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们说的,秦音突然就有点难过。
她闷闷地喝完一大杯,吃几片牛肉,大家的话题又转走了,仿佛刚才只是最不经意的吐槽。
她想起了自己送去青年美展的作品。
画那幅画,是大前年元旦的事情了。
司机说她叫阿珠,家里想叫她和个瞎子结婚换彩礼,她不愿,就独自偷跑到了京市,算起来得有八个年头了。
她不识字,但气力比男的还要大,到了这边就跟着施工队一起干活,从学徒成了师傅,干得比很多师傅要细腻,不滑头,客户都喜欢请她。
只是冬天天气恶劣,不得不停工,得找些别的事来讨生活。
“再来几年就做不动咯,”阿珠笑着摇头,“这些年腰用得厉害,天气冷了就腰痛,热水袋捂着腰,赚的都是出卖身体的钱。”
秦音看她的手,上头是茧子,是裂痕、冻疮。
这双手,一到冬天就麻木,就算有暖气捂着,也没好到哪儿去。
元旦三天假期对她来说太短暂,加之她爸妈教高三也忙,她没回家跨年。
跨年那天,她开窗吹着冷风,夜空中挂着轮皎洁月。
她又一次双手合十,许愿新年画画顺利,灵感爆棚。
等再睁眼时,她忽然冒出了个从未许过的愿望,她想在毕业后谈一次满意的恋爱。
许完愿后,隔日就是元旦,她叫了网约车,要去热闹点的地方看看。
开车的司机是一位女性,秦音很少有碰见女性司机,路上主动和她聊起了天。
得知秦音是画画的,阿珠殷殷叮嘱她要保护好自己的腰和手,说这些可都是吃饭的老本。
当时秦音内心腾起一股冲动,开口说想请她当自己的画画模特,时薪就按一百来算。
不好意思拿她这么多钱,阿珠要把价格砍低点。
秦音不肯让步,就要求这么给,和阿珠说自己对模特的要求高,一般都给这个价,而且给自己当模特,她就跑不了车了。
魏如老师工作室的一楼是个小车库,车库里暖和,秦音让她把车子停在那,搬出画架开始画画。
将近四百幅参展画作里,只有五十幅能直送,她拿到了这个名额。
她迫不及待地找阿珠分享好消息,阿珠很开心,说她的画像居然能有机会登上大雅之堂,又惋惜地说自己前几天出了点意外,腰严重扭伤错位,以后都没办法做工了。
秦音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时隔许久又想起这件事,秦音不由得喝多了点,跟着大家玩起了牌,打发饭歇时间。
画的是开着车的阿珠。
那双手她刻画得极细致,再是她略显疲态却依然明亮的眼神,脸上的每一条纹路,从元旦画到过年,从过年画到开春,又到入夏。
入夏了,阿珠又跑去做工,她的手多了新伤,秦音就也一起加上去。
后来遇上青年美展征稿,秦音犹豫许久,将这幅画拿去送展,取名叫《阿珠》。
几个月后,成功过了初评复评,甚至直送了全国美展。
到了晚上八点多,陆观止打来了电话。
秦音站起来,走到安静的角落接通。
“今天怎么没回家?”
她这才想起,忘和陆观止说她聚会的事了。
以前她就自己一个人,出门不用和任何人报备,压根就没这习惯。
“我同学请我们到他工作室暖居,应该差不多结束了,等下就回去。”
“在哪?我来接你。”
打了半小时牌,秦音准备离开。
许项说要送她,是他请她来这边的,她喝了酒,他得目送她安全上车才放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音当然不好拒绝,跟着他一起从电梯下去。
路上,许项主动找起了话题。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入选的那幅画呢。明天开放的话,那我一定得去看看。”
“好啊。我有朋友在第一站羊城看到过,优秀的作品非常多,可惜离我们这太远,没能早一点看到,只能等巡展到这边了。”
秦音没拒绝,把定位发给他微信。
陆观止:[半小时后到。]
她回了个好,这才回到人群中。
“家里来催你回去的电话?”有同学疑惑问,“你家不是在苏市那边吗。”
她答道:“我姥爷在这边。”
同学没再问其他,喊秦音一起加入牌局,专心打着牌,酒喝得多了,牌都打得有些晕乎。
“你也想去的话,要不我们一起?”他提议道。
秦音瞥了他一眼,摇头说:“不好意思啊,我有约人了。你怎么不懂抓住机会,这种时候应该邀请你喜欢的人去才对,和我一个业内人士去有什么意思。”
许项想继续接这话,恰在此时,电梯门开了。
她迈开步子走到门外,绕过大堂抵达大门口,见到一辆熟悉的车,打开车门,半转身朝许项挥手。
“我先走了,谢谢你下来送我。”
“没有,我喜欢自食其力。”她语气透着些得意,仿佛能看到她翘起来的小尾巴。
他松了松领口,忽地说:“秦太太,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了。”
秦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做了得有十几秒的心理准备,清了清嗓子,喊出了声没有一丝感情的老公。
见他没应这声,她立马顺势而上又喊一声,一口气把今天的任务量叫完。
“好了,我完成了。”她自我点头肯定。
她钻进车后座,顺手把车门关好,拉上安全带。
陆观止问道:“你同学?”
