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小女婢出府,行至后门外等了片刻,却不见寻常接送的马车和小厮。小女婢想要回去帮着问问,江满梨制止她,道:“不麻烦了,我走回去便是。”
-秋日傍晚,微凉的风吹得人通透。
江满梨现在住利民坊,与许国公府也不过二坊之隔,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走到。回想方才盛平所言,摇摇头。心道这位盛大人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忽而想到那条麒麟百索。莫不是他那时候便动了心思罢?
又想到最开始徐管事来请她去做饭,还是因着府上的厨子走了,盛平食不下咽,才另寻庖厨。哪知如今看下来,反倒成了与郡主的关系更好、照着郡主的胃口做饭了。
途中经过小市场,遇见几位休沐日还开铺的邻商。进去打了招呼,聊笑几句,出来又得一个消息。
江记隔壁的铺子要售。
铺主人早有想法,然看怕了街道司那般作为,并未广而告之,担心被街道司听了去,想出个什么由头来将他逼走,白得一门铺。
故而只有三五邻商知晓。
“阿梨可有兴趣?”邻商的大哥问她道,“这小市生意最好,当算你那铺了。若是连你都买不下。”
大哥摇摇头,道:“约莫就难售了。”
“大哥可知铺主人想售几钱?”江满梨问道。
那铺子不大不小,不带后院。好处是敲掉一面墙,便恰能与江满梨这间连通起来。
“还不知,”大哥道,“我今日也就说与你听听。你若有想法,等开铺,自个问他便是。”
-及至走回小院,月牙已经攀起来了。江满梨一路惦记着那坛生腌,最后几步路几乎是小跑过去的。
进去院门,忽见一匹枣红骏马拴在外院墙角那棵半大的楸树上。马儿甩甩尾巴,扭头冲她打个响鼻。
“阿梨姐,”阿念冲过来,“你可算回来了。”
够头看看院门外,道:“许国公府的马车呢?怎没听见车响?”
又看看江满梨,有些意外:“阿梨姐你自个走回来的?”
江满梨笑着点头,转开话题:“这马……”
阿念笑道:“恩公等你好久了。”
再转头,就看见林柳自小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两碗微微冒白气的稻米粥。
江满梨着实有些惊讶地扬起嘴角来。甚么情况,这位酒窝少卿是亲自来给她煮粥么?
林柳着浅白的袍子实在潇洒好看,就这么在月色下立得笔挺如竹。江满梨心底啧叹好一幅美人炊饭图,目光不由得贪恋起来。
自他端碗的手,挪向他交领的袍,再沿着袍子……该往下看还是往上看呢?下意识眯了眯眼。
藤丫自林柳身后出来,见二人这般对望而立,无语凝噎,喊声“小娘子”,道:“我方才教林少卿煮的粥!”
待林柳端粥,跟着终于从井里拉出另一坛生腌虾蟹抱在怀中的江满梨进了堂屋,藤丫还愤愤地望着。
阿念笑着过来拉她也去吃暮食,道:“藤丫姐何不就让恩公风光一回。”
“不行,”藤丫道,“断不能让小娘子以为他什么都会。”
-林柳头一回见生腌。
笑看着江满梨以手执蟹螯,咔咔地连咬带吸,连吃完两块蟹。舀一小勺稻米粥,吹得温温热,送到她嘴边。
江满梨不似林柳害羞,大方张口喝了,见他不动,挑出一块肉多的蟹,沾裹好料汁递过去,道:“过了今日可就不新鲜了,需得趁现在吃。”
林柳便顺从接过。
生腌蟹虾里放了姜,腌得稍久,吃起来姜味重,配着稻米粥,却愈觉暖胃。江满梨有些庆幸自己今早的决定。
自个吹着喝下几口粥,忽而想到藤丫方才的话,笑问林柳道:“真是林郎亲自煮的?为何今日突然来了?”
