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得那猪蹄裹满花椒辣椒粒儿,翠葱浸透了油点缀其间,咬一口,是外韧内软,脆里带糯,滋味自表皮至内里,由麻辣转卤香,才算完。
-装了三菜一汤的暗红食盒一共两个,阿霍拿箧篓背着,分送至平成侯府和陆相家。
林柳笑意掩不住,嘴角的酒窝焊在了脸上。手里拎着食盒,脚步走得急,心里一面想着方才阿霍说的“是阿梨姐特意给恩公做的吃食,答谢恩公帮忙寻宅子”,一面默念千万不要被阿爷撞见。途中遇上几个女婢小厮,都吓得把食盒往身后一藏。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刻意避着老爷子的竹林绕远路走梅花园,想着这园子不到冬日不会有人来,呵。
“你在这里作甚!”林柳很想抬手劈人。
“表兄又在这里作甚。”许三郎表情狐疑,目光顺着林柳那张由晴转阴的俊脸往下移几寸,就看见了他手中所提。胳膊肘戳戳正在给梅花树修枝的林舫波。
道:“阿爷,送饭的来了。”
林柳欲哭无泪,拎着食盒的大手紧了又紧。林舫波转过身子,“啊”地轻叹一声,铁钳子交给身边老邓,拍拍手上衣上的土尘,道:“走罢,正好饿了。”
猪蹄尤其好味,外香酥、里软糯,入味至极,皮肉皆香,恨不能把骨头也嚼了。
江满梨装得不少,却也经不住许三郎林舫波这么一块接一块地大啃特啃。林柳皱着眉,拿调羹拼命盛藕汤。
许三郎腹中憋笑憋得要命,道:“这么好的菜,表兄怎么吃得不大高兴?”
林柳不作声,心头滴血,只想把剩下的菜一股脑全吃完。
林舫波面前猪蹄子的剩骨堆了一盘,着人拿来湿帕子擦擦手,也道:“子韧今天吃得不香啊。可是不合胃口?”
又道:“我倒是觉得今日的菜,绝好!子韧是从哪家酒楼点的?我暮食再点些来,三郎也留下吃。”
“只怕是私家菜,只有表兄点,人家才给做。”许三郎笑道,往林舫波身边凑凑,“阿爷,你点不行。”
老邓闻言挑眉,暗戳戳看了林柳一眼。不知少郎君是热得还是辣得,脸上有些绯红。
林舫波笑笑,道:“哦?那便让子韧去给我点。子韧有口福,我也欢喜。”
吃过饭,许三郎留下跟林舫波继续探讨梅花养护,林柳独自作别,说要回去忙公务。老邓跟出来送,道:“阿郎看着似个老小儿,不着调,实则是个开明求新之人。郎君有心里话,不妨与阿郎直说,阿郎心里把郎君这个孙儿看得比什么都重,不会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乔迁的温居饭吃了午、暮两顿,一顿请吴家和小市的云婶、竹娘、邵康几家,一顿请郭东楼吕掌柜曹庆阿念和工坊的庖厨账房们。
各家带些贺礼来,江满梨原本空落落的小宅一下就满了。
扑腾乱跳的几只公鸡母鸡,一筐子新鲜肉蛋果蔬,四把红木雕花小圆凳,一只精致妆匣,一套釉彩茶壶茶杯,一套雕花木筷。吴家俩小儿甚至捉来一只小乌龟,送给霍书,养在外院的小池塘里。
陆嫣得了江满梨的谢礼食盒,差人送来一株开得正盛的金桂,拿大方瓷花盆栽着,说是等明年长大了,正好移栽至院角。许三郎也差人送来贺礼,一口上好的双耳黑铁锅。
江满梨一一道了谢,心中暗笑这是吃到她送给林柳的午食了,催她多做呢?还真是符合许三郎此人脾性。
许国公府那头,徐管事也与盛平说了江满梨今日迁居之事,问:“少郎君可要……”可要送个贺礼去?
盛平听闻,本是心念动了一动的,却是想起被退回来的那只彩凤金钗,默了默,道:“不必了。”
及至戌时末刻,江满梨笑盈盈送走吕掌柜一干客人,正要给院门落锁,却见弘九提着灯,乐呵呵来了。
“江小娘子,”弘九客气打招呼,手扬了扬,江满梨才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人,“这是我家郎君的下属,名唤谏安,一身好功夫。郎君说歹人还未全数归案,无论如何,谨慎些好。日后便由谏安来给小娘子护院,小娘子尽可放心住下。”
第46章 以后就是邻居
“小娘子,好怪。”寅时出门去小市,藤丫手里拎一只摇摇晃晃的小灯,朝前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眼跟在五丈开外的谏安,“林少卿若是想保护小娘子,为何不亲自来?派这么一个人跟着咱们。”
“我倒是觉得恩公是个体贴之人。”阿霍也跟着回头看看。
谏安手里也拿了灯,面无表情,自后方默默给江满梨几人照着路。阿霍朝他点头致谢,他也颔首回应。
“恩公每日公务繁忙,即便有心,也没时间亲自来。而且他若是真日日来咱们院里,成何体统,阿梨姐的名声怎办?”
