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内忽然一亮,抬头就见百里息掀帐立在床边,他新换了一身纯白的长袍,头发被玉冠束起,显得容光焕发。
殷芜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下床,扯了狐裘披在身上便要回灵鹤宫去。
百里息却长臂一身卷了她的纤腰,拉着她坐回床上,伸手将方才被殷芜丢出去的东西捡起,正是那枚墨蝉,他修长的手指将那小小玉蝉来回翻转,殷芜又是羞又是气,愤愤“哼”了一声,红着脸把头扭到一边,气道:“我要回去,不要在你这虎狼窝里呆着!”
百里息不再逗弄她,手指收拢握住玉蝉,声音似潭水般要将人溺死,“我心悦蝉蝉,想将蝉蝉私藏在这小小的临渊宫里,只是我那疯病你知道,怕破了戒便要万劫不复。”
殷芜不吃他这一套,“那你便老实本分些,别弄那些花招子折腾人!”
百里息默了默,伸手掰过殷芜的脸,清眸看着殷芜,“分明是你撩拨的我。”
这个殷芜确实无法否认,但此时她看着百里息那张似仙如神的脸就来气,挣扎着要起身,百里息却将她抱得更紧,他将脸埋在她颈间,“我心悦阿蝉,想要和阿蝉长长久久,所以现在才得忍着不要阿蝉。”
他的声音并不算深情,语气也很平常,却让殷芜浑身都有些僵硬,她心底且惊且悸,且喜且慌,不敢想以后的事,只是不再挣扎,任由百里息抱着腻歪了一会儿。
“你身上的毒真的没事吗?”
“这毒并不致命,只因是专门对付我的,所以有些难缠。”
“专门对付你的?”
百里息并不遮掩,坦然道:“缠骨酥本不是毒,而是闺房秘药,原是某个世家大族研制出来享乐用的,结果发现这缠骨酥药性霸道缠绵,便不再自用,而是用来害人了。”
“那该怎么解开这缠骨酥呢?”
“并不需要特别的解药,时间久了,药性自然便散了。”百里息对殷芜有隐瞒,他中的缠骨酥里面掺了别的东西,想等药性自己散去很难。
殷芜却不知期中厉害,听了他的话稍稍放心,她想了想,问道:“可知是谁想害你?”
百里息面容冷淡,微微抬眼,“蝉蝉觉得可能是谁呢?”
前世,在镜明山祈福后,桐潭州一处堤坝被冲毁,百里息视察堤坝时,堤坝竟再次溃塌,百里息被卷入洪水中失踪,之后殷芜落入宦凌手中,开始了黑暗的囚禁生活。
但从宦凌那里得到零星的信息,殷芜推测,百里息失踪后,应该是百里崈接管了神教,如今宦凌已死,百里息和百里家交恶,最有可能害他的便是百里崈了。
“你为了保护我,多次同天权长老发生冲突,如今百里家恐怕要断药了,天权长老定是怨恨上了你,只是……”殷芜话说了一半便停下,见百里息正看着自己,却做出为难的模样。
“蝉蝉只管说便是。”
殷芜又踌躇了片刻,有些担忧地抓住百里息的手,道:“我想着虽然天权长老因我的缘故记恨你,但总归和你还是血缘亲族,总不至于真的要杀你。”
少女的乌发垂至腰间,又顺着两人靠在一起的身体缠到到他的身上,似是织成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网,将他牢牢网住,她杏眸含水,“可我又怕你因这一层关系不曾防备天权长老,最后被他所伤。”
百里息前面二十多年的人生无趣孤寂,找不到丝毫趣味,不过是听从冯南音之命行事,冯南音死后他成为新的大祭司,维持着神教这个巨大腐朽的机器继续前行,如今殷芜的存在却让他似乎找到了一点趣味,成为她的依靠,免她忧惧,她不愿意做这神教的圣女,便想法子让她如愿。
原来被人牵挂的感觉也不错……
“我从拜入师傅门下之时,便同百里家断了关系,蝉蝉不必担心我对百里家没有防备。”他的手指缠了殷芜的一缕头发,声音极平静,“这次刺杀确实是百里崈指使。”
当年百里崈一手掌控神教,为了让殷臻留下血脉,在明知殷臻身体已经无法承受的情况下,依旧不停派人来折磨侮辱殷臻,才导致她精神崩溃,最后自戕而死,殷芜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百里崈。
不管百里息对百里崈的态度如何,殷芜都会杀百里崈。
如果百里息准备维护百里崈,殷芜也做好了与百里息为敌的准备。
“这次他没能成功,若是再派人刺杀可怎么办啊?”殷芜做出担心模样,想探一探百里息心底的想法。
“那便看看谁能活到最后罢。”他转头看向窗外,轻声道,“若有下次,我不会手下留情。”
殷芜乱跳的心脏终于平稳下来,说不庆幸是假的。
按照百里息的计划,三五年内改变神教已是最快,但殷芜想替殷臻复仇的心已无法忍耐那么久,她怕夜长梦多,更怕百里息察觉了她的算计筹谋,最后功亏一篑,所以镜明山祈福,殷芜会好好利用,那之后百里息大概……会忙得人影都看不见了。
第49章
数百身着金色甲胄的护卫神情肃杀, 他们拱卫着华丽的车驾缓缓而行,繁复花纹的纱幔映出一个人影,单看一个人影便已曼妙旖旎, 若见了真面还不知要美到什么样子。
“叩见圣女,愿圣女万寿无疆, 福寿绵长!”
