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满梨知这小丫头想说什么,笑问她道:“那林郎呢?”
藤丫“唔”了半晌,道:“反正不如孙郎君热情。”
言下之意就是冷淡得多。偶尔跟好友俏皮一下,笑也只对着小娘子笑,对余下的人虽温和,但说到底也只算得上中规中矩。
“我却觉得恩公比孙郎君好。”霍书在一旁整理碗碟,闻言攥着两只碗看过来,“识人不能只看他言语,还得看他作为。阿梨姐说是不是?”
阿霍这小儿,真是看什么都通透,不一般。然江满梨也不想遂他意,只笑道:“大约是罢。”
“什么叫大约是……”霍书认真劲上来了,放下碗,“恩公他虽说得少,可他做得多呀。阿梨姐可不能不论公道。”
掰着指头开始给她讲道理:“阿梨姐不舒服,他送粥。咱们要搬家,他帮着寻宅子。怕阿梨姐住得不放心,遣了谏安大哥来。阿梨姐要买铺,他帮着打点街道司。遇见那姓余的也是……”
藤丫光听见个“余”字已经变了脸色,阿霍知晓说错话了打住,赶紧换一个:“我在街上遇见歹人也是恩公……”
这下连那一直不知所踪的小六也想起来了。
江满梨笑容渐沉,霍书自个也感觉脊背有些发凉,罢了,干脆收尾。
“总之就是恩公好。”
-两间铺子中间的隔墙才敲掉一半,登时就能感觉堂内开阔起来,终于不用脚跟对脚尖,挤挤挨挨的了。
然一头是横梁上悬满赛宫灯,墙也粗略粉刷翻新过,还算白净。另一头却古旧,墙壁上留着放货架积下的条条褐色印子,地板不同色,还碎了好几块。
光是刷墙铺砖倒好办。要命的是,新铺子这头因着没有后院,全铺只有一扇门、未设窗。两铺一连通,一侧是光明舒坦,另一侧就暗得有些可怜。
青砖瓦房,敲墙扩窗,又要重新装整,所费银钱、时间便少不了了。江满梨心一横,干脆连桌凳一齐换作新的,厨房也重新布局,关门歇上他几日。
媛娘一听,乐了:“早就想去买冬衣,听说灵鹫寺旁新开一家成衣铺子,运来株洲的好绸缎,纹样可漂亮。阿梨要不要一起去?”
江满梨歪着脑袋打算盘,琢磨接下来的花费。
食指恰把最后一颗珠子也拨还回去,手头现钱就算是清空了。叹气:“不去,买不起了。”
哪有小娘子不爱美的,只是眼下得先仅着生意来。想过上前世那般既有生意、又能肆意花钱的生活,还是得更努力才行。
谁让这辈子没有老爸帮着铺路了呢。
于是乎歇了铺,媛娘竹娘邀着去购物,江满梨就每日来小市当监工。设计布局一应管了,还顺带防着哪出浪费多,一个铜板都不多花。
江记一关门,遭殃的就是日日指着江记过活的公家打工人们。
这半年许,新政落实,国库紧收,各衙门食堂已是彻底闭了门,门槛都能掸出一拃高的尘来。
有些个一开始垂死挣扎的,或是顶头大人为着员工福利自掏腰包不让庖厨走的,也在数月之间被江记推陈出新的路数逐个击破。
可不是么,与其吃衙门里的破食堂,不如把江记当食堂吃。上值前美美吃一顿,下了值再来爽一回。
贺骥宋钊、龚昱林柳请了允许,同进孟寺卿廨房里,俱有些蔫巴。
孟寺卿一手捧着个油纸包了的、热乎乎的江米饭团,一手执笔批阅今日刚送上来的案宗。
张大口,牙齿抵着软糯的江米往中央去,刮过酸豇豆、腌腊肠、葱花咸菜和蛋皮,碰到了酥脆的油条,咔嚓一咬。一粒江米裹着辣油沾到唇角,拿指腹抹去,抿入口中。
抿完抬头,正好听见不知哪位的肚子咕咕大叫。
“没用朝食?”孟寺卿有些意外。三人点头,孟寺卿又道:“江记暂时歇铺装整的招子不是前日就递来了么,怎不晓得提前准备?”
宋钊道:“忘了。”
龚昱道:“不信邪。”
贺骥道:“不仅忘了还心存侥幸。”
林柳道:“……”他就是心疼江满梨要监工,不愿再劳烦她。可哪知藤丫在院里的小厨房还能接些个预订?
孟寺卿摇头:“所以你们平日办案也是这般粗心大意?余、向两家与当地知州的关系,才至今未找出线索来?”
三人不敢吱声。
还真不是未用心去查。而是一方面京城与南方几州相距甚远,消息往来需要时间,另一方面这几家大户人口众多、枝脉庞杂,要从佣婢到主人挨个细查清楚,耗时耗力。
林柳这些日子来一直琢磨此事。若暂时不能寻到证明官商勾结的证据,能否换个思路,假设推定成立,反思其所行之道?
