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胡言乱语么。”弘九不满道。
林柳也未想到街道司竟能把商贩吓破胆到这般程度,隐约觉得奇怪。思量片刻,决定换便衣亲自走一趟。大理寺的身份不好明说,平成候府的来头还是能用得。
怎知衣服刚换好,贺骥来了。
“林子韧。”贺骥眉头紧皱喊他。林柳只消看一眼便知他要说什么,正在整理中单领子的手指滞住:“都来了?”
贺骥点头:“来了两家。”
公务终归大于私事。林柳虽记挂着江满梨,也不得不暂缓,低声让弘九先去稳住老翁,待他下值。弘九连声应了,忙不迭帮自家郎君把衣领整好,骑马离开。
林柳看看贺骥:“走罢。告知老师,然后去看看。”
南方四州几家商户与各州知州的关系还未查清,于京城买下的市铺却是几日前就被发现换人打理。也就是说,入京一事势在必行。
孟寺卿便吩咐贺骥着人盯着道头往来船只。终于在今日等到绍州向家、陶州余家两家主事之人前来。
“向家遣来的是一旁支小辈,有些观望之意。而余家不同,余家少郎君亲自前来,相较之下,对于京城的生意显得胸有成竹。”贺骥与孟寺卿道。
“不仅如此,向家除却从姓窦的手中买下的市铺,并未再着手收购其他。而余家则又买下一家酒楼。”
“呵,”贺骥讪笑一声,“我看那位余郎君,是要坐镇京城了。”
入京手续办得严谨又悄无声息,与从各知州宅中搜出来的、被烧得只剩边角的信笺纸头上所书又对得上。商户入京之事一旦落实,便说明中间存在官商勾结。
而信笺是追着贪墨案脏银下落所得来,商户间接买铺入京,又是循着猛增市税的疑点被发觉。若能证明官商勾结,便可推贪墨、增税两案利害相关,背后主谋之人即便不同,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揪住一个,另一个便能顺势拎起来。
案子进展颇多,孟寺卿深感欣慰。见林、贺二人都换了便衣,道:“已经会过向、余两家主事之人了?”
林柳道:“正要去会。”
又问贺骥:“仲驰知道在何处?”
“向家的人刚下光顺坊的一家四方馆,余家的那位郎君么……”贺骥道,“大约也在光顺坊,新买酒楼里。”
-酒楼新开业,酬宾削价,另送红票,凡旋吃点满七十文就赠茉莉熟水一壶,点满百文再赠花糕一碟。
什么花糕茉莉熟水,江满梨本是不感兴趣的。媛娘竹娘做的不好吃么?何苦来这里排长队等位?
奈何匾额上的“川饭店”三个字,实在打中了她的好奇心。
这朝富庶,饮食也多样。以辣为主的川饭店、以甜闻名的南食店,江满梨都从原身的记忆里窥见过。便是在陶州时阿娘会差人点来吃。
原身对吃辣兴趣不大,更喜爱南食店的桂花煎鱼啦、素烧鹅啦、定胜糕之类的。阿娘每每点些川饭店的吃食,她也大多只看看,不动筷。
故而对于南食店的口味,江满梨大约是了解的,可对于印象里川饭店的菜式,却是只知其表不识其味。好不容易在京城遇见家川饭店,怎能轻易放过?
不把记忆里几道吃食点来尝了,是绝对不肯走的。
藤丫阿霍很少见她为了口吃的这般坚定,只觉有趣,见又是削价又是赠送的,心里也没了负担,喜滋滋地叽叽喳喳。一会充满期待地讨论讨论菜牌,一会又见了端上桌的菜,看看色泽,道几句“不如小娘子做得好”。
等了约莫一刻钟,茶博士招待去靠窗的一张四人桌。
江满梨早就琢磨好要点些什么了,拿了菜单子一目十行:“插肉面精浇三碗、臕浇一碗,生煎兔、生煎羊多放辣,再来一样炒菜蔬,不计种类,选新鲜的来。”①没抬眸,眼睛勾在菜单子上,又问藤丫阿霍:“还想吃些甚么?抹肉冷淘要不要,或是来几碟辣凉菜?”
却是半晌没听见回答,阿霍碰碰她的胳膊,抬起头来,见藤丫和那茶博士对望。
藤丫嘴张了又合,指尖微微颤,表情像是惊喜的。茶博士是个年轻哥儿,看着比阿念还小些,长得圆润矮胖,也找不到舌头似地试探了一会,终于吐出字来:“藤,藤丫姐?”
“闰哥儿,真的是你!”藤丫终于道。
那茶博士也又惊又喜,道句“原来你到京城来了”,忽而想到什么似的,摘下肩上的帕子开始擦桌,小心翼翼左右顾盼了一圈。
藤丫还未反应过来对方为何这般,笑着道:“牙行的人把我带过来的。润哥儿你呢?你怎也来京城了?那姓余的准你走了?”
