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既白一时没回答她。
她等了一会儿也没动静,然后听到他说:“你怎么还留着。”
她回头,看到他的手上拎着一件衣服。
衣服很小一件,颜色深黑,显然是年龄尚小的男孩的衣服。
她装东西的时候,基本上凡是自己的全都塞进来了,由于不想耽误太久,她都没有仔细辨认,只要是自己房间的东西就全都塞进箱子。
但是这个衣服,她也有点陌生。
她走过去仔细看了看,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一件衣服,这样的风格也显然不是林嘉远会穿的衣服。
这么几秒的寂静,窗外的风吹着蓝花楹,无望的爱意在风里开放。
“哦哦我想起来了。”她抬头,正好撞上沈既白的视线。
他从头到尾垂眼看着她,一秒都没有挪开过,平静却深邃,这一秒的碰撞让人心惊肉跳的烫。
她因此忽然地噤了声。
沈既白却嗯了一声,只耐心看着她,“你说。”
她无端感到心悸,低头看着衣服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是我高中的时候跟你说过的事了,你高一运动会借我衣服那次,我说我有个以前认识的人,做过一段时间同桌,跟你一样也说不用还,这个就是他给我的那件外套。”
她挠挠头,想起来更多,“我当时好像是打算还的,但他开学就转学了,我就塞箱子里了,时间久了也忘了。”
他只是平淡一句,“我怎么会不记得。”
他把衣服放下,继续清理着她的其他东西。
很平淡的一句话,仿佛只是回应她开头那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她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清理完了,她暂时的放在这里,考虑着自己也要想办法买个房子,作为自己真正的落脚点。
所以辞职的想法,又因此暂时搁置了。
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这时候无比庆幸着,幸好高三那年为了能和林嘉远考上一样的大学而拼命的读书,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打工才能赚到这么多钱。
而给她的人生带来希望的人,曾抵挡她受的伤,她无能为力的年纪却救不了他。
第102章
这筋疲力尽的一天几乎耗尽了她的所有精力, 胸口的悸痛连呼吸都渐渐困难。
因此她抓紧吃了药就躺下了,连饭都没有精力顾上,所以后来沈既白叫她吃饭, 敲几下门都没有回应,又给她打电话, 也没有回应。
她这一觉睡到了天亮,由于巨大的下坠感,醒来的时候脑子还处于无法运转的麻木状态,她睁开眼睛呆呆躺了很久, 眼珠才迟钝地转动着,看清楚自己在哪。
然后又要用很久, 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稍显陌生的房间是哪里。
昨天的负面情绪像粹进皮肤的毒, 四肢百骸都还在被痛苦腐蚀着,所以从醒来到恢复精力起床,用了很久。
看到手机上的时间, 居然都已经到中午了。
衣柜里已经放上了新的换洗衣服,她洗漱完走下楼,因为病症而疲倦乏力,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楼梯才走到一半,她看到了沈既白。
满院的蓝花楹,一年又一年的生长, 早已比上一次见的时候还要繁密。
风一吹,满树灿烂无声无响,只在一年又一年的风里安静地绽放。
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树下的椅子上, 满树蓝花楹在他的头顶孤独安静的绽放。
因为太安静,她的脚步声很明显。
还没走到他面前, 他就听到了,抬头朝她看过来,很寻常地问道:“饿不饿?”
她摇摇头,“你——”
开口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是疲态的沙哑,她顿了顿,压抑下去,用了点力气才能声音如常地问:“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下棋。”
“你陪我下?”
