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娘道:“我在屋里躺着,心里不还是操心铺子的事儿……”
说到底,人人心里揪着。江记的生意实在火热,合用商铺的法子又是江满梨先想出来的。就怕街道司杀红了眼,再把眼光转回到他们这几家身上。
偏生怕什么来什么。
两家铺子的事情一闹完,街道司的兵差便意犹未尽地来了。不知得了谁的令,每隔个把时辰,便进江记的铺子里逡巡一圈。
要么是粗手粗脚地推桌搡凳、高声喝喊。要么就干脆叫了吃食,坐在正中的桌边,一言不发,虎着脸盯着江满梨几人或是来往的食客打量。
总之让开铺的、用饭的,皆不舒服就是了。
兵差穿得显眼,幞头短靴,又带刀,哪个老百姓在这些人面前高兴得起来?莫说还时不时被瞪几眼、呵斥一声。有的食客光是见着堂中央坐着几个恶狠狠的蓝黑短衣人,心里道句惹不起,面上跟江满梨笑笑,口中便推辞了:“哎哟今日突然有事,改日再来光顾,江小娘子先忙。”
江满梨仍是笑吟吟地:“无事无事,随时再来。”
凶神把门,食客骤减,江满梨就立在柜台后头算算账,琢磨琢磨接下来要做的吃食。螃蟹近日实在受欢迎,不少老客碍着眼下的情况不愿堂食,着人来点外送的却增加不少,且必定要点上十几只炭烤蟹。
就连那兵差……江满梨掀起眼皮瞄一眼堂外竹桌凳。一满脸横肉的正吃着烤蟹、喝着甜米酿,时不时扭头看看堂里的食客和柜台、厨下的动静。
“好像真能让他守到什么错处似的。”媛娘摸过来,不满道。
竹娘有孕在身,周大山怕起冲突,终于把她劝住留在家中,自个来守铺子。此刻也过来低声道:“阿梨,你真一点不着急么?他们这般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客人都赶跑了怎办?莫不如我去同他们理论!”
江满梨轻叹一声,笑笑:“急啊,怎能不急。”
见周大山眼睛亮了亮,知道他早就憋不住了,恨不能去吵一架,又道:“但是周大哥见过长廯的么?长在身上,开始只是一小片,越是挠它刺它,长得越多不说,还溃烂出脓。”
言下之意街道司的兵差就如那廯一样。等的就是他们沉不住气,自个将短处暴露出来。
“倒不如不去理会。捉不到任何小辫子,他们迟早觉出无趣,也就作罢了。”
果不其然,兵差在江满梨这铺子里盯了两日,无甚结果,便转去了云婶阿庄叔、邵康那头找麻烦。
明日是休沐,今日夜市客流本就比平日里更大。兵差来时两铺之间的桌凳都已经满满当当,排号等位的还站了不少。见寻不到坐处,干脆轰开几位正吃羊下水、小馄饨的食客,往云婶铺子门前一坐,高声喊上菜。
阿庄叔肩头搭着毛巾过去给几位被占了坐处的食客道歉、重新搬凳子,又忙不迭去招呼二位兵差:“两位吃点甚么?”
“你看着上,”那兵差嗓音粗哑,“不合胃口我便叫你调换。”
阿庄叔闻言回头看看云婶和邵康,二人皆是“且先答应着”的表情,心里暗暗骂几句,也只得耐着性子道:“好说好说。”
那俩兵差言罢看看铺子里头。一家中年两口子卖羊肉,一家年轻郎君带个小女,售面食馄饨,道:“你二家谁是雇主?”
阿庄叔忙道:“我便是。铺子是我两口子买下的。”雇佣和买铺的契早就随身备着,此时拿出来与二人查看。
那兵差虽知晓是这么个结果,然见了白纸黑字,心头大约还是不痛快,嘴角一耷拉,眼神落在邵康家六岁的莹娘身上。大人忙不开手,莹娘正给他们端赠的小菜过来。
道:“这上菜的小儿也有雇契?”