江满梨抿嘴笑着没搭话,闻言触了触额头。心道真是后生可畏。
“所以他就当直接来提亲啊。”藤丫有些不服。
却是话音一落,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皱起,顿了一顿,又道:“罢了,他最好别来提亲。省得祸害咱们小娘子。”
最后一句说的极小声,嗫嚅似的。然江满梨还是听见了。
接过藤丫手里的灯,另一手勾住她手臂搓了搓。
“想起梁小娘子了?”
陶州梁家的小娘子,也就是藤丫的旧主。在江满梨悔了余家的婚事后,梁小娘子嫁去余家,而后被有疯病的郎君余昊苍打伤脑袋离世。藤丫也因着遭那姓余的毒打,才从陶州逃到了京城来。
藤丫嘴巴动了动,没说话,低头看地。阿霍听不明白,扭头看着她俩。
“过去的都过去了。”江满梨柔声安慰她,“那姓余的是个例外,万里挑一的祸害,对不对?咱们听过他的名字,已是倒了八辈子霉,断不会再遇见第二个了。”
“哥儿郎君,都惹人讨厌。”藤丫轻声叹气,抹了一把眼角。
平白无辜受到攻击得霍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江满梨便笑道:“你这话,让阿霍怎么办?阿霍你也讨厌?”
藤丫闻言破涕为笑,腮帮子鼓了鼓,搂一下阿霍的肩膀,道:“阿霍不讨厌,别的哥儿讨厌,阿念就讨厌。”
阿霍有心为广大同胞正名,却发现还不知他们说的那姓余的到底做了什么,才让藤丫如此恶恨,又思及这世上确有不少歹人,最终放弃了这场辩论。
藤丫道:“那小娘子也不能这么容易就被那位林少卿骗了去。至少也要三书六礼、三媒六聘,还要,还要请大夫看过,证实他身体好,没有乱七八糟的病症才行。”
“嗨哟。”江满梨噗嗤一声笑出来。阿霍也跟着笑。
藤丫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脸一红,自个也笑了。
江满梨笑得花枝乱颤,手里的小灯颠簸着,晃得眼前的路景乱飞。想到什么似的,笑着回头看看谏安,发现他也憋着笑呢,走近了几步,抬手提灯,帮三人把前路照明亮。
搬家之后,路途缩短一半不止。原先要穿过常平坊南下,途径两坊,才能到洪福街。现在只需沿着利民坊与光顺坊交接的大道往北走上约莫一刻钟,就到了。
至卯时,林柳贺骥等人都未来。谏安见人多安全了便欲离开,江满梨叫住他,塞给他两张现烙的葱花蛋饼,一杯热豆浆。
笑问他道:“可知今日林少卿在忙些什么?我还未当面谢他呢。”
谏安道:“大人恐怕是又外出忙案子去了。派我来之前让我看顾好小娘子,三日后再与他复命。”
-辣炒田螺如江满梨所料想,卖得不错。
田螺便宜厚利、应季鲜美,对这朝人来讲,吃法新鲜一如鸭脖鸭掌。江满梨一开始便有将其推出为“竹筒”系列新品的打算,所以才改良试用了冷吃兔的做法。
冷吃法很是成功,做出来的田螺不腥、入味,麻辣香爽。方子给到工坊那头试做了几次之后,众人也是叫好。
三位股东合计了一番,决定上架。约在工坊碰头,研究竹筒田螺的销路。
一直合作的酒楼自是不必说的,甫一预告有将新品,订单便来了。
弄得吕掌柜还犹豫不敢接。你们尝过了么就敢订这许多?
长喜楼掌柜是老分销了,笑着摆摆手:“凡是你们江记的吃食,我便信得过,我这酒楼里的客人也信得过!”
另一方面,吕掌柜上次着了王和正店的“暗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除了几家大酒楼,不大敢再发展新合作,尤是与一些较小的食肆饭铺。
而江满梨和曹庆却觉得,那事过了就算,是时候把销路继续往外扩扩。
毕竟鸭脖田螺本身属市井吃食,比照着生鲜的价钱,卤制辣炒过的不算便宜,但比照着那些精致的果子糖糕,还是合算。京城富足,寻常百姓偶尔买上几筒作零嘴,不至于心疼。
故而分销越多、越是充满大街小巷,让食客们随时随地都能买到,买他个口口相传、深入人心,于工坊生意而言,就越是有利。
“不若这样,”江满梨思索着,“咱们还是按吕掌柜的意思,走得谨慎些。扩展新合作的消息不要放出去,改为私下去寻。”
“怎么个寻法?”吕掌柜道。
“就先寻京城大街小巷里头的老铺如何?”江满梨想到常平坊内几家有名、规模却不大的铺子,道,“譬如白叟、李胖分茶这样的,开了几十载,生意名誉俱佳的小食肆,在坊内广为人知。”
“私下谈,谈好一家,签契试用。如此,既能避开人情、也不至出现争抢,若是合作得不好,也大可不予续约。”
“嗯,”吕掌柜踱步,“开了几十载的老铺,食客熟络,但凡说起有售咱们江记的吃食,也容易记下。”
“甚好!那便按阿梨的法子来?”曹庆乘胜追击,见吕掌柜点了头,赶忙去后厨与阿念商量备货。
竹筒田螺的销路谈妥,江满梨也愉快松下一口气。另一件始终挂在心上的事情也可以问出口。
“小六仍是没找到么?”
