓矮身去嗅闻。
然而鼻尖未至,余光已见殷芜睁开了眼,他动作未停,伸手捂住了殷芜的眼睛,依旧去嗅闻那缕青丝。
浅淡的梨花香终于将胸腹中的恶心压制下去。
殷芜尚未完全看清面前情景,便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她此时反应虽迟缓,却能闻到百里息身上的冷竹气息,便未惊慌,只是轻唤一声:“大祭司?”
盖在她眼上的手掌非但没有拿开,反而捂得更严实,殷芜轻轻挣扎了一下,那只微凉的掌终于拿开。
百里息只穿了一件雪白的长袍,袍子领口松散,露出一片如玉肌肤,眸光清冷,声音有些哑:“哪里难受?”
“哪里都难受。”殷芜扶着床沿想要起身,胳膊却实在绵软无力,人便又跌回褥上,正喘着便见百里息俯身过来探她的脉。
因他冷着一张脸,殷芜心中便觉忐忑,半晌也未等到他说话,便按捺不住,小声问:“大祭司……蛇毒解了吗?”
百里息未看她,离开床前去净手。
“暂时死不了。”
但想长命百岁也难。
殷芜歇了半晌,终于坐起身来,又歇了片刻才试着下床,见殿内空空荡荡,便想张口唤人进来,谁知百里息去而复返,手中还端着一碗药。
她只觉浑身酸软,两条腿也支撑不住,头更是眩晕得厉害,接着眼前一黑便跌了下去。
好在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腰,殷芜仰头便看见百里息那双极冷的凤目,他冷声:“圣女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殷芜想要辩解,胸口却似塞着一团棉花,呼吸艰难,百里息让她坐在书案上,把那碗浓黑的药汁送到她面前,“喝了。”
那黑漆漆的药散发着浓重的腥气,殷芜屏气含|住碗沿,本想一口气喝下去,谁知那药入口苦咸,她强忍着喝了几口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待她咳完,百里息便又将那药递到她面前,殷芜实在是怕了,可也知这药是救命的,只能用手扣紧了案边,再次含|住药碗。
少女如同受伤的鹭鸟,鸦羽微颤,孱弱可怜,百里息心里却忽然生出一抹戾气。
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又有杀破狼照命,六亲缘薄,桀戾不驯,他那位师傅虽想去除他的暴虐之气,如今看也只是白费力气了。
他这位神教大祭司,其实欲壑难填,时刻……想杀人呢。
比如,此时。
殷芜喝尽了药,仰头看见百里息神色有些冷,视线下移便看见他白袍上的一片脏污,那是她方才忍不住咳嗽时弄脏的,便以为百里息是因此冷脸,她有些忐忑难堪,身体微微后撤,歉意道:“方才不小心弄脏了大祭司的衣袍,还请……大祭司勿怪。”
晨光熹微,美人蹙眉软声。
他的手缓缓握住殷芜的脖颈,然后用力,竟将殷芜仰面按在书案之上。
殷芜头晕眼花,人也是蒙的,眼看着百里息俯身逼近,她不知百里息想做什么,心跳得极快,颤声唤了一句“大祭司”。
百里息停住不动,偏头将一侧修颈坦露在她面前,殷芜便看见上面一个极深的牙印,那混沌的记忆终于清晰起来。
未等她想好如何道歉,百里息的便再次逼近,他的气息喷在颈侧,声音就在耳边。
“让本座咬回来。”他凤目内闪过一抹异色,呼吸微沉,伏身下去靠近殷芜的颈。
第23章
百里息埋首于她颈侧, 灼热的呼吸喷在肌肤上,让殷芜微微颤栗。他说要咬回来,可却迟迟不下嘴, 便如一把刀悬于头顶,迟迟不落。
“大祭司?”殷芜试着唤了一声, 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
下一刻, 那只手便被重重按在桌上。
殷芜头脑昏沉, 却知道此时的百里息与往日不同,情绪也异常, 又试着唤了两声,百里息依旧未动。
两人身体靠得极近, 似有似无的接触让殷芜红了脸,她猜想或许是极乐蛊的缘故,于是用那只未被束缚的手轻轻抚上百里息的背脊。
几乎是手掌放上的一瞬,百里息脊背肌肉骤然紧缩, 喷在她颈侧的呼吸急促起来,殷芜不能放过任何一个靠近他的机会, 一瞬犹疑后, 那只手便在他后脊轻抚, “息表哥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他的手还握着殷芜的颈, 原本只是禁锢住她, 此时却收紧了几分, 殷芜呼吸便艰难起来。
“息表哥,蝉蝉难受……”她只是哀求,并未反抗。
原本埋首于她颈间的男人终于抬头, 他白袍松垮,凤目染了一抹血色, 眸光却依旧冷静疏离。
冷静沉着,但嗜血。
书案上一片狼藉,殷芜便萎顿于这片狼藉之中,如云鬓发汗湿,衣衫亦凌乱,那张媚色无双的脸上满是疑惑哀求之色,只要他用微微力,便能折断她的生机。
殷芜依旧没有挣扎,她在赌,以自己的命为筹,赌一个走进百里息心里的机会。
赌百里息会给她这个机会。
闭上眼,殷芜双臂环住百里息的腰,身体却忍不住轻颤。
颈上的压迫感猛地消失,殷芜却依旧未睁眼,她的手臂环得更紧,柔声问:“是谁惹息表哥生气了。”
“你。”
纵然殷芜迟钝,也终于猜出百里息今日异常的原因。
禁欲者生出欲望,自持者生出贪心。
所以便想将欲望的源头、贪心的缘由抹杀。
她如今有两条路,第一条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如春雨润物,暖化他身上的寒冰。
第二条路则是……一剂有毒的猛药。
前者太慢,殷芜没有耐心缓缓图之。
她睁眼,温声问:“殷芜没有惹大祭司生气,大祭司是气自己对殷芜生了欲|望,对不对?”