此时把想法说出来,道:“若是这几家商户当真与贪墨案有关,那其中的关联会在何处?”
“或言,若是这几家商户当真与脏银的下落有关,那这脏银是如何到他们手中的?”
先假定后反推的思路精妙,两个问题问得更是直指要害。孟寺卿登时就会意了,放下江米饭团负手起身。踱了几步,眼睛一亮,从宽袖里抖出手来一指。
贺、宋两人也明白过来,三人异口同声:“商船?”
-铺子彻底装修好,已是十一月冬至。
江满梨痛下了血本。原先的铺门扩开来、改至中间,门口梨儿灯,门扇雕花,青砖小阶上个四五级,入堂。二十几套勾彩的新桌凳,恰与顶上悬满的赛宫灯搭配,活泼又热闹。
赛宫灯的数目也翻了倍,挨个绘上吃食小图。原本画着江满梨、藤丫、阿霍三人的几盏挪了地方,又添上三盏新的,分别绘竹娘、周大山和媛娘。
柜台还是原先的样子,但也换到了中央来,背后厨房不再是竹帘挡着,砌了墙,留得两扇开口,恰好一进一出。
厨下三口灶改成了五口灶,另增一烤炉、一长方扁形的碳火炉架,上可置放铁网作烧烤。
堂内外皆多出了原先一倍的地方,铜锅子又定几套打好送来。冬至当日夜宵重开业,火锅不限量,憋了这些时日的客人登时全来了。
孙景天带一幅蕃商手里买得的羊毛挂毯来作贺礼,江满梨展开一看,是岁朝图,十足的喜庆。很是喜欢,道谢了,挂至西墙上装饰。
工坊给郑氏分茶的订单已经出了大半还多,头批明日便要从道头上商船。剩余的货量估摸着,月底也能尽数运完。
孙景天心情本就不错,见送的贺礼得了喜爱,更是愉悦。独自点了鸳鸯火锅子坐下,见今日菜单子上有鲜蟹,手痒心痒,全然忘了自个毫无吃蟹的本事,张口点来。
哪知吃到一半,满头大汗地,笑着后悔了,唤江满梨:“江小娘子可否教教我,到底如何才能把这蟹肉吃到嘴里?”
江满梨当时听他点蟹就暗笑,在厨房令藤丫帮着钳好了缝才上的。此时听问,还愣了一下。钳开了的蟹螯都不会扒的吗?
过去一看,还真是不会。这傻哥儿大约是没觉察螯已经替他夹开了,仍旧拿牙去咬,一咬一碎,最终还是吐出一堆肉壳混杂的渣滓来。
“……”江满梨刚收了人家的挂毯,可不便宜,让她自个买绝对是不舍得的。这下手短,也只能放下旁的事,从厨房又端了两只鲜蟹过去,坐他对面,一边帮他煮,一边教他吃。
林柳带着许三郎和陆嫣进了铺子,眸光往左一扫,见新添的挂毯与赛宫灯、新桌凳很是合配。暖而热闹,喜庆活泼,生机勃勃。
笑了笑,心道铺类其主。眸子往下一落,就看见正在教孙景天吃蟹的江满梨。
许三郎眼尖也看见了,挑眉清了清嗓子。正欲拉住陆嫣莫要上前,林柳转过头来了,看不出表情,只道:“走罢,去坐东堂。”
西堂是孙景天的坐处,东堂就是新铺扩出来的那头。
自从火锅上了夜宵,阿霍外送的工作少了许多,此时看见林柳,噔噔跑来招呼点菜。递上菜单高兴道:“恩公、许郎君、陆小娘子,三位涮火锅子?今日有包心的羊肉丸子,是阿梨姐午间刚打的,紧实弹牙,内里包葱花剁肉,好吃得很!”
陆嫣点头:“要!”许三郎伸两只手指:“要两份!”
林柳人虽坐在东堂,可眼睛仍盯着西堂看。阿霍见他不说话,顺着目光看过去,大约明白了。
道:“那位是孙郎君,郑家分茶东家的侄子。郑家分茶入股了阿梨姐的工坊,他便留在京城管事,经……今日开业,送了那幅挂毯。”
指指西堂墙上。“经常来吃”几字愣是咽回肚里。
林柳对孙景天是有些面熟的,都是夜宵常客,难免碰见。孙景天又长得一表人才,想不记住也难。只是未想到他竟与阿梨竟还有这层关系。
再看那挂毯,又觉得不大顺眼了,与阿梨画的赛宫灯也有些出入。赛宫灯拙雅可爱,那挂毯却异域风情太强。
开口问道:“孙郎君点了什么?”
