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廨房今日一片喝粥声,贺骥一人嗦鸭血粉丝的窸窣声就显得格外不合拍。
好似旁人都在做笔记,笔尖划纸沙沙响,突然后排座位上有人打起鼾来。
不知孟寺卿是否也是被这不和谐的声音吸引过来的,林柳一边看文书,一边细细品粥,一颗偌大的、开了背的鲜虾仁将将送进嘴里,就瞥见帘外孟寺卿对他招手。
“如何?”孟寺卿在椅子上坐下,请林柳也坐案桌对面。
林柳不解老师所问何事,目光下意识往下落,便看见孟寺卿案角也放着一竹筒冒热气的鸭血粉丝汤。
孟寺卿见他不答,又道:“咸鸭卵虾仁粥,如何?”
林柳一怔,旋即道:“稻米柔软,虾仁鲜甜,鸭卵咸香。下雨天最适宜吃咸,吃得人浑身发烫,驱散了雨水的寒气,感觉嗓子里又燥又暖,就舒服了。”
孟寺卿微微挑眉,笑道:“听之甚好,那我明日朝食便放心点这咸鸭卵虾仁粥来。”
又道:“子韧现在于吃食的研究也精进了。”
林柳笑笑:“非学生所言,是于一位友人处学来的。”
又聊几句,话头转至正事上。孟寺卿问及他前些日子北上查案,是否还顺道去寻了分管铄州民夫召集的长吏。
林柳点头,遂将霍书一案的细节、疑点与孟寺卿扼要讲明。
末了,自袖中取出那片小金叶子,递过去,便见孟寺卿面上的神情沉了下来。
“军饷贪墨一案,革查京官十数人、地方官二十余人,其中.共抄家流放六人。若学生没记错,那六人家中,均是抄出了这样的金叶子。”
孟寺卿自然记得清楚,捏着金叶子转了转,道:“此事当时朝中有人提出严查,却让他们以一句’妇人玩物、家家有之’,给糊弄了过去。”
官家不愿伤筋动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话孟寺卿没说出口。
以至于后来大理寺想要再查,却发觉金叶子已成了禁中娘子们打赏下人的新潮流。当真成了家家有之的妇人玩物,则源从何处、流向谁手,就再难探明了。
然此时金叶子突然出现在几个打伤夜市小贩的混子身上,便是极有可能将贪墨一案与夜市陡然增税勾连起来……
“甚好,”孟寺卿放下金叶子,“陶、绍几州买了市铺的商户,加上那个逃走了的小六,且看哪头先有动静。”
-藤丫阿霍忙活着朝食,林柳孟寺卿聊着案子,江满梨这头却是接连好几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天不亮就到工坊去,赶着夜市开市回来售宵夜,待到关了铺子,又赶回工坊帮忙,马不停蹄。
便是那日她冒雨前来,谈成的新生意。
一新加入分销行列老牌食肆不仅在京城有铺,更在京城附近几州都有分店,偶然把江记的竹筒鸭货田螺分了些去别处,出乎意料地热销至极。尤以离京城不远的南州、襄州二处最盛。
食肆东家是个极有远见之人,见此般机会,亲自从襄州赶来,与江满梨股东三人商谈,订下一大批货,不日便要分运京城外的南州、襄州、应州、祁州四家分店。
大批运货至别处,工坊之初,江满梨还想都不敢想。
此番尝试若能成功,不仅是鸭货田螺的销路又扩张开去,更主要的,是能得知吃食运输的可行性。譬如运送一趟下来,运损多少、时效如何、走哪条路途最合算、过税几何,云云。
因着涉及四家分店,再并上原本就要给京城内的供货,订单量大。
不仅江满梨,吕掌柜这个几乎不参与后厨活计的,此时也拿着长把子大勺,哼哧哼哧地往竹筒里分装卤好晾凉了的鸭货和田螺。厨房多灶多烟火,热得汗流浃背。
阿念和曹铛头合力自灶上抬下几锅刚炒好的田螺,另换洗刷干净的双耳铁锅上去,倒油润锅,帮厨就拎着两大桶已经焯水、泡洗去腥的田螺过来。
阿念看江满梨黑眼圈几乎要缀在脸上,道:“阿梨姐,回去休息罢,剩下的我们几人,不出两个时辰也就做完了。”
“是啊,”曹庆四方脸熏得红如关二爷,也担忧道,“你且回去罢,累倒了怎办?”