“我学长,今天就是他请我们的。”
他掀眸看去,语调淡道:“你这学长人挺好,还特地下楼来送你。”
“你这么说确实,他是我们系里出了名的性格好,大家有事都喜欢找他帮忙。”
“你也找他帮过忙?”
陆观止轻嗤一声,轻捏她耳垂,“你挺可以的。”
她权把这句当成夸赞来听,拿出手机来看时间。
“哦对了。你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去看美术展。”
他反问:“青年美展?”
她惊讶道:“你居然知道是这个展。那你再猜猜,为什么我要请你去看?”
“因为有你的作品。”
她嘀咕了句,“又给你猜中了。就不能是我单纯喜欢看展,想找个看展搭子吗。”
“太太,你的表情都写在脸上了。”男人轻点她轻软的脸,“很好猜。”
“那你答不答应,什么时候有空?”
“早上九点吧。另外,明晚有个宴会,是重要世交的生日宴,需要你和我一起出席。”
“重要世交?是谁?”
“叶家的老太太。瑞达医疗就是叶家的。”
她喝了低度数的酒,虽然没到醉了的程度,还是挺晕乎的,说完就靠在沙发背上小憩了。
等到车库里,她才隐约醒来,开车门进电梯。
电梯里,陆观止按下楼层密码,站在她旁边,衣物和她衣角摩挲。
“以后晚回家,记得和我说一声,要不然我会担心。”
她还迷迷糊的,下意识地应好,这里的灯太温暖了,眼睛又控制不住想闭起。
他俯身抬手,指骨曲起轻敲了她额头一下。
秦音霎时醒来,睁眼和他控诉,“你怎么敲我。”
“我怕你睡在这里。”他指腹轻揉着她的额头,低声反问,“刚才说的,听进去了?”
“听到了听到了,我会努力养成汇报日程习惯的。”
“陆总,您就放心吧。”
第31章
九月末,京市凉意渐起。
秦音套多一件开衫,与穿着衬衫长裤的陆观止一同步入展馆。
展馆需要提前预约,她早前就知道消息,准点在手机前蹲着抢预约名额。
青年美展名气大,今天是这届到京市展出的首日,来的人不少,目及之处都能见到人。
幸而展馆为了观展体验考虑,有刻意控制人数,还不到比肩接踵的地步。
她站在陆观止旁,小声问他想去先看哪个区。
“油画吧。”他道。
油画区人比较多,秦音和他看了几幅,偶尔聊几句,意外发现他是真挺懂油画的。
李奶奶和她说过陆观止喜欢画,秦音听着只当是大多数人的那种普通喜欢。
可他居然对技法颇有了解,全然是个到位的鉴赏家,甚至聊到的一些话,是得有真切学过油画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这是秦音完全想不到的。
发现到这点,不用因为担心他不懂而憋着心底的念头,她和他聊起画来时又随意了些。
秦音的画也在油画区展览着,等到快走到她的画附近时,她问他道:“你是有专门学过画画吗?”
“画作鉴赏是必须要学的功课,至于画画……”
他大约是想到些什么,眸色淡了些许,转头朝墙边看去,蓦地与一位目有倦色的女性对上了眼。
在她眸底的层层倒影中,他见到了众生,也见到了自己。
再往下是一双粗糙的手,握着方向盘,窗外是茫茫冬雪的冷调,车内却要温暖几分。
画面静中有动,投去一眼,就如若冬日坐在温暖的副驾驶,名为阿珠的司机侧过头来,与乘客说着话,也许是家常,也许是过往,跃然纸上。
右边墙上贴着作品标签,创作者一栏写着“秦音”二字。
“这种不就是打印机风格吗,国外一堆画家走这个路子,还比这个要好看多了。我也学过画画,画得像只是最基础的功课,这其实就是高级点的临摹嘛。”
“这顶多算是个画匠,毫无艺术可言。国内的艺术审美真的是越来越倒退了,照抄着现实画的居然都能来展览。”
女声:“我不管你嘴里什么艺术,反正我看着喜欢就成,这看着就让我很震撼啊。”
秦音偷偷观察着陆观止的反应。
她这幅画受到了挺多人的赞誉,也依旧有人不屑,她并不知道他的看法是如何。
正在她期待之时,耳旁响起了一对情侣的对话。
女声:“哇这个画得好真,我差点以为这是照片了,细节好多哦,这得花了多少时间画啊。”
男声的回答溢满轻蔑。
“就是因为有和你一样想法的,这种没有思想的画才能这么受追捧,扰乱市场,败坏审美,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女声:“嗯嗯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所以你能不能闭嘴让我自己好好看看。”
男人不乐意在“劣等画作”前浪费时间,也不管女生的意愿,喊着她去看其他的了。
像这样的言论和评价,秦音不是没有听过,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是因为刚才那个人说的话吗?
