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方又能知晓那娘子有意入股江记,说明要么是早就盯在暗处,要么……就与那娘子互通过有无。
无论哪种,都不是寻常生意人的做派。
云婶道:“可,可他们会是甚么人?又何须这般大费周折?”
这就不晓得了。江满梨摇头,看看藤丫,她定也嗅出那金叶子气味的不同。勿论如何,思及大理寺追查已久的贪墨案,此事恐怕不简单。
默默回想了方才几人的样貌特征,趁着尚还记忆犹新,回柜台取记账的笔册,粗粗绘作几幅画像。又带些个现成的小食,亲自去趟大理寺,将方才所发生之事一一详述与林柳和孟寺卿。
第67章 除夕夜起风波(二更)
“除了听戏狎妓,你还会干甚?”
一声讪笑从青丝帐外传进来,余昊苍动作一顿,霎时失了兴致。把压在身上的妓女朝一旁搡下去,跪坐起来。
那妓女低眉顺眼地过来给他穿衣。仔细替他系好了蹀躞,自个的外裳却来不及穿,只拿两手拢起地上的一小堆布料抱在怀中挡住前襟,匆匆撩开帐子,低头急步出屋。
帐外人目光如狼似虎地随她而去。转回头来,余昊苍已经从床沿垂腿趿了鞋,站起身来。看他一眼,耻笑道:“那也总比有些快要不能人事的丧家犬强。”
“啖你他娘的狗粪!”那人闻言登时赤红了眼睛,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小刀来,“你信不信我就地宰了你?”
余昊苍呵一声道:“就凭你?嘴上说得厉害,到如今还是燥屎!有本事你怎会连姓霍的那小儿都搞不定?”
“当真是吃多了上头的药,啧啧啧,怎么,那.话儿不行了,身子骨也软了?”
余昊苍开怀大笑三声,啐道:“张小六啊张小六,早知把你弄来也是废物一个,当时就让你死在北上的民夫队里反倒省事!还能在上头跟前讨个好。”
小六被他所言激得浑身颤抖,已经瘦得皮包骨的脸颊愈显阴森,握着刀的手指掐进掌心皮肉里去。
他是吃了上头给的药折损了身体,可不过一时贪欢,谁能晓得那药有瘾?为了那药,他给上头背了多少人命。可只不过一回失手,没弄死那姓霍的小儿,上头就对他弃之如敝履,不仅不帮,还恨不得弄死他,好堵住他的嘴。
侥幸从大理寺眼皮子底下逃回来,余昊苍纵使可恶,也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想要报复上头,再弄死那害他沦落至此的、姓江姓霍的两人,无论如何也得咽下这口气。
“你以为我愿意如此么。”小六阴阴开口,“我告诉你,指不定很快你就是下一个我。”
“笑话!”余昊苍讪道。
“你不信?你可知道上头今日去找那姓江的做什么?”
“姓江的?”余昊苍面色一变,“上头找那个贱人作甚?”
小六挑起嘴角,道:“老狗渣滓浊沫,不中用,自然要寻新狗来替换。上头今日拿了整整一匣金叶子去给那姓江的,你猜是何意?”
能有何意,这是看她生意势如破竹,不打算再压制了,改生出售卖并购、牵拉入伙之意。
余家替上头做事颇久,余昊苍对上头的动作也能猜度一二。闻言立时觉察不对,脸色一沉,赫然而怒。
这般的举动也不是头一回,可从前上头都会把意向提前透露给余家,让余家或唱红脸,或在银钱过渡周转上襄助。
为何偏生这次余家毫不知情?
小六看着余昊苍指尖抽搐起来,又添一把火,道:“那姓江的也算有几分姿色,论讨喜,你可比不上她。这般想来,上头究竟是看上她的生意还是看上别的,就不好说了。呵,等到时候她一脚踹了你这老狗的饭碗,你还想碰她?你可还有胆子碰她?”
“老子现在就碰她!”余昊苍嗙啷一声掀了床头的案几,茶壶茶盏砸了满地,听见动静的仆从女婢冲进来看,被余昊苍横目一瞪,又吓得逃也似地退缩出去。
唯独那瘦仆踯躅了片刻,像是要劝。
“滚出去!”余昊苍怒斥,“老子现在弄了她!谁再说我没有胆子?!当狗也轮不到她来当!”
想到那日当街之屈辱,不仅没捉到江满梨,还让平成侯府和大理寺的人打得屁滚尿流。这也就罢了,笑话竟然还从京城传回陶州去,弄得他阿爹亲自来信,叫他好生收敛切勿生乱!
余昊苍心间积羞成愤已久,目眦欲裂。呵!生乱!明明本就是他余昊苍要娶的一个女人,凭何不能碰!凭甚就要他收敛!
此时叫住欲逃的瘦仆,命他把阿爹的家书找出来,一把火燎得渣都不剩。那瘦仆几近要落泪起来,被余昊苍一脚蹬飞:“滚去给老子把人都叫来!”
