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告辞,江满梨想起上次盛平送那鹦鹉钗子还没当面谢过,本是要开口的,却看他依旧不太自在的模样,书页就这么捧着,连装模作样翻一下都忘了。再想想是自己先拒了人家的礼,终是一言未发。
第50章 新上来的螃蟹(二更)
秋雨过去,天气复又晴起来。
京城靠北,雨水带来的那点滋润被风吹净了去,空气又变得干燥。前几日被雨水打落的柳叶沿着河畔粘了一地,这一二日,已经被晒得卷起边来,风一吹便打旋儿,脚踩上去咔嚓咔嚓地碎裂。
江满梨带着藤丫抽空去胭脂铺里买了两小罐敷面的桃花霜。说是桃花,但闻起来也没什么桃花香,倒是有些许杏仁混杂着白菊的甜气,抹在脸上还算滋润,至少不会被夜里的秋风刮得生疼。
藤丫看着那桃花霜,不由得又想起旧主来。
叹息道:“梁小娘子最喜爱涂这些,桃花霜不够,秋日里还要敷玉龙膏、内服益母草汤饮,菊花、茯苓也是时不时就要煮进饮食里的。跟我一同服侍的绿芹懂得用蜂蜜调制面泥,每隔几日就要拿小瓷碗调些,给梁小娘子涂在脸颈和手上”说罢看看正拿手指头挑出豆大一粒桃花霜、粗糙往脸上抹的江满梨,摇头。净了手,过去帮她细细涂来。
道:“小娘子天生丽质,也不能这般为所欲为,也忒随意了。若是哪日嫁……”
嫁去平成侯府可怎么办,也这样糊弄么?
后面的话没说完。江满梨闭眼笑着由她摆弄,含糊道:“怎么,前几日还不想我嫁出去呢,现在又盼着了?”
藤丫哼一声,道:“倒也不是盼着。”不过就是看那林少卿还算上道,懂得着马车亲自去工坊接小娘子回来。
又道:“还得再观察观察。”
-不下雨,堆挤在铺中的桌凳也终于得以宽敞摆出去。
街面一占,又只剩得细细一条过道,牵马的食客得与马前后走,还得担心莫让马蹄踹翻了旁边食客的矮凳。然雨过天晴,秋风爽快,众人心情跟着悦朗,因此也并不觉麻烦。牵马的道句“抱歉抱歉”,坐着的便挪挪凳子,回句“请过请过”,面上皆是喜气洋洋。
到了夜宵,风便有些凉了。江满梨想着前世街边那些个半夜才出来、披着塑料薄棚、笼着白雾烟熏火燎的烧烤摊,干脆把支摊儿时的旧炉子用起来,把烧烤搬到堂外来做。既热闹,又能增添些暖意。
橘红的火苗跳突,偶尔被风兜得歪斜,便把炙烤的香气也送到小市外老远。
今日肉香不同往日。食客们都是狗鼻子,孟寺卿带着三位老友方一坐下,立时又站起来了,三步并做两步出来寻江满梨的烤架。一看,拳头大的薄壳“小碗”,左三右三六条螯腿撑在炭火上,其上白肉点点大片橘黄,滋啦冒油响。
“嗬呀,”与老友们喜道,“诸位今日来着了!”
“一人先来五只?要不要辣?”江满梨掂着刷子给螃蟹上油,笑问道。
“要辣,多放!”孟寺卿狠狠点头,又道,“五只太少,怕不够吃。”
江满梨笑道:“大人先尝尝滋味,若是喜欢,小铺管够!”
螃蟹是今日早晨新鲜送来的。秋季雨后洄游的螃蟹,最是肥美。
民间流传下来的饮食智慧,有“九月团脐,十月尖”的说法,便是指九月当吃雌蟹,因为雌蟹抱籽,蟹黄油美量足。而到了十月,雄蟹长成,蟹膏丰腴滑润,又当换雄蟹来吃。
江满梨今日得的俱是母蟹,个儿稍微小了些,用来辣炒或是做蟹肉煲肉头不够厚,都稍微差了一丁点儿。好在个个掰开来,金灿灿一片,蟹黄皆是肥厚丰足,只两个便能刮下来满满一小碗。
早上煮了些许蟹黄粥给竹娘、绍康几家都尝了鲜,剩下的想了想,总归都是吃黄,与其扒肉,不如直接用炭火来烤。
烤螃蟹要先蒸,否则难熟。
蒸过的螃蟹掰开来,蟹肉蟹黄便已经定了型。无须再拿签子来串,就直接这么一分为二地架上去,让火星子噼啪地烤上几个来回,鲜味登时就出来了。
吃辣口的,就沾熟油辣椒刷上去,让辣油浸透蟹肉蟹黄,改鲜为香。烤至蟹壳薄脆,能一咬便碎开,取下来,扔进大木盆中,再加香料粉、葱花,爱吃酸的多加一把酸豇豆末进去,木勺子拌匀,盛入方盘中上菜。
若是吃原汁原味的,就在烤时淋上葱姜汁、少许黄酒,烤出老姜微微的冲气,刷香油、酢、葱姜调成的料汁。吃时再拿小碟配一份同样的料水,食客嫌味淡的,便可自个拿小勺再淋些,拌透那蟹黄。
许三郎午间就得了今日有螃蟹的消息,也定了桌。至酉时末刻来了,身后跟着陆嫣。
孟寺卿吃着烤蟹给许三郎打招呼,问句“许指使可好”,听答曰“好得不得了”,点点头。弯着眼看许三郎与陆相之女二位年轻人并排点烤蟹,有说有笑,扭头与老友们道:“年青就是好呵。”
一老大人拿调羹小心刮着蟹黄,刮匀了,又改拿筷箸轻轻挑些酸豇豆、葱花,和着蟹壳里的辣油拌匀,一筷箸拨进口中咀嚼。喟叹两声好吃,着手拿下一个,与孟寺卿道:“你那学生是不是也到了该娶新妇的年纪了,我怎倒听闻平成侯府退了方家的婚事?”
