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的消极状态拥堵着得不到缓解,疲惫得想过无数个死的画面,全靠着那点执念苦苦坚持着。
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也有人为了她而坚持着活下去。
她原本是想休个年假调整一下,看看能不能恢复一点精力,能不辞职还是尽量不辞职。
但是律师陆陆续续跟她沟通着进程,爸爸的案件已经移送到了法院,即将进入审理阶段,开庭在即。
所以她这一年的年假用在了这个时候。
暮春不久后,她回了南江。
开庭时间定下后,律师告诉了她,她同样转达给了妈妈,但是她在那天进了旁听席,旁听的人居然除了她没有别人。
她一个人沉默听着冗长的审理过程,看着被押坐在中间的爸爸的背影,听着检察官一字一句念着确之凿凿的证据和指控,居然想不起来上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越来越难以集中的注意力里,脑海中一遍遍是空荡荡的家、永远形同虚设的饭桌。
她的成长是由碰撞不停的麻将声和一年见不了几次爸爸的空旷客厅组成。
所以她总是在外面疯玩着跑,以为自己会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被找不到她的爸爸妈妈着急地拎回去揍一顿,可是没有人来,谁也没有。
她在这时听到脚步声,很轻。
而后是身边的椅子有人坐下来。
她怔怔着转头,看到沈既白坐在她的旁边。她迟钝的注意力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怎么会在这里。
但是法庭纪律需要安静,她现在也没精力问他怎么在这里。
她只觉得越来越疲惫,自己曾经很想拥有的家和爱都在这一场法庭审理中慢慢枯竭、死去,父爱也好,母爱也好,她从此再也没法期待。
靠着幻想拼凑起来的家,再也没法拼凑下去。
法庭审理到了尾声,审判长让嫌疑人作最后陈述。
她看着爸爸站在那里佝偻的背脊、苍白的头发,几度沉默后,居然哽咽着哭出声:“我认罪,我是罪人,我全都认,只求法院能够对我轻判,我还有孩子要养,他还小,他才几岁,他还要读书还要上学,我也是养孩子压力太大了才起了贪念,希望法官能念在我也是爱子心切的份上对我从宽处理,孩子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
说到后来,断断续续的话泣不成声,语无伦次,法官敲着法槌示意他冷静,将审理程序继续进行下去。
法庭上肃静,所以隐约仍能听到他的哽咽。
沈既白从她爸爸哭着开口时就转头看向她,迟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希望她不要太伤心。
但是那时候居然异常地感到平静,因为早在律师阅卷带回的讯问笔录里就已经看到过爸爸的供述,她早就知道爸爸在外面还有一个孩子,那些钱为了填妈妈打麻将的无底洞,还有供这个孩子长大。
只是,爸爸也许想不到她会在后面旁听吧,他从被法警押送进来起就低着头,没有转头看过一眼后面偌大的旁听席。
给他请的律师,帮他退的赃款,前前后后所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全都尽了最大努力,他不会不知道她为他做的这些,那笔巨额赃款落在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肩膀上,他不会想象不到有多难。
但是为什么没有想过她会来旁听。
是对她心中有愧,以为她不会来,还是其实从小到大,无论她有多渴望父亲的那一点爱,无论多么努力的博得他的爱,也不会得到他一丁半点的在意,所以压根不在意她会不会来旁听。
法庭审理结束时,她开口叫了一声爸爸。
她已经记不清这辈子只见过几次面的爸爸终于回头,看到了几排座椅外,站在旁听席的她。
那一瞬间,他苍老的面孔闪过几分慌张,还有几分犹疑。
而后,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在被法警带下去之前,抓紧朝她喊着:“弥弥,你再帮一次爸爸,那是你弟弟,是我们江家的根儿,我们江家全靠他了,你不能不管他!把他养大到爸爸出来!弥弥你答应爸爸,你答应爸爸!”
