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婢给她捞锅子里涮好的肉菜,又唤周大山上了一盏温热饮子。江满梨送完了另一桌客人离开,准备回柜台后面核算今日的营收。
被她叫住:“小娘子可否过来陪我说说话?”
语气耳熟,话也耳熟,不就跟包场来吃的和淑郡主一模一样么。如此一想,这位莫不也是金枝玉叶?
放下账本过去客气招呼着,闲聊几句,又听这位边吃边问:“小娘子的火锅如今风靡京城,可有开设分铺的想法?”
此话一出,轮到江满梨惊奇了。
今日怎回事?陆嫣许三郎想要投股便罢了,这位头一回来的贵人也有此意?
微微思忖了,谨慎道:“小铺能力微薄,暂不敢往远了作打算。不知娘子问这个是……”
“小娘子菲薄了。江记如今名声大噪,若有人想投入些银钱与你,”那人道,“小娘子可愿意考虑考虑开设分铺的事?”
“有人”两字用得巧妙。未说明是谁,进可意指自己,退可言“只是随口一问”。
江满梨笑笑,也准备糊弄过去。道:“娘子头一回来,看样子是吃得还算满意了。小铺不图多赚,食客吃得高兴,便十分满足。”
唤藤丫拿铫子来加汤底。却见藤丫一靠近,愣了一下。
江满梨眼尖看出来了,心底大致有了些猜测,不动声色地继续打哈哈。至陪这位“金尊”用完火锅、恭谨送到铺门口,小女婢请她留步。
递过来一掺金丝的云锦绣燕蝶小香囊,道:“我们娘子今日所说的事情,还请小娘子考虑考虑。小娘子是机灵人儿,厨艺又得我们娘子喜欢。能受我们娘子照拂,是这京城里多少做生意的想都不敢想的事。”
“敢问你家娘子如何称呼?”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满梨再不问才是不礼貌。
那女婢道:“不是娘子不愿告诉。等小娘子想清楚了,自然会知晓。”
待目送女婢扶着“金尊”出了小市牌坊,上了一辆阔马车,江满梨拿了那小香囊进厨下找藤丫。藤丫一见江满梨就迎过来,二人把那小包里的东西倒出来,一看,果然又是好些片金叶子。
“会是前几回来买红糖糍粑,那内侍的主儿么?”江满梨问道。
“小娘子若信我,就是她。”藤丫自信点头,“虽然尿骚味淡了许多,可这股脂粉花香丝毫不差,准没错。”
-没看清面容,只凭一股脂粉花香,对得上号的禁中娘子恐怕有无数个。
借着商讨分铺入股的事宜把其身段衣着描述与陆嫣和许三郎听,两人皆无头绪。又仔仔细细讲给林柳,亦是摇头。
那小女婢后头又趁着午休关铺的间隙来过一次,问江满梨可有想好。言下之意便是愿不愿意让她们娘子入股江记、开设分铺。
可这如何敢答应?且不说此人究竟是何来路、是否当真是禁中的娘子。即便她是,那为何禁中的娘子会突然出宫,到这小市里来用饭?更荒唐的,还想要注资?
碍于身份,江满梨也不敢强词拒绝,只能委婉暗示自个着实没有扩张之想。
送走那小女婢,安静得几日。本以为对方大抵是听明白了她的话,事情就此揭过去了,哪知到了腊月下旬,午歇时铺子里突然来了几人。
俱戴软幞头,着华衣,说话调子拖得又细又长,和那买兔儿月饼、红糖糍粑的胖郎君如出一辙。
敲门见着江满梨,为首的一位开口便道:“我家娘子差我们来送定金,小娘子请过目。”
说罢递过一小只精巧木匣。
“这位郎君莫急,能否容我先问问你家娘子是何人?”江满梨未接,笑着道,“实在是头一回见几位,脸生得很。我这人记性也不佳,若是熟客,郎君莫怪。”
那郎君不由分说开了木匣,道:“我们娘子说看见匣里的东西,小娘子定能想起来。”
第66章 金叶子的蹊跷(一更)
禁中后苑梅花开得正盛。
今日官家为除夕夜备办品酒会,各亲王郡主、重臣良将皆入禁中赴宴。娴娘子知和淑郡主要来,早早备好午食一同用了,女婢们又送来些蜜煎局新奉来的糖渍冬瓜仁、小厨房刚做的金栗糕。
“尝尝这金栗糕,比蜜还甜。”娴娘子道,“藩邦秋日里进贡的栗子,圣上尽数赏了我,小心翼翼省着吃,还是只剩一小筐了。吃完这一回,再想吃就得等明年。”
“圣上最疼你,我可不敢抢着吃。”和淑郡主笑着道。
“怎是抢呢,”娴娘子从女婢手里接过一方濡湿的绢帕,拭了指尖,掂起一块递给她,“你讲江记的生意给我听,我还未谢你呢,吃个藩邦的栗子算甚?”