孟寺卿呵呵笑笑,把手上蟹壳里的黄儿抿净,道:“子韧呐,别看他平日里安分,骨子里实则是个落拓不羁的,不像他爹娘,随的是林舫波那老儿。”
辣蟹香爽,原汁鲜甜,许三郎这边就不似老大人们文雅了,左右手开工,一口一个,吮得震天响。
陆嫣有些嫌弃他,拍他一下道:“再过一月毓娘与崔状元成婚,正好还缺个吹曲的乐师,我看你不要器物也能奏,莫若我举荐你去?”
许三郎哈哈大笑,自然听出陆嫣揶揄,但脸皮厚,道:“我自是可以,只怕方尚书和方小娘子不乐意。”
说到方二娘,陆嫣又道:“自秋雨以来,好像还未在夜市上碰见过你表兄。你二人不是总一同来么?”
“不知,”许三郎摇摇头,“前阵子雨天他回府忒晚,我去找过两次都不在。问了他阿爷,说总要子时末刻才回,大抵是案子太多罢。”
“是么。”陆嫣笑瞥一眼正要过来上菜的江满梨。
臭味相投之人不必多言。许三郎立时会意,嘶了一声,邪笑攀上嘴角,拿蟹螯点点陆嫣。
待到江满梨笑吟吟端了砂锅过来,许三郎便突然道:“江小娘子可知我表兄近日在忙些什么?我听闻他日日深夜才归,好些日子不见了,实在是担心得紧。”
江满梨没防着许三郎会问这个,笑容怔在脸上。
挑眉:“林少卿啊……”
“啧,”林柳一身山矾色交领袍,负手阔步踏过来,肩膀恰把江满梨微微挡在身侧,笑道,“管你何事。”
江满梨得救,笑着往后退了一退,空的木托盘顺势放下去,垂手时,不小心蹭过林柳的宽袖,一只微凉的长指便在她食指上勾了一勾。
林柳掀袍落座,神色镇定地取一只蟹来,又扭头与江满梨道:“劳烦小娘子再上些不辣的。”
声音比寻常更温和,带着些许劳动她的歉意。江满梨笑着应了,恰好别桌食客唤她,忙不迭跑开去招呼。
许三郎看着自家表兄啧啧直摇头。心道若不是他们还在此处坐着,林柳怕就要省去“小娘子”三个字了。陆嫣看够了好戏,吃着蟹,也抿嘴偷笑。
待到铺里食客走得差不多,江满梨半倚在柜台上,手里摆弄着那兔子灯,与刚从工坊里忙活完过来的阿念聊那批送出京城的竹筒货。
一如所计划,此趟商船行得妥,当日夜里便靠岸襄州。竹筒密封得好,取下船,又装了马车运送至铺子里,确有些个颠簸漏了洒了的,但最多的运损还是因着有一捆竹筒绑得不够紧,提下马车时一侧的绳耳脱了出来,以至于摔了些。
除此之外的照着江满梨所言抽样验了不少,于味道方面,未发现异常。
跟去的小厮尚未启程回京,还要就着车马前往下一州的分店确认情况。具体的过税、查验等问题,还要回来才能得知。
江满梨总算是放下心来。粗略算过收益,刨去各家一半的运损,若是税收方面也无意外,这十几天忙得就算值了。拍拍阿念的肩头:“去找藤丫拿蟹吃。我记得你爱吃蒸的,恰省得我再炙了。”
阿念早就惦记着呢,脚底抹油进了厨下,方要开蒸笼,便挨了藤丫一下打。藤丫把手里已经掰开装了盘的递过去,凶道:“就吃这两个,不许打旁的主意!”