光亮不及的暗处,小六眸底恨意翻涌,森冷无声地笑了笑。
就是么,一个女人,当甚么庖厨,做甚么生意。同样是郭东楼做帮过帮厨的人,他且在阴沟里寒酸落魄地苟活,凭甚么她就可以在明处风光招摇?还有那姓霍的小儿,失手两次算他命大,第三次,定要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江满梨给的画像分送给大理寺负责暗查的侍卫,以前不久几家入京的大商户为主,并着先前涉贪的官员,逐个排查。
假扮内侍的人虽没再来过,那禁中的娘子也未再派女婢前来,想来想去为着以防万一,陆嫣、许三郎入股江记一事,最好还是往后推一推。把缘由给两人说明了,俱是无异议。
“无妨,等大理寺把事情查清楚了再办,我也放心,免得旁生枝节。”陆嫣道,说着笑起来,“正好毓娘和崔状元的喜事也就是这两日了,我忙着帮她操办,还无暇顾及旁的呢。”
江满梨停下手里记账的毛笔,闻言也惊喜:“方小娘子的喜事要办了?”
“恰是后日除夕夜。”陆嫣笑着道,“请人算了日子,本是要年后再办的,但方尚书有意调动崔状元离京去南州历练,吏部的栓选也通过了,调令马上就下。如此,便重新选了日子,赶在年关前成了婚,来年毓娘便可随崔状元同去南州。”
江满梨道:“方尚书竟舍得让女儿远去?”
“自然舍不得,”陆嫣道,“历练的事情是两人婚约之前就安排上的,改不得了。毓娘啊,是舍不得她的崔郎,非要跟着去。那方尚书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新婚燕尔地,就让人分居两处。”
又道:“思前想后,还是答应毓娘跟着去了。只不过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江满梨一脸八卦样。陆嫣掩嘴噗嗤一笑,便道:“待明年岁末回京,要抱着孙儿回来。”
“哟,”江满梨作势算了算,道,“那崔状元此番历练,可是有些辛苦了啊。白日上值要练,夜里回家中也要练。”
两人相互一推搡,便双双笑作一团。媛娘在旁边听着呢,也忍不住跟着笑道:“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瞎胡说甚么呢,小心让以后的夫君听见了,不敢娶你们。”
“不敢娶,我还不愿嫁胆小鬼呢。”陆嫣笑道。
林柳坐在不远处的桌边等江满梨关铺。他今日遣走谏安,亲自来送,就是因为后头两日大理寺都有公务安排,除夕当夜都不能松放,恐怕要见不到面。
此时手里执本册子,耳朵却竖着,闻言轻轻勾着嘴角。江满梨偶尔说些不着调的荤话,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可陆相家的这小娘子是怎回事,被阿梨带坏了?
暗笑着摇摇头,就见许三郎跨过门槛进铺来,见众人都笑,问道:“说什么了这般好笑,快讲与我听听。”
陆嫣看他一眼,笑道:“听笑话也要讲福气的,谁让你吃完就要上茅房?错过了,没有了。”
“诶,小气,”许三郎道,“再讲给我听听怎就不行。”
两人吵着到后厨去找藤丫阿霍评评理,林柳便起身朝江满梨走过来。媛娘装模作样地“哎呀”一声,道:“我还有块帕子忘了绞了!”说罢钻进后院去。
“你说方小娘子成婚,我送什么贺礼好?”江满梨看着林柳眨眨眼,“喜饼?铜锅子?或是拿丝线编个鸳鸯摆件?”
自顾自地唔了一声,又道:“编丝线还是罢了,方小娘子是贵人儿,不一定喜欢这种民间的小玩意。”
林柳温柔看着她,道:“那倒也不一定,你那兔儿百索就编得精巧,陆小娘子和三郎都喜欢。”
又想到盛少监那时也买得一条,不知后来如何了。再想想唯独自个仍没有她亲手编的兔儿百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道:“盛少监好像也挺喜欢。”
哪知江满梨点头道:“这倒是。”
又道:“我后来去许国公府还见过他身上佩着我编的那条麒麟百索呢。想来应当是挺喜欢的罢。”
“麒麟?”林柳觉察不对劲,剑眉微敛,“你给盛少监编的是麒麟?”
“他没说要什么样的,我就自个发挥了。”江满梨点头,又问道,“喜饼和铜锅子,送哪个给方小娘子更好?你还没说呢。”
“皆可。”林柳道。江满梨忒不满意地皱皱鼻子,道句“敷衍”,自个又重新思索起来。
忽而想到崔状元七夕前夜在她这里三番五次欲买不成的牡丹鲜花饼,呀了一声,抬起眸来与林柳道:“我知晓送什么了。”
而林柳也踌躇了半晌,终究还是把心头的话说出来,便成了两人同时开口,林柳道的却是:“盛少监的麒麟百索什么样?”
许三郎方才没听见陆嫣和江满梨的笑话,此时却把自家表兄的醋坛子撞个正着。扶了扶额,心道当街认娘子的事都做了,怎还就一条兔儿百索开不了口?