“这,这,”阿庄叔气笑了,“六岁的小儿,偶尔一次帮着她阿爹递递碗碟而已,您说……”
“那便是没有了。”兵差直了直身子,眼看着手就要扶在刀鞘上。目光转朝莹娘一瞪眼,小莹娘吓得瑟缩了两步,手中的小碟没放稳,“哐啷”便摔在兵差脚上,芥辣瓜儿汁水溅了一鞋面。
众人心口一抖。
江满梨一直悄声看着这头呢,此时见状不对,端了一盘方炙好的铁板鸭、一盘炭烤辣蟹,快步过去。媛娘眼疾手快又托上两盏甜饮子、一叠红糖方糕,跟在后头。
却是菜将将端上去,那俩兵差之一拍桌斥了句“小娘子甚么意思”,就被另一个拽了起来。
一看,深绿官袍的员外郎,手中还抱着长脚幞头,似是方从衙门下值。表情不显,然眼中是颇为不满,透着警告的意味。
“两位有事?”林柳语气很硬。目光先确认了江满梨无事,才随意扫到两个兵差脸上。街道司的兵,并不认得。
然林柳不认得他们,他们怎会不晓得大理寺这位?二兵差自觉不好,低头相视一眼,老老实实行礼:“见过少卿大人。”
悻悻端笑,又道:“惊动少卿大人了,小的们只是来公办。这小市有人合用商铺避税,我们受命来查访。”
“这两家有查到什么?”林柳拿下巴左右轻点两下。
“回大人,”兵差只能实说,“……未有。”
林柳等的就是这句话,听罢也不再开口,就站着等那二人自己告退。那俩兵差自然也有数,踌躇片刻,顶着一众食客的目光,道几句抱歉的话,也就夹着尾巴赶紧走了。
兵差连带着压抑的气氛一走,小市登时就欢愉许多。仿佛空气重又活了,该吃吃、该喝喝,几个食客郎君打趣着学方才那兵差的窘迫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贺骥、宋钊三人排号等位,林柳便默默站到了江满梨身后半步许处,陪着她炙辣蟹和茶油铁板鸭。
原先的铁网上增了一三面带沿的小铁板,炸过的脆皮鸭子斩好段,淋些茶油放上去,佐葱蒜末、花生碎、香菜和油辣椒稍加煸炒,小铁铲压一压,让滋味浸透鸭肉中,轻巧便炙好几份。
江满梨笑着与他解释:“工坊做甜皮鸭,数错了量,剩下些炸好的鸭子,我便让阿念斩好了送过来。用这清凉的山茶油稍微炒一炒炙一炙,又比纯粹的炸鸭好吃许多。”
说着拿筷箸夹一小块裹满料的,另一手细指弯曲捧作碗状,转身便要喂与他。
林柳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却又被撩拨得心尖乱蹦,眼神躲闪了一瞬,抿唇勾起嘴角,轻轻带住江满梨执筷箸那只手腕顺势朝下,低声道:“人多别闹。”
另一只手自筷箸上迅速拿下那小块鸭肉放进口中。
“如何?”江满梨坏笑看他微微红了脸。
-盛平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快步朝小市外走。徐管事自知今日办坏了事,小心翼翼跟在后头三步,是既不敢太近,又不敢太远。
今日是他得知街道司为难江满梨,怕有冲突,担心若是不说到时出了事怪罪,才去告知盛平的。盛平本有公务在身,徐管事也是看着他踌躇了好一会,终是放下手头的事情前来。本还庆幸自个没猜错,郎君果然还是对江小娘子在意。
可谁能想到啊,江小娘子跟那位林少卿什么时候走到一块儿去了?
少郎君一向介怀的不都是许家那位三郎么?
直至回府下了轿子,盛平脸色都很是难看,负手走得快极。待到要进屋,忽然停住步子,与徐管事和身边小厮道:“以后街道司与她的事,莫要再来告诉我。”
第52章 郎君来个生腌?(二更)
盛平着实没有想到会在小市上见到江满梨与林柳那般亲昵的举动。
江满梨拒了他送的钗子,他虽气恼,但内心里还是替她寻了不少由头的。譬如害羞,譬如慌乱,譬如不敢。
毕竟二人身份悬殊。他是许国公府的少郎君,金枝玉叶,将来的世子爷,而她虽娇俏、又以一手好厨艺擢住了他的胃,说到底却也不过是市井的小商贩。
被他突然送去的金钗惊着了,不敢收下,也是情有可原。
就好似他幼时养的那红顶褐色绒毛小雀。
装在金丝笼子里初初送到府上时,远远看着,叽喳着小曲连蹦带跳,偶尔展展小翅,欢快得不行。可若是突然伸手送进去几粒稻谷,就立时吓得扑棱棱往后退,恨不能飞出笼子去。
所以江满梨迁居时,他没有着人送礼过去,一方面是烦闷,另一方面,也是怕再吓到她、退得离他更远。
盛平自知性子漠然,几次示好无果,都归咎在二人不够熟悉上。
去小市想替她解围,也是忽而想到曾经养的那小雀。若是试着伸手再摸一摸呢?摸一摸再给吃食,会不会就没这么害怕了?
徐管事远远挑着灯,看自家郎君披着单衣立在屋外发愣,轻轻叹一声。
江小娘子恐怕不是愿被娇养的雀。
可惜他不好说,只能等郎君自个悟了。
-夜里为了江满梨的事没睡好,第二日休沐,盛平也不想在府上多待。
着了轿子直奔都水监衙门,把昨日未做完的公事一应了了。忙得忘了时间,及至申末徐管事来说郡主等他用暮食,才缓缓归。
怎料一进了府,便嗅到不同寻常的香气。
不作声转头看徐管事。徐管事尴尬笑笑:“郡主说是早就与江小娘子约好了的,今日休沐,江小娘子才得空来。”
那日城东门外马车上约请的已经来过,做了酱田螺、八珍豆腐。那这便是瞒着他又请了一次?