法警桎梏着他押送他出去,他拼命地回头央求,近乎癫狂的模样全然看不见她满脸悲戚,直到彻底被法警带下去。
那时候她已经病得形同枯槁,瘦到风一吹都能倒。
但是父爱最后留给她的话,仍然没有一丝关心。
法庭审理结束了,律师收拾好东西一路小跑过来,先跟沈既白问着好,然后向她说着案件的情况。
她麻木地听。
然后到笔录全部签字确认完毕,法庭的所有程序都结束了,审判庭的灯也关了。
沈既白去拉她的手腕,碰到她冰冷的皮肤,有一刻皱眉,轻声跟她说道:“走吧。”
她点点头。
麻木地跟着沈既白的脚步往外走。
他走得很慢,慢得让她神游的身体也能跟上。他在一年一年里学会低头适应她,早就不像当初总是个高腿长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辛苦地小跑着追。
尽管已经这么慢了,他仍是每几步就频频回头,面带担心。
暮春的风带着几分暖意,但是吹不进眼睛。
那一段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很久都没有停。
其实那天的沈既白也很难开心,因为从她打电话告诉他她的爸爸被刑事拘留的那天就已经知道的结局,在这一天彻底一锤定音。所以他只是牵着她的手腕,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这一条路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灵魂都疲惫了,才暂时的停息下来回到身体。
暮春的光细细碎碎地落在脚下的石板路上,眼泪终于穿过她麻木迟钝的脸,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
这场漫长的生长痛,终于感觉到了迟来的钝痛,切割进了骨头缝隙。
斩断连着的筋,血肉生生分离的痛着。
他脚步停下,低头看着她颤抖的肩膀,风里是她渐渐哽咽的哭声。
他握紧手里那一截枯瘦的手腕,试图握住她的一丝魂魄,“弥弥,坐一会儿吧。”
她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但是下一秒,这二十多年的痛苦一齐涌上来,她感到可笑,可是开口只有满脸的泪水。她终于再也忍不下去,捂着满脸不停地泪水,用笑脸哭着说,“原来,因为我是女孩啊。”
原来被忽略、被忘记,像是没有父母的野孩子一般长大,不是因为她调皮,不是因为她不听话。
无论她闯祸惹老师生气请家长,还是好好学习考很好的成绩,都得不到一点注意。
她这无所适从的一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得到父母的爱的一生,无数次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值得被爱的一生,答案原来在这里。
只是因为她是女孩,从出生就注定好的命。
那么多无助又害怕的时刻,很多个差点就葬送一生的成长节点,如果不是命运眷顾,终归还是遇到过好人,她这糊里糊涂就能被毁掉的一生。
原来答案只是因为。
她是女孩子。
第101章
她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法庭的旁听席只有她一个人。
她原本已经不想再回到那个家, 妈妈给她打电话她都没有接,打算以后除了每个月按时给她打钱,不再接收她的任何消息。
给她打电话的是邻居家李婶, 经常坐在院子里跟妈妈一起打麻将的牌搭子。
她迟疑着接通,电话里那头立即传来刺耳混乱的声音, 李婶掐着几分幸灾乐祸,将话说得十分焦急:“弥弥啊,你快点回来看看吧,你家现在闹翻天了, 家都要被人家拆了,你妈一个女人家哪里顶得住, 你快回来看看吧。”
她闭了闭眼, 只平静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婶只哎呦着,盼着瞧好戏,“我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你自个儿回来看看吧。”
背景音里传来东西砸过去的碎裂声,即使隔着电话听来也触目惊心,随后传来她妈妈发疯地叫喊着:“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啊!老娘就不怕你这种不要脸的东西!”
