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喘息，念出了她的平台名字：“是你吗？”
宋念初怔怔地看着他，思绪一片乱麻，下意识点了点头。
“你肚子疼吗，”
他无力抬手，只能偏了偏头：“过来，带你去医院。”
宋念初难受到泪眼朦胧。
她刚才意识涣散的时候，真的疼到哭过，黑亮瞳仁蒙着一层浅浅泪光。
一双泛着水雾的眸就这样呆呆垂下，在他身下的轮椅上停住。
稍稍翻卷起来的裤脚下，露出了漆黑的一截金属。
手机铃声终于停了，他的声音清楚地落在宋念初的耳中。
被漫长的五年时光所模糊的记忆骤然回涌，如同涨潮的浪水一般漫上海滩。
常常从耳麦中听见的声音与此刻响起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她想起那一天在贝贝朋友口中听到的那一声“随哥”。
宋念初仍不太敢相信，张了张唇。
“你是……”
分明是提起过无数回的名字，这一回却念得生涩艰难。
宋念初近乎在喃喃，“你是贝贝？”
“是我。”
眼前的男人垂了垂眼，又很快抬起。
少女疼到站都站不直，面色显然也带着痛楚，眼睫被泪水浸湿。
他强迫自己忽视她眼眸中的惊诧和茫然，解释：“你突然下线，说自己很疼。”
“我怕你出事，所以想来看一眼。”
这一切都太荒唐了，宋念初想。
他的声音会随着时光淡去，变得不再清晰。
但宋念初始终没有忘记他年少时的脸。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看着她，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神态。
分明拥有着熟悉的轮廓，那双色泽浅淡的瞳仁中却像是有什么熄灭了。
宋念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痛到晕过去了，不知道自己是否置身于虚幻梦境。
她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眸，眼睫上缀着的泪珠顺着眼尾滑落。
就像是忍不住落了泪。
“你……”
宋念初张了张唇，声音带着哑，尾音消散在空气里。
想要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是沈则随。
是那个被视为天之骄子的，本该活得耀眼又夺目的，沈则随。
他……
他残疾了。
也不记得她了。
第17章
电梯抵达的声响又一次响起, 穿着工作服的跑腿小哥拎着白色塑料袋走出来。
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出电梯的那一刹看到走廊中的景象，显然愣了一下。
“那个, ”
跑腿小哥举了举手上的袋子, 视线在二人之间游移不定，迟疑地问：“这是谁的跑腿订单？”
“……是我的。”
心神从如同乱麻的思绪中暂时抽离, 像是得到了片刻能够运转的空隙。
宋念初往外走了几步, 站在沈则随身边，接过了塑料袋：“谢谢。”
小哥走回电梯时还在频频转头瞅他们俩, 眼神很是八卦。
宋念初指尖松松勾着袋子, 又往回退进了屋里。
她能够感觉到沈则随发怔的眸光。
“……我生理期到了, 不太舒服。”
宋念初垂着眼, 看着旁边的地面。
就好像那一片瓷砖地板上突然长出了鲜花一样。
她晃了晃手中发沉的塑料袋, 声音很低：“不用去医院, 吃止痛药就好。”
沈则随安静了几秒。
他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 唇角却弯了弯, “这样啊。”
宋念初好像从他身上察觉出几分难堪。
可“难堪”这种情绪，她怎么也无法与沈则随联系起来。
“是我多想了, ”
他笑了笑, 语气平静，“你没事就好, 我回去了。”
宋念初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讷讷道：“……嗯。”
门关上了。
宋念初看着眼前的地面，安静片刻。
她忍不住抬了抬眸。
这扇门宋念初开合过无数次, 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门上还刻着花纹。
糯米摇着尾巴，抬头看她, 又看看门，好像也在疑惑着什么。
宋念初盯着那扇门，发了几秒钟的呆。
她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样的感受。
思绪太乱了，沈则随怎么会是贝贝，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家门口。
她怎么会就这样突然见到他，就这样见到……这副模样的他。
心潮激烈翻涌，宋念初怎么理也理不清。
她咬了咬下唇，不知是不是头脑发热，突然神使鬼差地上前。
沈则随已经转过轮椅，正在走廊中间等待电梯。
听到开门声响，他下意识转头看来。
于是宋念初也看清了他此刻的神色。
他方才与宋念初说话时微微弯起的唇角如今抿得平直，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双浅色瞳孔中染着几分懈怠厌倦，像是没有意料到宋念初会再出来，于是便懒得伪装。
他就这样看着宋念初。
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宋念初张了张唇，任由情绪驱使着身体。
她冲动地说：“你进来坐坐吧，我给你倒一杯水。”
沈则随收回目光，嗓音轻淡，说了句“不用”。
其实宋念初说出的那句话，落在别人的耳中，或许只是一种成年人的客气。
就像年幼时有人上门收废品、装饮水机，家中的长辈总是会热情地招待他们，让他们喝口水，或是稍作歇息。
可是宋念初其实真的在挽留。
在某一个瞬间，她的心头忽然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倘若她就这样让他离开，她一定会失去一个朋友。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沈则随，虚拟网络上的Bei，不会再理她了。