徐管事被自家郎君的眼神看得实在如芒在背,点头道:“又请了一次。”
郡主上回吃了田螺,这回点名要吃蟹。
九月的雌蟹,籽肥肉嫩,至鲜至滑,就是个头真不大。江满梨挑了几日挑不到适合做煲的,想来想去,想到这朝代水清,又没甚污染,生鱼脍也是人人皆爱的美食。
不若干脆做成生腌蟹?
这菜极简单,惟一个新鲜。
蟹要活着掰开,蟹壳带籽作一边,身子自中间一分为二,清理干净,才好将肉腌入味。
腌蟹蒜、辣要多。生蟹先用白酒和酢渍过,装坛、铺满蒜蓉、剁椒、香菜。加些清水,再加酱油、酢、红油、芝麻香油,盐糖调味。
因为已有白酒去腥,这蟹又极新鲜,姜丝本是可有可无。江满梨犹豫一会,想到郡主和盛平都是挑剔的,以防这母子二人吃不惯,还是稍微加些进去。既把腥气去得彻底,又能与那酢相互作用,提起滋味来。
并着螃蟹,又加些个同样带着橘红膏裙裙四耳儿咡勿九一寺弃搜集本文上传籽的鲜虾进去,腌他个两大坛。
秋日井水冰凉,用来冷藏正好。虾蟹清晨送来,江满梨便处理完入坛腌上了,密封了盖子,吊进井水里,腌至傍晚许国公府的马车来接了,方才取出其中一坛。
和淑郡主出乎意料地喜爱这生腌。
吃得不够尽兴,中途还又差人去长喜楼点了一食盒鱼脍回来。
所谓鱼脍就是生鱼片,拿芥辣沾着吃。郡主颇能吃芥辣,不仅鱼脍要卷上许多,生腌蟹虾也喜欢沾上一点。
道:“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蟹虾也能生吃,竟比鱼脍丝毫不差。”
取一块蟹沾了料汁和芥辣,又从蟹壳里拨好些蟹籽上去,递给盛平:“这蟹新鲜,很是软糯,你尝尝是腌虾好吃,还是蟹肉更好些?”
盛平不如和淑郡主爱吃芥辣,自个又拿筷箸把沾了芥辣的地方挑掉一点儿,重新蘸一遍料汁,才送入口中。
酸咸当头正适宜,蒜和辣厚积薄发,香菜、香油两种香味要自鼻腔经过了,最后才逸散出来。
蟹肉更软糯些,蟹黄也香滑。生虾则更紧致,微微脆弹。
“蟹罢。”盛平道。
和淑郡主弯眼点头:“阿娘也觉着腌蟹更好。”
打赏照常由郡主的女婢送至后厨。江满梨行礼道谢,便不打扰母子二人的时光了,与徐管事也作别,高高兴兴,准备回自家小院吃剩下的生腌。
哪知跟着小女婢走至后门繁花园的小径,遥遥竟看见盛平立于凉亭中。小厮过来与女婢耳语几句,女婢便退到一侧。小厮请她:“郎君在等江小娘子。”
二人点头行礼。
盛平脸上一如既往地没甚表情,纵使江满梨属于敏锐的那挂,也向来猜不明白这位大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干脆先开口:“盛大人可还爱吃生腌虾蟹?这季节螃蟹鲜甜,吃生的也适宜,等到十月上来肉厚的雄蟹,就可以给大人和郡主做成煲来吃。”
盛平看着她,未答。场面似曾相识,江满梨在心底叹口气,心道有点累。
良久,盛平突然道:“我听闻昨日街道司的兵差去小市,打扰了江小娘子的生意?”
都传到盛大人耳朵里了么。
江满梨点头,道:“有些误会。已经澄清了,多谢大人挂心。”
盛平自鼻腔嗯了一声,又道:“明日十月朔日,又是交市税的日子。”
江满梨不解其用意,看他的目光里便带了点疑惑。盛平似是琢磨了一下,道:“街道司是我都水监所辖,你若是愿意,我便开口,让他们勾去你的市税,此后都不用再交。”
……原来是这个意思么。那她呢,她需要做什么,来换取这份恩德?
还未想好怎样回答,又听盛平沉沉道:“其实以你的手艺,何必这般辛劳。”
江满梨笑笑,道:“那盛大人觉得以我的手艺,做什么能更轻松?”
做许国公府的厨娘,还是做世子爷的小妾?江满梨在心里问,却不知盛平话到舌尖,也卡在了同样的疑问上。
见盛平垂目不答,江满梨知这场谈话算是到头了,行礼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