闰哥儿眉头皱了一下,赶紧比个“嘘”。
饶是已经晚了。
好大一声“哎哟喂”自窗边雕花木栅外传来。藤丫浑身一颤,惊恐扭头,江满梨跟着看过去,亦是瞳孔猝然大张。
窗外那人抬手“啪”的一声拍在木栅上,目光在藤丫脸上巡游一圈,缓缓挪向江满梨。顺她前襟,一寸、一寸地往上爬,爬到下颌停留片刻,然后那双丑目便誊地一掀,跳至她眼睫。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娘子?”那人舔舔嘴角,笑道。
第57章 少卿的小心思
余昊苍。
陶州余家的少郎君。癔症,疯病。江满梨差点嫁给的那人。
关于他的传言如狂浪涌上心头。沾花惹草、荒淫无度都算轻的,更有说他豺狼成性手段狠毒。
五岁就敢拿刀威胁家中老仆,七岁巷尾斗械杀狸奴,十一二仗着家世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十三四身背数条人命无人敢管。宗宗与他相关的案子告上去,一如水雾化烟了无后续。
及至少年欲婚娶,陶州有女儿家皆心惊担颤唯恐避之不及。余家主母于宴会上娓娓然道:“吾儿生性是放纵些,可少年郎君,哪个不是这般过来的?空穴来风的事,不能作数,吾儿才是那深受其害之人。”
直到这位慈母养痈自患,被好儿郎打得数月起不来床,余家郎君身患疯病多年之事,才渐被透露出来。
江满梨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着此人,愕然失措了一瞬。但目光不敢瑟缩,只怕一退缩他便更要欺,血液一应涌至前额,手脚俱凉。
眼角瞥见藤丫瑟瑟作抖,正想在桌下伸手稳住她,就听她颤着唇,咬牙替江满梨恨道:“谁是你娘子!”
余昊苍眼神唰地打到藤丫脸上,凶暴里透着警告,只是一瞬。
下一秒低头退半步,在地上踩了一脚,像是踩只蚂蚁,再抬头,又是一脸令人作呕的笑意。手指摸上木栅去左右游移,位置恰与江满梨前襟同高:“本来就是要嫁给我的人,不是我娘子是甚么?”
又道:“娘子在京城数月,可有想我?”
毒蛇攀在窗沿上吐信子,身后食客热闹喧哗,唯独江满梨这四方小桌上黑云压城城欲摧。
藤丫与旧主梁小娘子曾受其害,被那眼神吓住了,抠着凳子边缘才稳住。而江满梨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断不能答他的话。
那闰哥儿见势不好将桌上的帕子一拿就要溜,江满梨眼疾手快死死拽住那巾帕的一头,道:“劳烦茶博士稍候,我方才没点好,菜要换几道,还要凑够那赠送的花糕。”
这一句说得平稳又朗亮如铃,好似只是一个兴奋外向的小娘子,迫不及待要尝尝这新开业酒楼的菜品,惹得不少食客笑着转头来看。
光天化日,酒楼里食客云集,她就不信这蛇还能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当务之急是让这桌上的围观者愈多愈好。
闰哥儿冷汗涔涔,走不得,快速偷眼瞄了一下余昊苍,结结巴巴招呼江满梨:“小,小娘子要怎么换?”
江满梨不动声色把轻抖的鼻息呼出去,一手拉着帕子不松开,一手拿过菜单来,眼神从余昊苍脸上移开,道:“头一次来,劳烦问问,这抹肉冷淘与插肉面有何区别?哪个售得更好?”
闰哥儿不敢去看余昊苍,如芒在背,哪有脑子对答。胡乱诌了几句,道:“小娘子要不就两样都尝尝。”说罢就去曳那擦桌的巾帕。
江满梨怎会饶他,不仅不饶,反手把穿桌添茶水的另一个茶博士也拉住,同样问来。
新来的茶博士就不知情了。看见余昊苍立在窗外也只当他经过,大约还想着趁机在东家面前展现一番招呼客人的才能,端着热情笑容给江满梨滔滔不绝地解释。
“抹肉冷淘取的是猪精肉焖煮放凉,切薄片,吃大块,香极爽极。”
“插肉面是咱们川饭店的招牌,精肉臕肉剁得细,都可作浇头,索饼不吃汤,吃个干香酱味,辣得过瘾。”
“大块肉不要,”江满梨朗声道,“那还是要三碗插肉面罢。旁的呢,可还有什么招牌菜?”