林柳便把剥好的虾递给她,道:“我听闻你去许国公府给郡主和盛少监做暮食。”
江满梨想到在国公府与盛平的对话,小声嗯了一声。
林柳又继续道:“我忧心你光顾着给旁人做暮食,回了院里,自己的暮食却吃不上。”
此话说得极慢又极温柔,落在江满梨心上,却是像什么东西绽开来了,一字一下、一字一下。就这么绽开。
她抬头看看林柳。不知怎地,不仅觉得自己姜放得甚好,还觉得自己真是慧眼如炬。
第53章 立冬祭祀围炉(一更)
这朝的十月初一是节庆日,名为寒衣节。
源于深秋初冬交替,寒意渐浓。民间旧俗在这一日出城飨坟,祭扫烧献冥衣给已逝的亲人,谓之“送寒衣”。
官家于朝会上受锦袄与诸宰臣,以表对臣子之关怀。退食又赏汤饼,令诸臣围坐享用,乃顺应初冬节气。
江满梨清明去五岳池边支摊儿售冷吃兔,中元又是头回去街道司交市税,皆未得给这辈子的阿娘阿爹烧些衣纸。
阿爹尚有人照管,可能想得起阿娘的,恐怕只有她一个。而一年当中祭祀扫墓的日子又不过这么三回。如此想着,提前便雇了马车,初一一早交完市税,带着藤丫与阿霍直奔城郊。
城郊东南,过了天青观再行十里路的小山丘上,霍书阿兄霍晋的坟冢孤零零、小山包似的凸在一棵老松之下,连块石碑也无。
松针落了满处,霍书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趴在地上用手抚去些枯草,松针就任由它留着。取下背上的箧篓拿出几小碟子吃食,跪在坟包前,道:“阿兄,阿梨姐带我来看你了,还带了她做的吃食。你可还记得全京城最好吃的馉饳儿?便是阿梨姐做的。”
说罢,磕头。
江满梨与藤丫跟着取些酒水倒来敬了,便往深处稍走几步,留阿霍独自与兄长叙话。
藤丫既替阿霍高兴,又替他难过。
难过于家道中落的官宦子弟,阿爹是抄家的罪臣,连带随夫去的阿娘不得入葬,独剩一个阿兄,寂寂无名埋在这小山坡上。
高兴,又于他是他们三人中唯一得见亲人的。
江满梨阿爹阿娘葬在陶州老家,离京城近千里,单程拍马要三天,自然是去不得。藤丫心里虽惦念着旧主梁小娘子,也无能为力。
得知要趁十月一日祭拜,熬夜叠了六笼纸衣元宝。二笼给江满梨,二笼给自己,还有二笼给阿念。此时拎了剩下的四笼,跟在江满梨身后,想着寻个开阔些的地方来烧。
用江满梨的原话说便是,去不得陶州,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烧些纸,说说话,心诚则念达,也聊胜于无。
谏安受了林柳的命,相距十几步默默跟着,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周围,既防着有不速之客,也防着山蛇。
江满梨停在一块漂亮的青褐色大石旁,石头后面长了一小片竹子,枯黄带绿的,不高也不大,甚至不算笔直,鸡爪似的小叶子偶尔被风吹下来,红黄都有。
竹子这种植物,不以开花结籽的方式繁殖,而是靠底下攀爬的根茎,在不知不觉中伸到某处,然后在春日里长出笋来,再由笋,长成新的竹。
就好像不是任风吹落,而是它自个选择要从石底钻出来。
上去摸了摸那大石,又摸摸一棵瘦竹,道:“就这里罢。”
谏安递上来火折子,吹一吹,任由火舌把浅铜盆里的衣纸舔着。随手捡起一根粗木枝丫,烧一些,灰烬溢出来了,压一压拨一拨,又扔进去些。
江满梨对着铜盆里的火喊声“阿爹”,便想起前世的老爸。喊声“阿娘”,又想起这世的娘亲。一人教会她傍身的本事,一人给了她离家的资本。诚心诚意地把这一年的事情讲与二人听,嘴角跟着起起落落。
至铜盆里的元宝纸衣都烧完了,火苗自灰白带黑的余烬中缩小得再看不见,站起身来,方觉得风拂过眼角有些凉凉的。
转过头去,谏安还在等,藤丫给早逝的阿爹阿娘和梁小娘子磕完了头,正缓缓起身,阿霍也自坡下走来。
及至回到小院,暮色四合。
初三日,禁中车马出旧城祭扫皇陵。初五立冬,有司进新炉炭,便是一年寒冬伊始,到了要烤碳火的时候了。民间惯常在这一日围炉饮宴,称作暖炉会。
这是江满梨穿来后第二次立冬。去岁暖炉会过得潦草,在郭东楼忙得争分夺秒,光顾着给客人暖炉了,自个丝毫没体悟。
故而这一次,得知了立冬的日子,早早准备起来。
九月末去取定制的铜锅与小鼎。铜铁匠是个矮胖的阿叔,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让徒弟去搬来,一边与江满梨道:“小娘子要得多,这锅子第一回 见,有些复杂,还未能打出来那么多。”
“打出来多少套?”江满梨笑着问道,语气不算意外。
九月几乎有半数都忙于郑家分茶的单子,想起立冬将至时,已是九月十五送完了货回来。匆匆赶来定制锅子,到现在不及半月,这朝的工艺,打不出来才正常。
铜锅虽不大却不轻,徒弟一次搬来四套,微微喘。江满梨拿起一个仔细端看。
铜色倒是漂亮,宽沿盘环带,打得精致。锅身祥云凤鸟,铸一双方耳。最特别的是锅中央,铜板铸个浅浅柔和的“弓”字型,将锅子一分为二。锅底四个小凹处,恰与小鼎四角贴合,可以立其上而不倒。
正是鸳鸯火锅。
铜铁匠观察着江满梨的表情,眼底透笑,微微点头,似是满意。大胆道:“打出来十六套,与小娘子要的数量还差九套。”
十六套,江满梨在心底盘算。铺里铺外现下一共二十一张桌,火锅这东西吃得慢,加之饮宴饮宴,免不了说天谈地,愈发占时间。
夜市三个时辰,约莫恰好够翻三台,还要留些桌凳给其他几家档口。这般算来,十六个锅子倒也够用。
“行佚䅿。”与铜铁匠道,“那我先搬走这些,剩余的锅子,就请阿叔加紧些赶制了。”
除却铜锅,还拜托邵康从自家的木器铺里定来大大小小好些个浅平底的木菜盘,有圆有方,刷过几遍油,打磨得色深滑亮。
又临时让阿霍跑一趟印刷行,把原本的火锅招子添上“限量预订”字样。
竹娘、媛娘、云婶一干人等均看不懂她这是要做甚。
立冬围炉,不应当食炙肉么?火锅是涮锅子?那何不拿普通大锅来煮,要花大价钱制这特别的铜锅子?为了铜锅还要另配菜盘?