“我只会五子棋。”
“我知道啊。”他把棋盒往她那边一推,“你用白子接着下一步吧。”
她坐下来,才发现棋盘上居然就是五子棋。
听说他很小的时候就拿过不少围棋赛冠军,思路缜密,杀伐决断,年纪轻轻就打败很多职业棋手,要不是他的家境不可能让他只做个棋手,想必这方面的天赋也是佼佼者。
但他自己跟自己下棋,居然在这里下五子棋。
相比起围棋更复杂的思路和布局,五子棋对他来说就显得更像娱乐活动了。
她精力还在迟缓,所以看了好一会儿现在棋盘上的局面。
跟他下棋的好处就是,不管等多久,他都会等。
等她终于慢悠悠下好了棋子,他只看了一眼,下一秒就落下了自己的棋。
曾经跟他下过一晚上的棋,所以也知道自己几乎没有什么胜算,更何况她现在早就没了精力再像十五六岁那样,看什么都不服气,非要赢他一局才肯罢休。
所以还不等五子连星,她就认输了,因为下一步下不下都一样。
她放下手里的棋子,“你赢了。”
但他沉默着,没有任何赢了她的快乐。
暮春的风安静吹着,满院的蓝花楹都在寂静地绽放。
“弥弥。”
“嗯?”她抬头,看着他沉默的神情.欲言又止,笑了一下,“你怎么了?”
她笑起来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一张脸都是亮晶晶的孩子气。枯瘦的五官薄薄地挂在脸上,浅得仿佛会随着风一吹就熄灭。
从第一次见她到现在,不管请她吃多少东西,给她买多少东西,哪怕工作的压力也不再那么大,她都没法恢复一丁点儿他曾经见过的灿烂爱笑的模样。
她憔悴着日渐枯萎,仿佛全靠着一丝希望维持着生命。
她总说是因为工作太累了,每天压力很大,有点失眠,所以睡得不太好,也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玩笑着说打工人就是这个命,再加上家里一堆焦头烂额的事心情不太好。
这些说辞都合情合理,所以他也都信了。
尽管总能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不寻常,但也没有头绪。
直到昨天晚上叫她吃饭,打电话没有回应,敲门也没有声音,他迟疑着推开了门,看到她紧皱着眉睡着的模样,痛苦地蜷缩着。
明明是睡着躺在那里,却像已经死去的尸体,感觉不到一丝生机和活力,这样的死寂让他感到心悸。
不是没见过她以前睡着的样子,即使没有安全感地抱着自己,也只是一副小孩子害怕孤单的模样。
但她这样,仿佛已经死去了,只是身体还留着生命体征残存在这里。
下一秒,他就看到了桌边放着药瓶。
见他不说话,她把棋子收好,分别放回棋盒,笑着说道:“干嘛,我认输你还不习惯是吧?但我赢不了你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明知道赢不了还一头脑热非要挣个面子。”
“但我希望你还是小孩子。”
她怔了一下,而后笑道:“怎么你也说这种话啊,以前不都嫌我又吵又幼稚很烦人吗。”
虽然她不愿意跟别人提起那个名字,但是这个“也”指明的另一个人是谁很清楚。
棋子重新装好。
他说道:“让我认输不难。”
但是那时候她吵吵嚷嚷着很想知道怎么赢他,他说过的这句话,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印象,甚至没有了心气,只笑笑说:“你还要跟我下?跟我这么弱的对手下起来也有意思吗?”
风吹过落花,轻轻地落在棋盘上,他伸手把落花拿开。
他的袖口是深重的黑。
棋盘是玉质的白,所以他深黑的袖口从棋盘上拂过的这一秒显得更深重。深重到了直到他的手已经拿开,那抹深黑的袖口仍映在的她的眼睛里。
一晃而过,她的思绪也忽然停顿在他袖口的深黑。
她缓缓抬头,再往上。
他的衣服大多都是黑色。
这样深沉的颜色被赋予权力、 尊贵、冷淡,与他一身压迫感很强的沉稳恰到好处,他哪怕只是在这里漫不经心坐着也自然而然是这里的国王,漫天花落也仿佛是遵从他的命运。
他已经在收拾着棋子,“不想下就不下了吧,吃饭吧,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
她伸手摁住棋盒,“再下一局吧。”
在他抬眸看过来时,说道:“我从小到大都没赢过你。”
风吹动着他身后的蓝花楹,有落花落在他的肩膀上,短暂地停顿后又辗转落下。
在他近乎停滞的眼神中,她笑了下,“你怎么从小到大都那么喜欢黑色啊。”
风还没停,满院都是孤独的灿烂,在风里纷纷扬扬。
他收拾着棋子的手慢慢地收回,只平静低回眼,说道:“认出来了啊?”