“万寿无疆, 福寿绵长!”
道路两边跪伏了无数百姓, 他们虔诚无比,希望车驾内那位神明的化身能保佑自己一世平安富贵。
一排排的百姓跪下去, 宛如泛起的江潮。
待车驾出了城,殷芜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初春尚冷,即便马车内燃了铜火炉,殷芜依旧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颈间露出一抹碧玉色的领子, 衬得皮肤欺霜赛雪,真真的黛眉绿鬓, 娇资艳质。
镜明山祈福是神教最大的祭神节, 不仅百姓会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各州的神官也会同祭天地诸神, 因此事情繁杂, 百里息便先殷芜几日出发, 另外安排了黄斌统领护送殷芜。
这位黄斌统领殷芜见过几次,为人耿直,又粗中有细, 这一路看他行事,便知他十分稳妥。
茜霜将厚帘放下, 靠近殷芜,压低声音道:“圣女想要见主上,等到了前面的梨溪镇,便要想法子摆脱黄统领。”
听了茜霜的话,殷芜面上虽然依旧沉静,内心却一悸。
“只是黄统领行事谨慎,只怕不好脱身。”茜霜有些担忧。
殷芜思索片刻,让茜霜去唤了郁宵进来。
*
晚间到了梨溪镇,黄斌将殷芜安置在早预备好的一座私人宅院内,这宅院里外都是潜龙卫,黄斌又亲自巡视了一圈,将所有的隐患排除后,才往殷芜的院子去。
“这院子是早先大祭司亲自安排的,定然没什么问题,统领连鼠洞都封死了,有些太过谨慎了吧。”一直跟随黄斌的侍从道。
黄斌一面往回走,一面左右探查,整理了一下护腕,哼了那侍从一声,道:“你知道什么,大祭司出发前一再叮嘱要谨慎小心,还拨了六百潜龙卫的精锐护送,你当是让我随便玩的?从去年起圣女多次遇险,若此次我再疏忽大意,岂不是让大祭司后悔将圣女安危托付与我?”
“统领,府外有人求见。”
“圣女舟车劳顿,没时间见那些来攀附的富商,你去打发了便是。”
来人却没走,“统领,那人是来求见你的,还让把这个东西交给您。”
说着,来人拿出一个陈旧的拨浪鼓。
黄斌本是兴致寥寥,但一见那拨浪鼓便虎眸一缩,疾步往府门处走,才到门口便看见个小厮打扮的少年站在门口张望。
“你从何处拿到的此物!?”黄斌一把抓住那小厮的肩膀,急急问道。
那小厮唬了一跳,慌慌往后退了几步,他方才在街上遇到一个人,给了他许多银钱,让他来此送个东西,说几句话,谁知东西送进去竟出来个粗鲁军汉,一看便知不是好惹的,不禁后悔极了。
只是如今他银子也收了,又被捉住,正是骑虎难下,若不一条道走到底,只怕是两边为难,只盼那人没有骗自己,让他平平安安的脱身便好。
那小厮沉了沉心,赔笑道:“大人若想见那拨浪鼓的主人,便请立刻随小人去吧。”
黄斌转头叮嘱了两句,心中似烧着了一般,拎着那小厮的衣领,“带路!”