“不行。”
思绪剧烈浮动，不知是不是难受的时候更容易受情绪驱使。
宋念初几步上前，伸手按住沈则随的轮椅。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因动荡的情绪而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男人讶异抬眸，宋念初眸光落下，与他对视，又飞快地撇开眼。
“认识这么久的网友，怕我一个人晕在家里，特意来看我有没有事。”
她声音语气因着身体的不适而弱了一截，对他说，“……要是就这样让你走了，我也太不会做人了。”
沈则随神色似乎怔了怔，眉眼稍稍一动。
他刻意扮出的平静自若像是裂开了一小条缝隙，终于露出了几分茫然的神色。
走廊中安静片刻，沈则随张了张口。
“我……”
“——我没力气了，真的好痛。”
宋念初打断他。
她方才情绪一激动，阵痛愈发明显。
此刻她实在受不住了，捂着小腹又弯下身来，整张脸皱着，转身就要回屋。
“我先去吃药，你在客厅里等我一下。”
少女就这样进了屋，留下一只毛茸茸的萨摩耶，竖着耳朵吐着舌头，无辜地瞧着他。
“……”
沈则随迟疑了一瞬，色泽浅淡的瞳仁中浮现出一抹无措。
倘若沈则随早就知道今刀是个女生，他会如林清铭所说，让警察来看看今刀有没有事。
一个男人——一个残疾男人，怎么能够这样突然地出现在异性网友的家门前。
他一定会吓到她。
……她也确实被吓到了。
沈则随仍然记得她方才见到自己时眸中的错愕，也记得她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身下轮椅时的惊诧。
他向来会刻意回避那样的视线与神态，这一回却接了个满怀。
……可是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沈则随闭了闭眼，抬手捏了捏鼻梁。
吐着舌头的萨摩耶在原地转了一圈，看着开着的门，“汪”了一声。
它没有出门，在原地趴了下来，一双葡萄般的黑眼珠盯着沈则随看。
像是在提防着坏人的狗狗卫兵。
也好，沈则随沉默着想。
他尚未向她解释自己知道她住址的原因。
倘若就这样离开，她之后或许会担心自己被不正常的疯子盯上了。
客厅中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宋念初就着水吞下止痛药，又把塑料袋中的暖宝宝取了出来，贴在身上。
暖洋洋的热意蔓延开来，宋念初扶着大理石台面，慢慢弯下身。
她的心中仿佛有一只小猫崽在玩毛线团。
线团像是小球，被猫爪推得滚来滚去，毛茸茸的线头缠在一起，一切都杂乱无章。
刚才发生的一切在宋念初眼前一帧一帧地回放，令她又想起了从前。
原来暗恋真的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她曾经笑着对别人说，她暗恋的人，应当对她有着很深刻的印象。
结果到了最后，只有她记得毕业典礼上的那一次勇敢。
明明一起度过了高中三年。
再一次见面，他却根本认不出她了。
……既然这样。
宋念初揉了揉眼眸，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么，她也要把沈则随忘记。
客厅中响个不停的电话在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刻被接起。
宋念初往玄关处看了一眼，见糯米仍在瞧着外头，对着手机说了声“喂”。
“——宋念初？我的天，你终于接电话了，”
男人扬起的声音从手机里传过来，“你没事吧？随哥在你那边吗？”
这一声“随哥”分外熟悉。
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点失真感，和那一天在游戏里听到的声音重叠。
宋念初垂了垂眼，应了声“嗯”，又说：“我没事。”
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从她的脑海中闪过。
原来林清铭与胡图图并非恰巧拥有着相似的声音。
原来不是天底下的黑猫大多相像。
……是她太过粗心，有些事情早已有迹可循。
林清铭又在那头说了些什么，宋念初心不在焉，没怎么注意听。
“——我准备出服务区了，再过一个小时就能到。”
那边声音有些杂乱，林清铭扯着嗓子说：“你让随哥先等在那边一会儿，别让他自己一个人走掉了。他坐着轮椅，平时很难打到车的。”
“……嗯？”
宋念初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哦”了一声。
糯米看着她走过来，有点儿兴奋地站起来。
也快到了平时遛狗的时间，但宋念初今天没有力气陪它出去玩。
她小声叫了声“糯米”，走过去。
沈则随还在门口。
“……你进来吧，”
宋念初轻轻呼出一口气，肩膀松弛了一些。
她对他弯了弯眼睛，叫他：“贝贝。”
沈则随张了张唇。
“林清铭说他等下会开车来接你，”
宋念初又截断了他的话，垂着眼眸看他，“让你在我这边等一会儿。”
“……”
沈则随轻轻眨了一下眼，安静几秒。
“我在走廊上等他就好。”
他说着，垂了垂眼，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的轮椅。
这么一瞥，沈则随的身体忽地一僵，浅色瞳孔微微缩紧。
不知何时，裤腿微微翻起了一节。
漆黑色的假肢便这样暴露了出来。
……她看见了吗？
她一定看见了。
再次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今刀的神色显然有了几分变化。
她好像将什么藏了起来，眸光与姿态都平静自然。
去吃止痛药的那短暂片刻时间里，今刀都想了些什么？
不能刺伤残疾人脆弱又敏感的心绪吗？
心尖如同被针用力一扎，沈则随指尖微微蜷起，不愿去细想。
心绪乱了，本来斟酌着要用什么方式表达的语句便也脱口而出。
“不然的话，”他说，“会弄脏你的地板。”
宋念初怔了一下。
她垂眼看了下轮椅的车轮，一时间竟然有几分哑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