只这么几秒, 后面还有更多难听的话。李婶一副担心样儿,捧着看好戏的心情,催了句:“你还是快点回来吧, 现在你家就你们娘俩了,你妈一个人哪撑得住哦。”
李婶挂掉了电话。
电话另一头那混乱尖锐的声音一齐消失了,她的耳边还嗡嗡轰鸣着。
暮春的风凉凉地吹过,阳光落在脸上也是冰凉的。
沈既白在一旁听得见她手机里的每个字, 望着她低垂的眼,说道:“我陪你。”
她缓缓点了头, 然后有些疲惫地在旁边的长椅坐下来。
沈既白联系了司机过来,陪着她又回到了那个早就已经支离破碎的家。
小区门口的树又长出了新绿,迎接着即将郁郁葱葱的夏天。
这个小区门口不是沈既白第一次来,他曾经无数次送她回家,虽然车停在这里,大多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但是这难堪的一幕,只有沈既白陪着她面对。
才在门口下了车就已经远远听到了里面的闹剧,取代了每一次站在这里都能听到的麻将声,摔东西的声音,尖锐难听的谩骂声,还有围堆在旁的邻居们看着好戏的劝架声,添油加醋的假好心。
她站在这门口,听着那隔着距离都能听到的闹剧。
直到沈既白握着她的手腕,掌心炙热的温度向她传达着力气。
其实,这样的家丑闹剧被他看到是很难堪的。
他即使再低头适应她的世界,这样的一幕也始终太不堪入目。
那些污言秽语和推拉撕扯,连稍微有点文化的普通家庭看了都会觉得上不得台面,更何况是他这样的背景和礼教。
她迟疑着,抬头对他说道:“我妈说话,可能比较难听,而且她们闹起来没有什么分寸,你等会儿站远一点,别被她们伤到。”
他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腕,“走吧。”
远远的还没走到楼下,看好戏的邻居们眼尖地回头看到了她,拉扯嬉笑间似乎早就盼着她作为主角登场,将这出戏唱得更好看。
有人捏着好心的嗓音劝架道:“别打了,你闺女回来了,还带了个男人,可别让人家看了笑话,坏了你闺女的好事可怎么得了啊。”
另一边也有人捏着劝架的好心劝道:“可不是吗,你男人现在都犯事进去了,现在弥弥连谈婚论嫁都难了,好不容易能有个相好的,你注意着点儿,后半辈子可不得指望着闺女和女婿?”
邻居们劝架的话故意将音量挑得很高,故意将她如今难堪的家底放出来,任谁听了都会望而却步,没人愿意摊上这样的家庭,被无尽的吸血。
那些尖酸的语气和挑唆,连她听了都刺耳,他那走到哪儿都被奉承讨好的出身,哪里听得了这些市井烂臭。
她再次抬头,“你回车里等我吧。”
但他面色平静,只冷沉望着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邻居,他气场冷厉,寻常人哪里经得起他的对视,很快就噤声转回了头。
他低下视线看向她,“我陪你。”
她还在迟疑的这一秒,沈既白再次道:“我说过永远陪着你。”
暮春的日光微凉,他宽阔的肩背挡住光线,将她笼罩在他的落影里。
尖酸难听的话愈演愈烈,但是在他的视线里,这一刻变得宁静。
手腕上是他掌心炙热的温度。
穿过皮肤,安抚着心底。
她点头,“好。”
看热闹的邻居们见她过来,纷纷很自觉地让道,等着看好戏。
尽管早就知道妈妈的脾性作风不会太好看,每个见到原配打小三的热闹,妈妈都会在一旁驻足看得津津有味,嫉恶如仇地在一旁帮着吐唾沫和叫好,但是看着这样的一幕还是觉得难堪。
两人互相扯着头发和衣服,恨不得把对方的衣服扒下来,指甲争相抓着对方的脸。
头发和衣服早就凌乱得乱七八糟,邻居们个个看得津津有味,女人津津有味看着打小三的戏码,男人眯着眼等着她们谁先被扒掉衣服的那一刻,猥琐的视线连她都感觉到了不舒服,但是这时候她们谁也不想示弱,揪着对方的裤子衣服不放。
沈既白帮着她把两个人拉开,他力气大,谁也挣脱不开,这闹哄哄的局面才有了短暂的停止。
她立即帮妈妈把衣领合上一点,挡住那些男邻居猥琐的眼神。
她这时候已经病得没有什么力气,连说话都费劲,“这么多人看着不嫌丢人吗,有什么话不能上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