和淑郡主便接过来,先道:“擦手这等小事,让她们做就好了,何须自个来。”
尝了一小口那糕点,果然细腻顺滑,比蜜清甜,甘香醇厚。又喜欢道:“嗯,又甜又软!果然禁中里的好吃食都藏在你这处。”
娴娘子笑道:“我不似你金枝玉叶,曾也是过过苦日子的,擦手这样的事,我还是喜欢自个来,舒服。”
诶了一声,又道:“说起又甜又软。福衷上回去江记给我买红糖糍粑,得那铺主小娘子赠了几个烤红薯,甜软至极!”
“烤红薯?”和淑郡主笑里带了些不解,“那不是寻常人家都能做得的东西,能有多好吃?”
娴娘子嗯地拐了调子摇头,道:“可不寻常,我还是头一回吃烤得那样糖蜜流心的红薯!后来让小厨房学着做了几次,都没能做出那个味儿来。”
“这么喜欢?那我再去找江小娘子买些,送进来给你?”
娴娘子道:“说是后来没有好红薯,便不烤了。”
语气分明是可惜,但和淑郡主却见她脸上掠过一丝翘盼,又听她道:“然也说不定哪日就想烤了呢。小商贩嘛……客人想吃,有钱,当然得赚。你说是不是?听闻银州的红薯最好,不知今年还敢不赶得及送几个来。”
娴娘子此人长得伶俐,心思也最是狡黠不羁。禁中娘子不得随意遣人出宫,可她居然能为了贪嘴,变着花儿地让人从外头带吃食来。官家还偏就爱她这股鬼灵精的劲儿,对她屡屡让福衷出宫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为了吃那不寻常的烤红薯,谁知道她心里又打什么主意?
可惜那江小娘子却不是个给钱就办事儿的。银州的好红薯即便送去,烤不烤得成……还真是不一定。
和淑郡主笑笑,道:“可不是么。”
用完了午食,离酒会还有时间,二人唤内侍抬檐子,准备进后苑赏梅花。①娴娘子乘的檐子广,脊上列金凤穿云,除了不是舆,同皇后的驾仪也不差许多。起檐正要走,贴身女婢金蟾自殿外回来了。见了二人的轿辇行过礼,有意与娴娘子单独言说。
和淑郡主笑着移开目光,低头示意内侍可以先行。
“见到堂兄那边的人了?”待和淑郡主行远,娴娘子问金蟾道。
金蟾点点头,道:“见到了。”
“怎说?”
“说是大郎君已经安排人接手,让娘子莫要操心后头的事了。”
“真就这般急不可耐么?”娴娘子语气有些惊诧,“可有把那小娘子屡不肯答应入股的事告知堂兄?怎不等我再多试上一试,当真硬来?”
金蟾叹口气,道:“娘子莫急,告知了。可大郎君的脾气娘子最清楚不过。街道司几回都没把那小娘子摁下来,大郎君能忍到现在,已是难得。”
娴娘子微微蹙眉,金蟾又道:“大郎君神机妙算。新政下放至今才不过短短几月,京城大半的小市商铺都已经到了大郎君手中,剩下半数,还不是迟早的事?唯有那象福小市,因着江记的存在,加入po腾讯群思而咡二勿九依四七,看最全网文揉纹迟迟不能顺利推剥下去。”
“前不久江记才仗着平成侯府的威力,买下了隔壁的铺子,目下又有扩张的苗头。大郎君是担忧,若由着她这把野火窜起来,燎了原,后头再要掐灭,就麻烦了。娘子冰雪聪明,这入股以制之的法子实在给了大郎君极好的理由,大郎君这才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实打实的金子送去,不信她还能不动心。”
娴娘子仍是不能信服地摇摇头,道:“那也忒莽撞了些,至少应当让我再去见她一回的……如此急迫,叫人不能放心。”
金蟾便道:“娘子且相信大郎君罢。莫要多想了,今晚品酒会,娘子还是把官家伺候好了最重要。”
-金叶子没有一丝脂粉味,更没有令藤丫皱眉的尿骚味。明晃晃的一匣子就这么敞在桌上,闪得人睁不开眼。
江满梨心下多了些疑惑,然也不是表现出来、更不是问出来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眼前这些个郎君正等着她回话。
“这……这是?”江满梨语气惶惶,装傻装到底,“还请郎君明示罢。”
“哼,”那为首的笑一声,道,“小娘子莫要憨扯,这些天里,小娘子就没有收到过与这一样的东西?当真一点想不起来?”