隔壁桌有郎君听见了,转身过来也要等那茶博士回答。
余昊苍见气氛已然被这蠢货打搅了,舌尖在口中舔舔牙,眼神仍是直勾勾地望着江满梨,脚下却往雕花木栅上狠力踹去。
江满梨眼角瞥见那木栅颤巍巍几下,扫得窗外树叶跟着簌簌掉。那人影抬了抬手,身后跟过去一二仆从,再就不动了。
然也不敢看,生怕万一没走,一个眼神对上了,让那厮有机可乘。硬生生等到装模作样地重新点完吃食,借着道谢的空档扫一眼。
确实是走了。
“走。”
江满梨牵起藤丫的手,同样地冰凉渗了薄汗,用力握了握,另一手揽过阿霍,道:“此地不能久留。莫要怕,咱们跟着人群走,就当只是去旁边的小摊买饴糖。”
藤丫这才反应过来,惶惶起身。
阿霍虽知晓江满梨和藤丫都是陶州人,还有些渊源,却并未听她们提过余家的事,更不晓得余昊苍这号人。但方才见对方言行恶劣,再看看江满梨和藤丫的态度,知道来者不善。
怕不了解情况说错话反倒弄巧成拙,一直紧闭双唇,又暗恨没把箧篓里那根棍子带在身上。趁人不注意,从桌上取下两根筷箸,反手握紧。
心道那余昊苍要是敢进来动手,他便照眼戳去。
此时悄默声把筷箸藏进窄袖里,紧跟着江满梨。
酒楼里依旧热闹,不少等位的客人还挤在门外。闰哥儿终于得回自由,忙不迭去门口招呼,看都不敢往这头看一眼。
慌是不能慌的。确认姓余的不在,三人裹挟在一群郎君小娘子中间,状作镇定地走,也不敢行得太快惹人注意。
江满梨低声道:“就怕他在角落看着咱们。若是让他看出咱们害怕,激起他作弄的兴趣,以后反倒不好办了。”
藤丫似是没想到还会有下回,闻言突然脊背发凉,道:“你说他来京城是为何?会不会就住下不走了?”
又小声急道:“他莫不是知道咱们在此处,专程跟来的?”
恰也是江满梨的疑惑。摇摇头,道句“不知”,目光落在闰哥儿的身影上,与藤丫问道:“闰哥儿是余家的人?”
藤丫跟着看一眼,点头道:“梁小娘子没了之后,我被遣去厨房做活儿,闰哥是烧炉的。厨房里的人都知晓姓余待我不善,也只有他会偶尔给我藏些治伤的药来。”
哪知穿过门口等位的人群走了五十步许,被拦下来。
“我家郎君想请小娘子去二楼閤子一叙。”膀大腰圆的壮汉叉腿一挡。
那余昊苍竟守了不知多久,此时踱过来,弓腰绕江满梨半圈,突然呵呵地怪笑起来,道:“方才做得很好,我就喜欢有本事的。”
脸上套着人皮,但江满梨却瞥见他拳头握了又松,指尖不正常地抖动着。毫不怀疑若不是在街上,他恐怕就要掐住她的喉咙。
此处贴着小巷,又值午时,人要么在家午歇,要么便在酒楼食肆用饭。巷尾空荡,那姓余的做多了坏事,还真是很会选地方。
淫光肆意在她身上打量,愈发凑得近。江满梨心底骂了句脏话,终是开口,语气直硬:“閤子不方便,余郎君有事大可在街上讲。”
阿霍手里的尖筷箸已经握紧了。
怎知那姓余的一听,竟然拍手笑道:“哎哟,方便,可太方便了!”
又道:“自家开的酒楼,想干什么都方便。”
说罢那壮汉突然会意往前一步挡住藤丫与阿霍,余昊苍伸手就要来拿她!
江满梨有所准备故而反应也快,肩头让过往后躲开去,要往藤丫阿霍那侧靠。那余昊苍碰她不着,急了,脚底一踩,露出凶相双手来抓。
阿霍瞅准时机狠命把筷箸往那壮汉脸上戳去,却只擦破他脸颊,被那壮汉一把撅了筷箸,推到在地。藤丫尖叫一声,然大约是吓极了,没发出声音来,张着口扑过去,亦是被推搡回来。
江满梨被动静分神一瞬,眼见就要被余昊苍曳住手臂,推打间放声喊了几句“救命”却只听得回音空响。
心道今日这麻烦过不去了,混乱中已然做下假意跟回人多处再寻机会的决定。见那张丑面带怒扑来,堪堪躲着他碰到要害,垂眼留出肩膀让他去抓。
却是并没有爪子落下,江满梨来不及疑惑,只觉一片浅白的人影自身侧环过来。“咔嚓”一声,听见那姓余的如被天敌惊吓的蛇,一阵吐信狂嘶,欲往后退去。
林柳把江满梨护在怀里,顺势揽至左侧。右手擒住要落在她肩上的爪子,反手拧过一推,骨骼酥响。那姓余的吃痛欲退却不得,干脆恶狠狠拿另一只爪子去拨江满梨。
“拿开你的脏手!”林柳怒极,又撅过他手腕,扯他向后。
林柳力大,高出那姓余的半头多,这一推击得他退撞在巷尾的围墙上,手腕红肿不能动。那壮汉见状也不管藤丫两人了,打将过来。
却是个不顶用的。都不消林柳动手,被贺骥抬脚照心口一击,披盔撂甲地躲至余昊苍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