江满梨摆手,只拿手里的长把木铲翻搅锅中的鸭掌,使之浸透均匀,道:“无事,我与你们同做完这些,剩下的就只能劳你们多出力了。”
曹庆阿念知她于生意上的执拗,劝不动,摇摇头,也就一齐加快速度干。而吕掌柜却是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抓心挠肝地,又不好直讲。偷着看看江满梨,暗自笑笑,心道还是等她自个说罢。
工坊的活计一直干到子正,江满梨累得几近抬不起胳膊。与曹、吕、阿念三人作别,独自由后门出去。行不过十来步,就看见夜色中静静等着的马车。
马儿甩甩尾巴,踏着小步冒雨往前走。
江满梨带着疲倦的笑意,倚在车厢角落,接过林柳给她带的秋梨红枣饮子。是照着她的法子用竹筒装了的,仍然温热,插一根苇秆作吸管。
喝了几口,竹筒递回去,林柳便顺势接住,另一手轻轻帮她把身后垫着的一只狐毛小枕理了理,柔声与她道:“累了就闭眼歇一会,一刻钟便到了。”
第49章 到码头去送货(一更)
郑家分茶总号设于襄州,京城的分号就在宣文坊与兴业坊交接的川字巷里,开了也有二十载,尤以一道入炉羊闻名。五丈见方的半大铺子,门口的立柱摸得光亮包浆,生意之兴隆可见一斑。
东家却不姓郑,而姓孙,不到五十的年纪,身材膀大腰粗,却长了一张丰唇弯眼的菩萨脸,一双肥长的耳垂,让人看了便想起弥勒佛。
孙东家既从襄州来谈合作,自然要邀江满梨股东三人到铺里吃一回。先前吕掌柜已在郭东楼宴请一顿,江满梨又在自家小铺里摆了一桌,均是吃的新式菜色。孙东家赞不绝口,轮到自个,哈哈笑道:“各位不嫌弃,今日便吃个老掉牙的。”
所谓入炉羊,便是有些类似制烤鸭,把羊排肉吊起来,入炉明火烤炙。其难度主要在那特制的炉子以及对火候的掌控。
炉子砌得如袖珍的窑洞,上层设勾架以悬挂,中层挑空,下层便是炉膛,干柴点着,火舌便自中层的空出燎舔而上,半烧半熏地把羊排烤熟。
故而火舌太猛,容易烤成一架黑炭,火舌太弱,又舔不上去,便成了烘肉干。
江满梨三人并着孙东家落座一隔帘雅桌,掌柜亲自带着茶博士来上菜。现烤的入炉羊肉断骨连,色泽金黄,外皮脆薄而微焦,油脂微卷,能看出绝对不腻,然刀子切下去却又汁水充盈,丝毫不柴,很是诱人。
江满梨注意力全被那羊肉吸引了去。不得不赞叹,两辈子吃过的羊肉里,烤的比这更好的,怕是没有了。
孙东家见江满梨感兴趣,示意茶博士先给她切,笑道:“擅烹者必懂吃,江小娘子生得一条灵舌,我便冒昧考一考,看小娘子能尝出几味?”
江满梨以筷箸夹肉,笑应:“那我便不客气了。”
羊肉烤得时候正好,用刀一拨便脱骨,肉面紧致光洁,看不到香料辣椒,然滋味一入口,江满梨就尝出些苗头来了。
这朝代有胡椒花椒辣椒,却没有孜然。江满梨制田螺用的是紫苏,若是炖、焖羊肉,也可用紫苏去膻味,烤羊肉却不行,紫苏一烤就成碎屑了。
而这入炉羊膻味压得不错,定然是用了别的法子。
一干人均看她,江满梨便开口道:“表层焦酥,色泽亮,不难猜,刷过麦芽糖水,为的是制脆皮。”
“甜味本该激发腥气,这入炉羊却一点不膻,花椒胡椒功不可没。若烤得再干些许,我恐怕就只能尝出这两味了。”
孙东家和掌柜对视一眼。
“肉汁五味俱全而回甘,淡淡的橘皮香气之下,还有些许干果醇甜,”江满梨莞尔,“当是杏仁罢?”