阿霍伸着脖子看看,旁的看不仔细,螃蟹倒是看得清楚,橘红的一人一螯捏在手中,道:“好似点了螃蟹。”
林柳就等这句话呢,道:“我们也要些。”
第60章 火锅真是妙啊
螃蟹并着肉菜丸子,盛在铺了薄冰的大小木盘中端上来。红彤彤的四只,蟹壳一掀即起,倒放过来满满膏黄,腮心已经剥干净了,身子由中间斩作两块。是已经处理过的。
阿霍跑到江满梨面前,见她正教孙景天撕下蟹肚子上遮肉的薄膜:“这螃蟹也跟人似的,肚子上的肉多了,就得拿层薄衣来挡,仿佛只要让人发觉了富态又软柔,就会成为刀下俎、口中肉。”
“薄衣撕开,孙郎君请看,”江满梨指着已经嗑空了、虚虚垂悬着的蟹腿,细指往上移动,“取蟹肚子上的肉,要顺着这腿来才取得干净,沿腿而上,自侧面这样一拨——”江满梨把一大块白肉裹了姜醋料汁,送进口中。
恰看见阿霍过来了,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有事?”
阿霍嗯了一下,道:“那,那边的林郎君也想请小娘子去替他把蟹螯钳一钳。”
林郎君?“哪位林……”江满梨狐疑扭头,冷不丁逢上林柳的目光。林柳嘴角的酒窝轻轻凹进去,客气朝她微笑,点了点头。
嘶……这装模作样的端方姿态。
江满梨看看面前正在笨拙扯蟹肚子肉的孙景天,看看朝她疯狂眨眼的阿霍,再扭头,看看小料台子前磨磨蹭蹭配料汁、就是不愿回去坐下的许三郎和陆嫣。
心下明了了。
低头笑着挠挠鼻尖侧,与孙景天道:“还有客人要招呼,我便不能多帮孙郎君了。”
又道:“孙郎君已经学得九成,其余就剩一个练字。若是想练手,去工坊帮着扒几日蟹肉也是颇好的法子。”
孙景天方才已听见阿霍所言,此时哈哈笑开了,道:“江小娘子只管去,剩下这点肉说甚么我也把它收拾干净了。”
江满梨起身跟着阿霍去东堂寻“林郎君”。
林郎君坐得端正优雅,见她来了,目光落在眼前的螃蟹上,面上露出有些难办的样子,道:“劳烦小娘子帮忙了。”
江满梨见他理直气壮地装君子,装得还挺诱人。眸子掠过她面上时矜持又克制,笑容也恬淡,颇有些头回见到时的单纯样子。
心底也痒了。忍着蔫坏的心思,也端上一副铺主人的职业微笑,道句“不妨事”,坐下唤阿霍去厨下拿钳子。
目光瞥见还在努力调料汁的许、陆二人,心底笑叹口气,又与阿霍耳语:“请许郎君和陆小娘子到堂外的空桌坐罢。另点些菜肉,都算我请。”
夹蟹的钳子只拿来一把。
遂林柳就只能干坐,看着江满梨慢腾腾地夹。
蟹螯橘红,手指白皙,又沾染着不知是盘中薄冰融化还是这火锅热气凝结的水汽,微微的湿腻。钳子用力压下去,手指上就浮出淡淡的粉痕。
让人想像那日一样轻轻攥住,看看是凉是热。
林柳原本只是想把她从别人的桌上拉过来,又不好直言,这才借了夹蟹的由头,特意让阿霍以客人身份去请。哪知想说的亲密话、想做的亲密事尽数被“主与客”的身份堵在了腹中。
谁让他现在是不会扒蟹的林郎君呢。
江满梨职业笑容挂得牢固,林柳小声清清嗓子,端饮子呷一口,江满梨就微笑告诉他“林郎君莫急,马上就好。”
又热情提醒:“林郎君可要去调个料汁?”或是:“林郎君,锅子里的凤爪和羊肉丸子可以用了。”
左一句林郎君、右一句林郎君。再想到方才她与孙景天有说有笑吃蟹的样子,林柳感觉吃下去的丸肉都积郁在了胸口。
冷冷开口道:“江小娘子铺中可有消食丸?”
江满梨点头:“有呢,小铺曾遇客人积食故而常备。林郎君稍等,我去取来。”
说罢就要起身,却又听他冷冷道:“罢了,已经消下去了。”
忍笑忍得腹痛,江满梨偷眼看他一瞬,咬了咬唇。怎办呢,不能光图人家潇洒倜傥时,不顾人家情窦初开苦罢。
四蟹二十四螯,已经被她故意拖拖拉拉钳得只剩最后一只细腿了。咔嚓一声夹开来,旋出嫩肉,裹上厚厚一层姜醋料,冷不防送到林郎君唇边。
“林郎尝尝这老醋,配蟹极好。”
林柳本藏着郁气斯斯文文夹凤爪,忽听猝不及防一声林郎,嘴角险些没压住。眸光浅抬,又见葱指掂蟹就在眼前,执蟹的人一脸调皮样,终是笑了,哪里还有什么不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