两人呼吸相闻距离极近,殷芜清楚捕捉到百里息神色细微的改变,那双染了血腥之色的凤目毫不回避,原本的戾气却被孤傲所取代。
他嗤了一声,捏住她的脸,“男人皆有欲望,圣女美貌,不应辜负。”
虽说了这样的话,百里息眼中的情|欲却尽数消散,殷芜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谁知他竟然靠过来,殷芜本能闭眼。
耳边却闻听一声轻笑,“圣女演戏卖力,本座便也入了戏,不过,到此为止了,日后请圣女收了那些心思,本座会护你,一年后也会放你走,不必再演了。”
他信殷芜被掳走、被蛇咬时是真害怕,也怜惜她之孤零,但这位圣女的爱慕他不信。
他会替她安排好一切,但也仅止于此。
若是知道前方是深渊,便不该再进跬步。
虽知赌博有输有赢,但输了总归是不好受,殷芜知道自己演技拙劣,但被百里息亲口说出,依旧觉得难堪,最后只艰难开口道:“殷芜,谢大祭司。”
他后退,殷芜咬牙坐了起来,一时头昏眼花,身上亦出了一层虚汗。
“殷芜昏睡两日,如今清醒,想将戒塔内发生的事告知大祭司。”她气息不稳,歇了一口气,才继续道,“那夜我看见满地的蛇虫,想着它们怕火,便用火将它们驱散,谁知油灯不小心脱了手,竟失手将戒塔点燃……””
百里息面上并无惊讶,只道:“戒塔已被烧毁,失手之事不必再提,至于那些蛇虫,是百里芷指使春荣放在食盒暗格里带进去的。”
其实前夜殷芜看见蛇虫时便想到了百里芷,只是听了这话却依旧作出惊讶疑惑之色,“百里芷?是……百里家的人?”
“花朝节你未将她选为魁首,被她记恨,春荣是她安排进灵鹤宫的。”百里息面上已显不耐。
殷芜识趣儿点点头,低声道:“殷芜知道了,大祭司早歇。”
临渊宫外的软轿已等候多时,殷芜蔫蔫儿坐着软轿回了灵鹤宫,只留了茜霜一人在殿内。
“戒塔烧干净了么?”她靠在软垫上轻声问。
茜霜并不知火是殷芜放的,眼底带了一抹压不住的喜色,低了声音道:“烧得干干净净,如今城中还暗暗流传神教气运将尽之言。”
屏兰塔才被烧毁,圣女入戒塔斋戒祈福,戒塔又被烧得干净,在百姓眼中便是不祥之兆了。人心恒坚,却也极易动摇。
这便是殷芜的放火的目的。
“潜龙卫怎么查到的春荣?”床榻之上,美人面色惨白,眉带轻愁。
“圣女出事后,潜龙卫便将那几日出入戒塔的人都押走盘查,奴婢同春荣那几日出入送饭,被盘查得更加仔细,大概查问之人发现了春荣的异常,于是用了刑,她受不住刑便招认了。”茜霜知殷芜这两日九死一生,说完便去放床帐,劝道,“圣女身体尚未恢复,今日便别好好睡一觉,别的事暂且放一放。”
殷芜本来还想问百里芷是怎么处置的,但实在体力难支,只得躺了下去,闭目对茜霜道:“你出去罢。”
茜霜应声去放窗帘,屋内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便暗下来。
殷芜前世曾听闻百里芷行事跋扈,所以花朝节选宦莹莹为魁首,本就是为了激怒她,不管事后百里芷是去找宦莹莹的麻烦,还是来寻殷芜的麻烦,都会给殷芜相机行事的机会。
但殷芜没料到百里芷会直接放毒蛇要她的命,竟是完全不顾百里家的疯病了,如今死里逃生,她也有些后怕。
她仰面盯着床顶精致繁复的花纹,脑中回想着今日百里息说的话,只觉胸中憋闷得很。
在神教中,她是孤立无援的傀儡圣女,唯一能够求援的只有百里息,所以她缠着他、诱着他,她知道想得到百里息的心很难,却没想到竟这样难。几次三番她都以为百里息动了心,都以为胜利在望,结果次次都一败涂地。
或许她这个决定本身就大错特错,如今她同孙家已经结盟,又救了黎族少主,不该在百里息身上再浪费时间。
殷芜继续喝了几日解毒汤药,精神好了许多,百里芷的处置也终于有了决断——百里芷和百里徇共谋刺杀圣女,脊杖一百,流放西疆永世为奴。
这罚不轻,虽说是意图刺杀,但殷芜毕竟未死,脊杖一百就是个身强力壮的武夫也要命,更别说百里芷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