大声替他道:“表兄的意思是,他也想要一条江小娘子亲手编的百索。要兔儿的,坠得满索都是兔儿更佳!”
-最终给方二娘和崔状元成婚的贺礼定下,是照着七夕那回的花饼,改以梅花瓣作馅儿,烤了上九下九共十八枚,拿双层的鸳鸯戏水礼盒装着,饼上正中处也拿红梅研汁、描上鸳鸯小图,寓意长长久久。
并着林柳备下的一套恭贺崔状元娶妇调任的文房四宝,交由陆嫣代为送去。
除夕夜,禁中办驱鬼庆安的大傩戏,后成千戏伶再出宫门,沿御街南行直至新城南门外再跳戏,是为埋邪祟。
方尚书家喜宴盛大,约莫是京城半数的钟鸣鼎食之家都受了邀请。清晨作乐催妆,崔状元高头大马带队过街,从光顺坊经过小市所在的洪福路往方宅所在的乐泰坊接亲,沿途挤得水泄不通。至傍晚,又于光顺坊内围炉办宴席,同样是人声鼎沸,喧哗热闹至极。
以至连江记铺里定了位来吃火锅的客人都议论纷纷,皆叹方家果然高官大户,排场不同凡响。
有些熟知京城里八卦的,甚至还提起平成侯府少郎君拒了方家姻亲一事,扼腕道:“崔状元始终出身平微,婚事操办皆赖方家,若是平成侯府的林少郎君娶了方二娘,那排场,啧啧啧,恐怕就比今日还要盛大百倍不止了。”
遂又唏嘘一阵,有人道:“可惜!不知何时才能看到那样的婚礼?就算是饱饱眼福也不错啊。”
又有人道:“怕是不成喽。听闻林少郎君当街认娘子,并非权臣勋贵之女,而是一寻常家的小娘子!”
阿霍忙着给各桌送菜,听得接下来一片唉声叹气,都在替平成侯府抱不平,恨不能放了盘子跟这些个腐朽的客官们讲讲道理。
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怎么了?市井女郎又如何?阿梨姐要本事有本事要银钱有银钱,容貌姿仪丝毫不比那些贵女差。而且他阿梨姐也是陶州官宦家的女儿,怎就配不上平成侯府了?
想着想着,心里抱愤,脚步也就急促,加之天寒火锅热气蒸腾挡了些视野,一不留神对撞到个人身上。
正要道歉定睛一看,却是江满梨。道:“阿梨姐怎从后厨出来了?是有人催菜么?我这就去拿。”
江满梨手里也端着个托盘,看着是菜已经送掉一二样了,剩下的正要朝着东堂靠门的一桌送去,脚步却迟迟不动。霍书以为她愣怔了,又要开口,见她微微弯下腰来,指了指远处,小声道:“你看那桌脸生的,方才坐的,是那些人么?”
第68章 假傩戏真见鬼(一更)
这是什么问题?
东堂门外那桌郎君一共六位,多出的两个凳子还是他帮着加的呢,什么叫“坐的是不是方才那些人”?
“当然……”霍书本是脱口而出,可顺着江满梨的手指看去,猝不及防也愣住了,“是”字硬生生卡在舌尖上。
衣着打扮乍一看无甚差别,人数也对头。若论面貌……因着那几人实在脸生,又个个长一脸络腮胡子、包软幞头,只能说记得个大概。要是不经江满梨这般问,应当是不会觉察的。可听了问题再去看,好像又当真有了些说不出来的不同。
江满梨道:“你也觉出奇怪?那几位郎君进铺时,我招待过其中一位,额角有个四方的胎记。可现在看去,忽然发现无论如何找不见那位郎君。而若只看衣着人数,又似是我多疑了。”
“除了胎记,阿梨姐可记得那位郎君的相貌?”
江满梨摇头:“一脸的络腮胡子,压根看不清楚相貌。”想了想又道,“倒是记得那双眼睛,看得我浑身不舒畅。”
霍书狐疑又眺几回,道:“好似确实没有额头上带胎记的。”
“罢了,”江满梨拍拍他肩头,道,“许是我看错了。”
这朝的除夕习俗繁复。
朝要打灰堆①,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又要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春牌②。午间要吃果子,要斗茶助兴。至傍晚,又要访亲问友,祭祀祖先。终至暮食时分,惯要吃用汤饼,谓之冬馄饨、年馎饦③。
江记的铺门顺应习俗,早早从西市请得两幅戴虎头盔的威武门神贴上,朝食售的笋丁肉丝面,便算作年馎饦了。至夜宵开门,门前置火盆、焚苍术,寓意驱邪祈吉、避祸迎福。柜台上又拿小竹篾筐装了好几筐子单、双响的爆仗,食客若有带小儿的,即可免费取几个来玩。
夜宵的火锅也备得丰盛,推出了好几道年夜拼盘,譬如卤菜全拼、丸肉全拼、全羊拼。主打一个种类齐全,但数量不多,吃得就是个热闹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