“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她问。
他轻嗤一声,“告诉你能怎么样。”
他把棋子分好,棋盒递到她面前,“猜先。”
之前跟他下棋的时候,沈既白从不跟她猜先,每次都是让她先下,她觉得沈既白这是看不起她,她非要按照规矩猜先,结果他都这样让了,她还是轻轻松松就被打败。
现在居然乐意跟她猜先了。
她随便猜了两个子,还是她先下。
她这次直接天元起手。
都是沈既白以前教她的,多的没记住,但天元起手是嘲讽她记得明明白白,跟他几次下棋都故意这么下。
沈既白看了有些好笑地笑了一声,“你这是仗着这局肯定会赢?”
“那不然呢。”
她稍微抬头,看到他衬衣深黑的领口,想到许多他说过的话。
和他一起坐在这里下棋的那个晚上,他说过很多,只是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说的人就是自己,他只说他有一个很像她的朋友。
他就那么坐在自己面前,面对她问的为什么不找那个朋友说清楚你是谁,他只是笑着转开了视线,说算了吧。
别想起来,不开心的事还是忘了吧。
他是这么说。
因为知道不管怎么下,这一局都会赢,所以她连脑筋都没怎么动,不像之前每颗棋子都深思熟虑。
棋子随便一放就等他下一手。
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告诉我?其实我能有点印象。”
他低眼拿着棋子,看着她乱放的棋子,让她比赢她还难。
他说道:“不想被你讨厌,那会儿本来就容易惹你不高兴,好不容易哄好一点能做朋友,不想又被你讨厌。”
“那我现在知道了怎么办。”
“应该是我问你怎么办,是你说了算。”他看着她又随手乱放的棋子,有些好笑地说:“你再这样乱放,我想让你都难。”
“哪有那么简单就让你做到的,你想赢就赢,想输就输,我多没面子。”
他嗤笑一声,“你就是仗着我不能把你怎么样。”
但她现在精力有限,丧失生命力的身体连这样的玩笑都撑不了几句就感到疲惫,所以只这么几句后就敛起了笑意,枯瘦的脸孔上挂着薄薄的五官。
棋子倒是一直在乱放,毫无章法,东一个西一个,沈既白想让她赢反倒成了需要费心思的那一个。
她说道:“现在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是对我好的人。”
这样的话是第二次听她说了,即使是第二次,还是会有所触动。
他看着她坐在自己对面,从很小的时候总是惹她生气惹她哭,再到现在,连哭都已经没有了力气,一副形同枯槁的模样。
他的声音变轻,“不会讨厌我吗?”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变得很小,再也不是叽叽喳喳的小朋友,但也显得轻柔,“你很重要。”
风吹起身后的花开花落,在孤独里绽放。
短短的四个字,明明是期望已久的,但他现在宁愿不要听到。
从前她很少有这样安分坐在他身边的时候,想把她留在身边总要想方设法,哄她开心也好,骗她答应也好,威胁她同意也好。
她没多少时候是像现在这样,但她连不开心的力气都没有了。
宁可她永远是叽叽喳喳的小朋友,跟他吵不完的架生不完的气,威胁又没底气地说着死定了。
那时候她追问他怎么才能让他认输,但答案其实一直都很明显,只是那时候没法让她知道。
从她掉着眼泪也要逃走的那个冬夜开始,他在她的面前就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认输。
她一难过,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这么多年很多次在她身边,他有很多个机会能够抓住她,但都无法与那个夜晚抗衡,他的手掌承接不住她眼泪的重量,重到能把他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压垮。
而现在,好像可以告诉她了。
但是在去年她打电话向他求助的那个下午,他就已经再也没法抓住她了,所以在那之后的半年都没再去打扰她。
只是在那半年后,第一次听她说“我知道你是对我好的人”时,好像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蓝花楹落在了棋盘上,落在他费尽心思才能拱手相让的棋局上,她毫无章法又随意,反倒让他成了费尽心思才能维持下去的人。
他放下了最后一颗棋子,说道:“让我认输不难,只要你能开心就够了。”
他没再看她,径自站了起来,“走吧,带你去吃饭,晚上有演出,明天再回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