自那日得知小六失踪到如今,已又过去十几日。林柳着人来向吕掌柜、师傅老张问过些小六的信息,拟了画像,却也一直没有消息传回。
吕掌柜深叹一口气,摇摇头:“他若真是打伤阿霍的凶徒之一,怕是已经出了京城,不知跑到哪处去了。那小儿又会点白案的手艺,一路给人帮活,也饿不着他。”
“老张也不知他会去哪?可有亲戚投奔?”江满梨问道。
“哪还有亲戚。”吕掌柜道,“老张当时要收小六作徒弟,我本是不应允的。”
勉强笑了笑,道:“你别嫌我不近人情。三岁看老,小六那个脾性,任谁看了不厌恶?老张领他来,也不过是二年前的事,也有十一二岁了罢?一双眼睛里只见眼白,说话冷飕飕地,跟谁都有仇一样。”
江满梨道句“在理”,任吕掌柜继续说下去。
吕掌柜便又道:“但老张执拗,说是他表侄,阿爹阿娘都没了,自个在京城,过得可怜。也与我坦诚,说那小儿偷鸡摸狗的事情做得不少,其他的还干过什么,不晓得。收作徒儿,就是想帮他改过,也算是行善积德。不然放任下去,怕成大患,坏了家族的声名。”
吕掌柜说及小六爹娘都没了时,挑眉轻声哼了一下。江满梨敏锐,捕到了言外的含义:“可知他爹娘怎么死的?”
吕掌柜看江满梨一眼,似是有些犹豫当不当讲。
末了皱皱眉头,还是道:“勿论真假的事,我有次在坊间听来的。说是家中突起大火,爹娘、一个小阿妹,都烧死了,只有小六一人逃出来。”
江满梨也挑眉:“起火的缘由可有查过?”
却是吕掌柜道:“缘由不重要。”
江满梨不解,正要追问,吕掌柜压了压嗓音:“据查验的行人说,那小阿妹烧得不干净,身上似是有个血窟窿。”
低嗬一声,摇摇头,道:“我若是当日就晓得这些事情,断然不会允许老张留他在郭东楼做学徒。”
-乘着工坊送货的马车回小市时,恰遇见孟寺卿下值。笑盈盈打了招呼,孟寺卿便托江满梨夜宵给他留套四人桌凳,说是邀几位老友去吃砂锅煲。
江满梨答应下,孟寺卿又笑问:“听说江小娘子搬至利民坊河畔了?”
江满梨点点头:“孟大人消息真是灵通。”说罢,忽而想起陆嫣说,林柳帮她寻宅子时问过许多人,不知其中包不包括这位孟寺卿?
孟寺卿哈哈笑着点点头,道:“我那学生也住利民坊的河畔,那你二人日后便是邻居了。啧,真是羡慕,往后预定坐处,恐怕还得劳烦他替我上门叨扰。”
“好说好说。”江满梨笑应。
却是藤丫恰出来收拾竹桌子,听闻此番对话,惊觉林那少卿竟然就住在隔壁,再看看自家小娘子脸颊微红,心中又生出一分提防来。
秋雨来得急骤。夜市开不到一半,乌云突然凝起来,接着便轰隆闷响一声,开始大颗大颗落水珠。
堂外街上的桌凳自然只能收了,小半客人转到堂内,挤挤挨挨地坐着继续吃。及至戌正,已无新客再来,雨也变成了哗啦啦地洒。
江满梨便让藤丫阿霍抓紧收拾了厨下,提前关铺回去。谏安带了伞来接,加上自个打着的,却只带了三把,尽数给了江满梨三人,自己就得淋雨而归。江满梨无奈笑笑,把伞还给他,自己抽下柜台搁板上的银鱼色油纸伞,道:“走罢。”
这朝代泥土路多,骤雨一冲刷,便容易淤。惯常走的道路淹了,军巡铺的兵差打着灯,裤脚卷至膝盖,站在泥水里疏通车马,行人一律斥令掉头,走另一方向绕路。
江满梨四人只好又举着伞,往反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