想到这个可能,她眨了眼,又是一下,被他紧握着的手收紧,指根交握处的轻微跳动放大,与心跳齐齐作响。
“她的名字叫阿珠。”秦音压低了声音说。
“我大前年元旦遇到的她,她就只有冬天才开车,其他时候跟着装修队干活。”
“后来这画过评选了,我去找她,可就在我打电话的前一天,她的腰严重扭伤错位,至少要卧床休息三周,以后也再不能做活了。”
但在陆观止面前被人这么说,她还是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说道:“我们去看看其他的吧。”
“不。”他牵住她的手,插.入她指缝,徐徐地道,“我就爱看这幅,没有之一。”
她蓦然抬头望去,男人眉目舒朗,一如既往的从容稳重,只是唇角在此刻落得了些凉薄的平直。
秦音脑海突然跳出了一个念头。
他在不悦。
当时知道这事,秦音带上水果去医院探望,阿珠眼神压着惆怅,比秦音最开始见到时还要疲惫。
秦音垂下了眸,“我什么都帮不了她。也许画画真的并不是那么有意义。”
画画救不了阿珠的工作。
即使这画再多人夸,评比拿到的奖次再高,也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她点头应好,让跑堂晚十分钟再上菜,拿出手机来和苏凌玉聊天。
苏凌玉最近换了个新领导,新领导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不算随和,胜在公正不偏颇,会给每一个下属合适的机会。
“对不起啊。”她蓦地道起了歉,扬笑转成轻松的语气道,“没控制住和你说起这些,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走吧走吧,我们去看别的画,还有好多没看呢。”
他什么也没说,与她去看了下一幅画,用了一早上的时间,以脚步丈量展馆。
午饭他们要在外面吃,秦音好久没有去那家叫做山居的私房菜馆了,正好这家私厨离展馆不算太远,他们把午饭定在了那。
到了四合院里,她喝着茶等菜上桌,陆观止忽地起身,说有事要临时处理,需要出门一会。
“需要我陪你一起吗?”她问道。
“不用,十分钟内回来。”
她就需要这种领导,苏凌玉这阵子工作很卖力,她经手的每一个项目,都会在未来成为自己在京市立足的资本。
苏凌玉:[要我说,还得是陆总够英明。你还别说,能管这种小事的总裁真的很少,要不就是考虑到各种裙带关系,要不就是根本不在乎,谁管几个小职员的死活啊]
[你今晚要和陆总去宴会是吧?]
[那些人之前老讽刺你俩关系塑料,这不得趁机会大秀恩爱,狠狠打他们脸出气]
秦音:[你这整得我今晚要去砸场子一样,这是叶家老一辈的生日宴呢,得低调点]
[嚯,居然是叶家,瑞达医疗啊,那在全球都拍得上名号的,老厉害了。前阵子我在新闻瞧见,好像是研发了个什么的首款创新药,上市销量很好]
[怕什么,秀恩爱也有低调的秀法,让我来教教你!]
鬼使神差的,秦音还真逐字逐句读了后来收到的那几条消息,又觉得这个行为很好笑。
她想秀恩爱,也得陆观止愿意配合,要是就自己唱独角戏,那未免太尴尬了。
放下手机时,陆观止恰好回来,前菜上桌,秦音认真地品尝着这次的美食。
“没有。”他淡声答。
对话就这样结束,车子抵达车库,两人下车。
秦音正欲离开,车后厢忽地打开,金桂的香呼啦啦全涌了出来,她见到了一束缀着叶片的桂花。
陆观止拿起那束花,递向她,语调懒洋地道:“送你。”
秦音惊喜地接过花,几乎要被浓郁的香包裹,似乎她也要变成桂花味的了。
“怎么突然想起送我桂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