“好!”孙东家拍手摇头,笑道,“擅烹者必懂吃,擅烹者必懂吃!江小娘子,佩服。”
以干橘皮、干杏仁来祛除羊膻味实则也不是特别少见的法子。就江满梨所知,有一道杏仁羊汤,便是将葱姜花椒焯熟的羊肉,再与杏仁一同炖煮,让杏仁浅淡的奶油香气渗透入羊肉,起中和之用,炖出来便香而不腥。
只不过郑家分茶这道入炉羊,用得又更精妙些,杏仁橘皮只佐味,不争抢,撩拨着其余的麻辣鲜香,更得五味俱全。
工坊赶工约莫赶了十日,到了九月十五望日,总算是卡着预定好的商船到岸之时,将成批的竹筒货装车,送至道头。
京河上游为洛水,其分支自西向东汇入金缕池后横贯入京,便称作京河。京河流出城外,向东奔入泗河。往东继续走,就是应州、祁州,向南拐,顺支流而下,便抵襄、南二州。
江满梨那次登许国公府画舫时,去过宣桥的道头,不大,以渡行的轻舟浅舡居多。因着宣桥在旧城御街的尽头处,按现代的标准,算得上是市中心,所以两侧摊铺林立,人群熙攘,端个热闹为主。
这次送货去的是新城东门外的采桥道头,就截然不同了。
此处往来船只皆以大货商船为主,京城东路至其余州府粮斛漕运亦由此出,故而桥头河面两侧驳船齐整,以碗口粗的大铁环链索牵在岸边,夜间铁索绞起,至白日开船再下放。通管漕货出入税收的市舶务设在道头正中,凡靠岸船只,皆要上船阅实、验明过所,方才准行。
工坊的几辆大宽马车嘚嘚拉货至道头时,天将将明,抱货扛包的脚夫已经行往匆匆,拉重货的赤膊喊号子,龇牙咧嘴,和着道边小摊售炊饼索饼的叫卖,高亢一浪越过一浪。
江满梨、吕掌柜和着孙东家同乘一车,曹铛头、阿念与工坊其他帮厨小厮乘另一辆。行至一桅杆上高悬“祥”字、帆子已经升起半高的,就是此番货运所托,“支祥”号的商船。
工坊的帮仆们已经开始搬货。大小竹筒分开,横纵二十个作一层、高十个作一捆,用麻绳上下均绑得牢固,两边各留出一小耳,方便提运。
为着减少运输途中的损耗,此批竹筒均以薄蜡密封,筒盖筒身严丝合缝,不仅倒置也能保证短时间内不会溢出,亦能延长保鲜时间。
卤味、辣炒都是重油盐,以密封的法子,保存起来比一般吃食更容易些。而应、祁、襄、南四州于京城行水路不过半日,至夜间可抵达,秋风气爽不炎热,届时再连夜转运至各铺中,送入冰窖。
筒身小标上印明了最佳的食用期效,又单添了几句警告食客,说明若有口味不妥,务必前往所购之铺调换。
运送路线至售后保障的法子是股东三人合着孙东家规划过好几遍的,纵使这般,江满梨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路途上耽搁,导致吃食到了分店,味道便不新鲜了。
一再与孙东家带来的几人强调到货抽样开验一事,又叮嘱工坊要跟去送货的小厮,不单要记下沿途过税、查验、损耗,更要确保江记的吃食抵达后品质良好再回。
反倒是孙东家心大,于京城十几日,总算携货满意归,哈哈笑着开解江满梨道:“江小娘子莫要担心,此次所选四州均是短途,先前从京城试运至恭州的几筒鸭货,路上走了二日还多,到了铺里,同样好味。”
江满梨微笑点头,长长呼出一口气,送孙东家随货登船作别。
阿念还未出过京城,本是很想跟着去一趟的,奈何眼下当了小督管,职责在身,不能似从前那般随意了,眼巴巴地站在江满梨身边,看着商船下索起帆,逐渐离岸。
江满梨拍拍他,道:“这次若是成了,以后能往京外各处运送,有的是机会让你去。”
-送完货自道头而归时,于新城东门外遇见一小股华盖的车队,车尾跟着好些个女婢仆从,骑马的带刀侍卫列在两边,也有十好几个。一行车马走得悠悠慢,城门的差役又不知是在查验身份还是在溜须拍马地端茶倒水,便把后头的人车堵了个一动不动。
许多挑着担的、推着板车要进城的往地上一歇,叉着腰小声抱怨几句。江满梨与几人坐在车里,也是百无聊赖地支着胳膊托腮等,心道堵车竟也是古今共通之处,奇哉。
却是等了一会,突然有马匹过来了。不知与赶车的帮仆说了些什么,帮仆敲敲车厢,打帘道:“前面的车队请江小娘子过去。”
江满梨疑惑探出头去,本想着看看那华盖可认得出,哪知马上的侍卫见了她,道:“可是江小娘子?我家郡主请小娘子到车上一叙。”
和淑郡主的马车宽敞,妆花软座,中间还能放下一小几,上置一碟南瓜子,一碟桂花糕。贴着红标的小竹筒半开着盖,江满梨还未上车便瞥见了。里头是田螺,因为筒盖上专门用绳头串了带耳的小竹篾签,是当时为方便食客而特地加的。
盛平也在车上,坐得笔直,点头问候过,便低头阅书。
郡主这些日子在宁州的别业深居简出,除了中秋去了一次禁中,再无旁的活动。此刻见了江满梨,好似很高兴,让她不要拘礼坐下,又亲昵聊些吃食的话题。
譬如卤鸭货如何适宜看戏时吃,又如中秋的糕饼实在好。最后说到新出的辣炒田螺,道:“江小娘子近日可得空?来府上做顿暮食罢,不知现炒的田螺会否滋味更佳。”
盛平闻言好似不太自在,书简从右手换至左手,轻咳一声。
郡主看他一眼,微笑道:“他是瞧我日日吃那辣炒田螺,瞧腻了,不用管他。”
又小声道:“其实他也吃了不少。”
江满梨笑笑,道:“郡主、盛少监抬爱,那我这两日便让人寻些上好的田螺来。现炒不必做得过油过麻,若是郡主想吃滋味重的,也可以加豆酱来炒,更加浓郁。”
郡主很是赞同,就着田螺等想吃的菜式,又与江满梨讨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