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音才松一口气,却见陆观止朝自己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嗓音温和。
“秦小姐,幸会。”
任馆长还在旁边,秦音硬着头皮握住那只手,指尖不免地碰到他那枚墨玉戒圈,触感细腻。
那晚,他便是用这只手扣着她的腰,温润的玉硌着她的肌肤,鼻尖与她的相触。
秦音只与他虚握了两秒。
他淡然收手,漫不经意地提议,“秦小姐的作品我也有所珍藏,既然在这里遇见,不如一同参观。”
这年头的画家,要想路好走些,总要结识点商界名流。
任馆长喜欢秦音这个后辈,也想帮她铺路,替她做主答应了陆观止的邀请。
秦音有口难言,只能跟着他们去看剩下的画展。
她是半点画都看不进去了。
陆观止站在她的左边,她又隐约闻到了淡淡的新茶香。
她左半边身子被一种难言的感觉笼罩着,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有种下一秒就要被丢到锅里大蒸特蒸的感觉。
才走几步,任馆长就来了电话,她说着抱歉,去到远一些的地方接听。
跟着陆观止的特助十分有眼力见,慢几步跟在他们身后。
这下,秦音不得不单独面对陆观止。
虽然她是怂,但又有些爱面子,不愿露怯。
她佯装淡定站着,将注意力转移到画作上,主动说起了自己对墙上画作的见解。
秦音把学到的山水画知识一口气搬了出来,喋喋不休,不叫他有提起某些事情的机会。
“这幅山川图,整体偏向于元代作品讲究的‘逸’美学,您看这个地方,主要用的是浓淡的点、线结合,还有这带出人物的几笔,洒脱……”
她说话的调子是南方特有的软,但又有些不同,大概是在学普通话时学得很认真,字字都咬得清晰,叫人无端想到化雪融入溪涧。
大约是说到后面,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竟由这幅画出发,背起《九歌・山鬼》的诗文。
像学生被老师背诵抽查,一板一眼的。
这是铁了心不想和他说话,只想装作不认识的模样。
“辛夷车兮结,结……”
秦音才毫无感情地背出开头几句,突然就卡壳了,抬眼见到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没说话,就只是静静等着她,看她往下还能背出些什么来。
恍然意识到这场面的尴尬,秦音被迫收束话题道:“这画真挺有山鬼写的那个意境。”
很久没这么一次性地说过这么多话,都口干舌燥了。
陆观止唤来工作人员,递给她一支水。
秦音说着谢谢,正想接过水,却听到他意有所指地补充了句。
“秦小姐,不知道你是否清楚,这山鬼说的,可是位负心人的故事。”
那“负心人”三字,被他刻意拖慢了念。
接着,他松开了手。
秦音握住瓶身,心跳如鼓。
第5章
任馆长打完电话回来,听到他们在对话,随口加入话题。
“什么负心人的故事?”
不想让陆观止开口回答这个问题,秦音赶忙接话。
“就是我说这幅作品有山鬼的感觉,所以陆先生和我聊起了山鬼。”
任馆长点头,没多想。
参观展览的后半程,秦音被摁了静音键,除了馆长偶尔提到时她回几句,全程都没有再开口。
等到参观结束,馆长说要招待陆观止吃饭。
秦音担心自己会被喊去,忙提前开口说道:“任老师,陆先生,我晚些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不敢再看陆观止,得到任馆长的点头后,礼貌告别,头也不回地离开。
告别两人,秦音思绪混乱了一路。
陆观止今天的反应,是什么意思?
她根本看不懂这男人的意图。
他刚才没有阻止她离开,看起来也不像生气。
可话又说回来,这些上位者各个都是表情管理大师,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基本功。
陆观止看着平静,说不定正酝酿着对付她这个“负心人”的想法。
秦音回到家里,陈兰英坐在客厅里,正想喊住她说话,谁知道她闷声不吭地就钻进了卧室。
她靠在飘窗边,看陈列柜上摆着的各种小玩偶,粘土的、陶瓷的、羊毛毡的、泥塑的,模样各异。
都是从小到大她自己做出来的,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就连搬家都没弄丢任何一个。
她走到陈列柜旁,小心地拿起其中一只陶瓷小幽灵放在手中,低声自言自语。
“我该怎么办?”
抓着小幽灵,她曲起双腿,把自己圈了起来。
她现在思绪混乱得很,心间盘旋无数想法。
一边想着说:“秦怂怂你就是太怂了才想那么多,陆观止那样有权有势还长得好看的男人,要什么女人会没有,人家根本不在乎你,只是碰到了说一两句话而已。”
下一秒脑海又立马推翻道:“万一呢!秦莽莽你懂不懂什么叫小心驶得万年船,现实又不是真的没有强取豪夺的,你都说陆观止那样有权势,你还甩了人家,怎么可能逃得过他!”
秦音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发短信拉黑的决定,根本就是错的。
她想的太简单了,以为自己发了那条消息,再拉黑,就是好聚好散,不会给以后的生活带来任何影响。
但她那条短信,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反倒会进一步让陆观止记住她。
现在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秦音又打开了门。
陈兰英还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发语音,似乎是在和学生家长发消息。
见着她出来了,陈兰英停下来问道:“去看展看了那么久,你一个人打车回来的?”
她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没在美术馆碰到谁?”
秦音听到这个就头疼,“托您的福,碰到了一尊大佛。”
她在想,现在收拾行李去全国各地来一场毕业旅行,还来不来得及。
陈兰英瞪了她一眼,“还大佛,我是在问你,有没有碰到黄姨儿子?”