江满梨料定对方不能将禁中娘子的身份明说出来,目光落在那金叶子上,道:“我也不瞒郎君,确实是有不少贵客到小铺用饭,吃得合口了,抬爱小铺,打赏几个。可这样的贵人也不止一两位,实在与郎君家娘子对不上号,不如请郎君明示罢。”
江满梨态度诚恳,不像在胡编,好像有些唬住了那为首的。只见对方垂眸一瞬表情微变,像是当真想出了这京城里还有哪些人能赏出金叶子。
抬眸却道:“对不上号不要紧,小娘子只管收下这匣东西,我家娘子的身份,待入了股,自然有人来告知。”
“郎君此话差矣,”江满梨道,“入股需得两家先定契拟契,写明身份,签字画押,方可至衙门钤印。若不知你家娘子身份,如何入股?”
那为首的郎君正欲开口,后头却有一人坐不住了,一拍桌,道:“让你收着就收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这一嗓子喊得粗哑鲁莽。藤丫阿霍都听出不对劲了,骇住,脸色双双微变。
方才敲门进铺来的时候还拖着又细又长的调子说话呢,怎么突然一下,成了这样粗嘎低沉的男子嗓音了?斯文扭捏的做派也无了,还拍桌?
再看那几人,软幞头、华贵衣,打扮与买月饼糍粑的胖郎君毫无二致……
原是装作内侍的样子么?
那为首的也愕住了一瞬,转头剜了那人一眼。那人反应过来,赶忙清了清嗓子,还想装回尖细的样子找补两句,被为首的先开口挡住。
道:“话糙理不糙。小娘子定是聪慧才能得我家娘子抬举,我们今日的任务只是让小娘子收下匣子里的定钱,其余的不归我管,我也管不了。自会有人来解小娘子的疑惑。”
又道:“但这定钱小娘子若是不收,我便是必须要管的。”
却就在江满梨端笑还要再挡,那为首的正要往前欺时,忽听外头有人拍门:“阿梨,阿梨?”
“云婶?”江满梨如绝处逢生,回得一句,示意阿霍去开铺门,却被守在门前的人拦住。那为首的道:“小娘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江满梨正要答,外头又拍门喊道:“江小娘子!借你两条腊肉用用!”这次却是个男子的声音,不陌生,正是先前帮着他问隔壁铺子、卖胡饼的邻商大哥。
江满梨眼神扫过那为首的郎君,见他似是没料到还有男子来,赶忙应答:“大哥急么?稍等片刻可否?”
那大哥会意:“急!衙门来的贵客正等着呢,不然我也不能来寻你借呐!”
云婶也忙道:“问了好几家都没有,我知你还剩几条腊肉。阿梨就莫要舍不得了,他铺里实在等得急。开门让他拿了,不耽误你歇觉。”
这般一闹腾,两人你来我往地轮番喊话,那为首的郎君想强买强卖不成,鼻孔里终哼出一口长气,抬手示意合了匣子,准备离开。压着声音道:“小娘子此举实在不明智,我最后给个机会,这匣子,小娘子是收,还是不收?”
说到底,这位金主来得实在蹊跷。身份不亮明,现在又这般强买强卖。
郑家分茶突然要入股工坊时,她尚得防着对方有恶意吞并之想。这样一匣不明不白的金叶子当头砸过来,如何敢接?
今日若接了,明日江记的招牌,还在不在她手中?
她一小贩,得罪万万不敢,强硬拒绝更使不得。只能极尽委婉,摆出诚恳模样笑着道:“实在是小铺未有过合股的打算,若不小心让娘子误会了,还请郎君代为转告,小铺愿意再请娘子来免费吃几回涮羊肉,也好让我当面向娘子赔礼道歉才是。”
至那一行人离开,云婶与卖胡饼的大哥赶忙进了铺。看她无事,云婶大松一口气,道:“你可当真吓死我。方才你向我使眼色,我看着那一行人随你进来关了门,又半天无个动静……你阿庄叔不在,得亏我让我寻到个郎君来!”
江满梨也松一口气,道:“多亏云婶。”又谢了卖胡饼的大哥,“若不是大哥来襄助,我也不知后头会怎样。”
只捡着重要的与两人讲了,没多说金叶子的事。云婶是晓得那位吃涮羊肉的金贵娘子的,愕然道:“你怀疑他们并非那金贵娘子的人?是想要借她的名义来逼迫?”
“正是。”江满梨道。
原因简单。除了那些人装作尖细嗓子、刻意模仿了那内侍胖郎君的衣着打扮,却一怒之下泄露了原本的男子嗓音之外,那一匣子金叶子的气味也与那沾染着脂粉、尿味的不同。说明并非出自那禁中的娘子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