林柳过来柜台前,听闻工坊的货顺利送出去了,又见江满梨满脸笑意地执笔算账,默默地看了她一会。想到前几日她劳累的模样,还是心疼,却又不忍让她停下。
从小摊到小铺,再到工坊,他是一路看着她过来的,她如何辛劳,如何坚持,如何苦中作乐。
江满梨向来不是囚于笼中的雀,而是市井里扑腾的鸟,只要她欢快,时不时还能到他肩上歇息一二,他便也欢快。
“江小娘子。”林柳温声唤她。
江满梨从账本上抬眸,自那兔子灯微微跳动的柔光下看向林柳,灯光把他眉目勾得深邃。就这么看了片刻,想到他方才挑她手指的大胆举动和这声“江小娘子”格格不入。
笑了,杏眼弯起来,道:“林郎不若就……唤我阿梨罢。”
第51章 盛大人的困惑(一更)
街道司出售给窦姓商人的铺子,于南方几州被转手给当地商户一事又有了新进展。
大理寺留在南方暗查的差役回报,收买市铺的商户共有九家。其中又以绍州向家,建州赵家,鑫州杜家和陶州余家,这四家最大,买下的市铺也最多。转手的京城各处小市门铺共六十余间,这四家占去了七成还多。
“绍州向家……”孟寺卿若有所思。
“绍州向家买下的市铺最多,其次便是陶州余家。”差役道。
却见林柳摇头。孟寺卿抬眼,示意他说:“子韧有话?”
林柳把手中的薄纸递给老师,上面记下了方才差役所言,几家商户收买门铺的数量,道:“粗粗一观,确实是绍州向家所买最多,但若细看,陶州余家或许买得不比他少。老师请看。”
林柳点上其中几行小字。
“九家商户当中,有三家姓余,陶州这家最大,另两家分别在鑫、建两州,所买不多。余非大姓,而陶、鑫、建三州所隔并不远,若这三家是同宗呢?”
那加起来,就恰好与向家所买相同了。
差役眼前一亮,不禁道:“对啊!少卿所言,极有可能!”说罢自觉失礼,赶紧叉手赔罪。
孟寺卿不怪,令他顺着林柳所言去查。差役便继续道:“除却各家所购市铺的数量,小的们还查到一件怪事。”
便是这九家商户皆申请了入京通关的文牒,且勾办了一连手续。不日便要着人进京城来,或经营所购下的市铺,或租赁更好的场所,开设酒楼歌馆。
此言一出,孟寺卿与林柳对视一眼,双双想到了一处。
林柳转身出廨房,回来时,取来几片碎纸头。其中一角信笺带着烧焦的痕迹,模糊可见“待”、“京”二字,而另一片更为破败的,上面依稀可辨“入京”一词。
差役看那碎纸几眼,问道:“这是端午节前,小的们从南边四州官员家中暗搜出来的那些?”
“正是。”林柳点头。差役眉头一跳,明了了:“莫不然是早就预谋好的。”
“未得证据前,此话不可乱说。”孟寺卿踱步思索,末了,停在廨房正中,“去查明这几家商户与地方官员可有关联,从祖宗查起,家中仆从都不要放过。”
待到差役领命下去,又与林柳问道:“小六可有找到?”
“长吏来报说,民夫当中确实有人认出小六的画像。大约是打草惊蛇,去抓时,人已经跑了。”林柳微微握拳,轻叩了一下桌案,“然也说明两点,一则确有人在帮他,二则此小儿定与我们所查之事有关。”
-大理寺那边胶着,象福小市里头也不安生。
有两家铺子见江满梨这头大排档生意火热,便学着也以几家合用商铺的法子分摊市税。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合用是合用了,却未过明雇佣手续,让街道司一查便查出来了。
闹了几日,先是务里头来人踢门,斥令补足市税,可饶恕牢狱之灾。其中一铺受不住吓唬,赶忙补了税钱,却发现后头还有大笔的罚金等着。罚金交不足,亦是要进大牢的,那已经补了的税钱岂不又打水漂?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税钱的事情不了,不但生意不能做,铺子也私下售不出去,罚金便也凑不出来。最终别无他法,将铺子抵给街道司,抵去大部分罚金,还剩余的,几家人砸锅卖铁,死命当了出来。
另一铺见这般惨状,哪还敢开口答应补税?死命不从,铺门一锁,两家老小连夜卷了铺盖行李。
待到务里的差役发现情况不对,叫来街道司的兵差破门而入,人已经带着银钱跑了。空留一间门铺任街道司收去,好歹家底没配光,只要不被抓到,换个地方,兴许还能东山再起。
“嗨哟……”竹娘看得心酸,却又无能为力。合用铺子旁人一看便知,但雇佣的法子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的。再不忍也得管住嘴,这点几家人都拎得清。
“东山再起甚么哟,这都成了逃犯了,能躲哪去?躲进山里,谈何东山再起?”
媛娘拍拍她,递过去一盏花茶:“你别操心这个,有身孕的人,不能着急上火。”
周大山点头同意,道:“我都让她这几日莫要来了,不听。看着干着急的事情,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