这边黄斌才走,圣女身边的茜霜姑娘便领了个货郎来寻,说是圣女听说梨溪镇的捏糖人很有名,因而在街上寻了个货郎,要同黄统领说一声再带人进去。
可偏偏黄统领才走,茜霜姑娘又说再等圣女便要安寝了,那领头的侍卫想着这府内守卫森严,圣女的院落更是苍蝇也飞不出,于是盘查了那货郎一番,见那货郎四十岁上下,腿脚似乎也不太利索,佝偻着背,心中最后那一点疑虑便也消了,只派了两个人跟着茜霜入内。
送拨浪鼓的人是殷芜让郁宵安排的。
黄斌的妹妹六岁时被人贩子拐走,这些年黄家一直在到处搜寻她,虽知寻到的机会渺茫,黄家却从未放弃过。前世黄家妹妹是在冠州找到,无人知道这些年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黄家妹妹受了极大的刺激,找回来不几日就自己吊死了,妹妹死后,黄斌中日饮酒消愁,最后酒醉摔断了腿,人也废了。
殷芜自从在乌华山见到黄斌,便隐约想起黄斌在寻妹妹一事,只是她并不知道太多细节,只能让郁宵在冠州多派人手去搜寻,总算年前在一家妓馆找到了人,那鸨母见黄家妹妹模样出众,以为奇货可居,这些年便一直精心调教着,准备过了年便挂牌子,也算是殷芜的幸运,及时找到了她,没让前世不幸再次发生。
只是如今京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各州亦有异动,郁宵的势力范围又只在冠州,若此时将黄家妹妹送过来,一来怕途中生变,二来殷芜也怕自己的所为被百里息察觉,于是便将这张重要的牌暂时藏在了冠州,本来是准备最后关头再用的,如今为了见郁岼也只能先放出这张牌。
殷芜坐在花房里,花房四周墙壁是用琉璃制成,房内的地下埋了地龙所以并不冷,贴墙放置着成排的木架,上面都是花匠细心培育的名花贵种。
远远的,殷芜看见茜霜领着个人往花房这边来,她心如擂鼓,想要站起身看得清楚些,却怕被花房外的守卫看出端倪,便只能端坐着,看他一点一点地走过来。
终于,人走到了面前,他低头行了个神教臣民参见的礼,声音有些低沉,“草民拜见圣女,愿圣女福寿无穷。”
“起身坐下吧,我……我听闻梨溪镇的糖人很好,所以寻你来给我捏个糖人。”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一点颤,只能极力控制着。
他的动作很缓慢,似乎不良于行,起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才抬起头来。
很瘦的一个中年人,皮肤微黑,双目却明亮如星。
许是血脉联系实在神秘,殷芜莫名生出一股心酸委屈之感,眼睛一热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慌忙偏过脸抹掉眼泪,平复心绪后搜肠刮肚只问出了一句:“你好吗 。”
郁岼侧身从身旁的担子上寻出烧糖的铸铁小锅,又点燃了泥炉内烧了一半的余炭,开始熬糖。
“我一切都好,前些年虽受了伤,如今也已养得差不多了,你母亲去世后,我曾想将你救出来,但黎族多年来离散四处,势单力薄,都未能成事,你莫要怪我。”
“我知道,并没有怪你,”殷芜有许多话想说,可知道黄斌很快便会回来,便将这些话都忍下来,只挑紧要的说,“我从百里息口中得知你的事,他已查到你了,往后行事更要小心,不要动百里息,暂时也不要动百里崈,我要的不止是百里崈的命,更要神教灰飞烟灭,郁宵在我这里,暂时我也不准备让他知道你的存在,多一人知道你,你就多一分危险,此行去镜明山我有一件事要你帮我做。”
郁岼是郁宵同出一宗,算来郁岼是他的族叔,殷芜算是他的堂姐。
郁岼正搅弄糖浆的手一顿,抬起眼来看殷芜。
她今年应该十八岁了,不管眉眼还是身形都很像殷臻,却又比殷臻少了些沉郁之色,眉眼也更柔和一些,花房内虽不冷,她却依旧披了一件秋香色的披风,像是清晨偷偷钻出水面的一株新荷,眼底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坚韧。
这一抹坚韧像极了殷臻,只是殷臻的坚韧最终被摧残殆尽了。
郁岼心中像是被一场暴雨淋过,眼底微红,父女二人静静对视。
“神教赦免黎族后我曾派人去查,虽不知其中细节,也曾猜想或是你的作为,只是不敢贸然来见你 。”郁岼率先移开眼,继续低头去搅弄铸铁小锅内的糖浆,“我怕你被神教养成了迂腐教条的傀儡 ,好在……你没有。”
他顿了顿,用手试了试糖浆的温度,开始捏糖人,“这些年我到处营救联络族人,如今手下尚有几千族人可用,你若有事需要我做,吩咐茜霜便是,我信你如同你信我,但无论何时你首先要保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