只有邵康笑呵呵地不当一回事。自上次帮着江满梨定了月饼礼盒,他与家人关系缓和不少。莹娘可爱,大约是童言无忌,留宿那次说了好些“阿爹很是想念阿公阿婆”一类的话语。
这次再借由帮忙回去一趟,终是能觉出些云开见日。可不高兴么?
道:“阿梨总有好道理,你们且看着就是。”
有限量预订四个大字当头,又配上“立冬围新炉,火锅涮好肉”的宣传语。招子甫一递出去,不过一日,立冬当晚夜市的桌凳便订满了。
当然,“时令特惠,每人赠鲜蟹一只、每桌赠甜酒酿一壶”的噱头也功不可没。
-林舫波接到招子的当即就让老邓跑小市定了张立冬围炉的四人桌。
约了孟寺卿在内的三位老友,此时真坐下了,见那锅子端上来,竟是半锅奶白的骨汤、半锅铺满辣椒的红油汤。两汤同在一锅中,如阴阳调和、太极八卦,彼此抱合,被小鼎的碳火煮得咕嘟咕嘟冒泡,与这立冬围炉实在相符。
未尝先喜,觉得此趟来得着实不虚。
“看罢,看罢!”林舫波得意笑几声,“大隐隐于市,这般新奇的暖炉会,诸位只能在这家夜市小铺里见着。”
林舫波虽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坐在江记的铺子里,但从小摊开始,江满梨的手艺能耐他再了解不过。孟寺卿不输林舫波,更是外送堂食都常吃。
另外两位老大人是第一回 来,起先还有些怀疑,现在还没吃上呢,光闻着骨汤红汤气味交织,已然不得不叹服。再看看邻桌点来的一桌子菜肉,拿各式精致小木盘装着,菜叶绿如翠玉,肉片粉亮透明,新鲜得能滴出水来,诱人至极。
也确实是滴水地鲜,这便是江满梨买浅木盘的小心机了——用薄冰。
譬如赠送的四只鲜蟹处理好,新买的木盘取个方形的来,垫层薄冰,再把蟹块放上去,并着一壶甜酒酿、四个小酒盅,藤丫放好一托盘,江满梨就笑吟吟、穿桌绕凳地端。
火锅热气腾腾,连带铺子里温度也拉高不少,托着蟹的薄冰遇热一升华,小水珠凝成白烟。食客们看见的便是玉珠般的铺主小娘子款款而来,身后白烟如飘带,仿若仙女下凡。如此,再看那螃蟹都觉得精致高雅许多。
天宫送下来的螃蟹啊。
孟寺卿瞥一眼林舫波眯起眼来欣赏的模样,心里讪笑。
哪知林舫波心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林柳是个颇能憋的性子,林舫波知晓。故而关于他究竟看上的是哪家小娘子一事,林舫波并未迫他吐露,也难从他口中套出个把词句。
可老邓就不一样了,老邓藏不住话。自打前次被他看穿,虽不明说,却下意识总提起这位江小娘子,说是不仅手艺好、脾性佳、待人和善细心,长相更是花容玉貌。
此时看来呵,的确如此啊。
林舫波忽而想到自己与孙儿说过的“即便娶个小摊上的庖厨小娘子,也不拦着”那番话。细细思考了孙儿近来的作为,哼笑一声,惊叹于自个的先见之明。
“孟大人、候爷,请先选要涮的菜蔬肉丸,”江满梨眉眼弯弯,递上专门为火锅准备的菜单子,“手打的灌汤羊肉丸最热销,鱼片新鲜,凤爪、肠肚适宜下辣锅,莴苣笋涮出来十足脆生,清辣皆宜,若是想涮骨汤,推荐点个菘菜,保管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