这下,秦音总算是懂了刘女士给她门票的目的,她想当回牵红线的月老,为自己和黄姨儿子制造偶遇。
秦音真想给她妈磕个头。
牵线没牵对人,反而给牵了段孽缘,就那么刚好叫她在那遇到了陆观止,真是她亲妈。
她闭上眼,心口堵着一口气下不去,“我真没碰到他,也不喜欢他,我现在看到男人就怕。”
“妈,您就饶了我吧。”
“诶你这倒霉孩子!”陈兰英损了句,看她这铁了心肠的模样,懒得再劝秦音,重新和学生家长发语音条沟通。
秦音就在一旁坐会,喝一杯水下去,声音幽幽地又喊道:“妈妈。”
陈女士不耐烦地应:“有话快放!”
“我惹上事了,现在需要逃难。”
“……缺钱了是吧?给你妈在这里编故事会。”陈兰英拿出手机给她转了两万块,“够了吧,别来闹我心。”
秦音利落接收转账,又补充了句,“我刚说的是真的,我应该今晚就走。”
“走什么?”秦鸿鹄听到动静,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拿着张试卷。
秦音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她这冲动做出来的事情肯定不能让他们知道,烂摊子也必须自己收拾。
既然都决定要出去逃难了,她得趁机向秦鸿鹄做一番融资,便清清嗓子,又继续刚才的说辞。
“爸,你女儿惹了点事,所以要出门避避风头。”
“要多少钱,你给个数。”秦鸿鹄说完,突然意识到刘女士也在场,连忙补充,“……骗你的,我哪有私房钱,钱都在你妈那儿呢。”
不是他们不相信秦音真惹事了,她从小就叫人省心,只有缺钱想买东西时会闹腾些,他们这些年早就习惯,下意识地觉得她这是为了要生活费。
融资惨遭失败,秦音干脆坐在沙发上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其实我没惹事,就是闷了想出去见见世面。”
“叮咚――”
就在此时,门铃声响起。
秦鸿鹄把卷子折起来放到电视柜,走到门边,纳闷谁这个点会不打招呼上门拜访。
门后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大概五十来岁的儒雅男人,另一个人是女性,年轻一些,手里提着包。
儒雅男人礼貌开口。
“您好,很抱歉上门打扰,我来自京市,是来寻人的,请问陈兰英女士是在这里吗?”
秦鸿鹄皱起眉,“有什么事?”
“我受沈家沈关山先生委托,替他寻找走失的女儿,这是当年出事前拍下的照片。”儒雅男人从衣袋里拿出一张修复上色过的老照片。
秦鸿鹄接过照片,抬了抬眼镜,认真打量。
“沈先生的女儿脖子偏右上方有一个胎记,形状是不规则的星形,红色。”
“我们有专人负责征求线索,有人偶然见到陈兰英女士去年当选苏市特级教师的照片,所以冒昧上门,希望……”
经过这番诚恳的解释,这两位来客被请进了门。
秦音本来就思绪混乱,眼下事出突然,搞不清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当木头人,听她爸妈和来人对话。
他们互相对起了双方信息,很多信息点都能对上。
征得陈兰英同意,跟在一旁的女性打开手提包,拿出手套采取陈兰英的基因样本,并让她填写亲子鉴定申请表。
魔幻的下午过去,送走了来访的两人,秦鸿鹄望向陈兰英,“老婆……”
陈兰英抬起手打断他,“你先别和我说话,我还愣着呢。”
小时候遭受过伤害,陈兰英记不太清童年,只知道名字是福利院院长给她取的,就跟着院长姓。
有被拐卖的阴影在,陈兰英性格并不讨喜,闷闷的不爱说话。
那时很多人家庭条件也一般,各种因素影响,她没被领养出去。
陈兰英太聪明了,数学天赋高,其他学科成绩也很出色,院长舍不得这么个好苗子埋没,便偷偷存钱叫她读书。
要说陈兰英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没有执念,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她年龄也大了,四十好几,成家立业,有了个宝贝女儿。
年少时的执着和深夜翻来覆去的痛苦,早被时光磨平,也被治愈。
可偏偏就在她认命时,平地起了一声惊雷。
就算那两人已经走了,陈兰英也还没回过神来。
“妈,你想吃什么,我点外卖吧,来个火锅?”秦音知道她妈肯定没心思吃饭,这种时候吃火锅最好。
“都行,随便对付点。”
“那不行,吃饭最大。”秦音点开某家火锅外卖软件,边念菜名边下单,“来个四宫格锅底,青菜就不用了,家里还有,毛肚、雪花牛肉、虾滑、鸭肠……”
秦音下单付款,输完支付密码,表情冷静。
她不管陆观止的事情了,来找也好不来也好,她都要留下来,陪妈妈过完这件事情再说。
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外卖员很快来了,她接过袋子,拿出来在桌上一一摆好,重新加热火锅底,喊还在沙发上待着的两位过来吃饭。
两人难得没念叨吃外卖不健康,火锅咕噜咕噜冒着的热气中,他们仨安静地吃着。
五分钟后,陈兰英终于开口。
“行了行了啊,也不一定呢,谁知道是不是巧合,还要等多一两天才能看到鉴定报告,我都没急,你们跟着我在这着什么急。”
要不是看到她妈发红的眼眶,秦音险些就信了。
饭后,秦音收拾好碗筷,窝在沙发里听她爸妈说话。
秦鸿鹄:“这事得告诉陈老师,要是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先不说,事情结果还没出来,不能让老师空欢喜,我不想她难过。”
陈院长是陈兰英最记挂的人,也是她唯一认的亲人。
当年陈兰英结婚,就是院长当的娘家人,秦音逢年过节就要去找院长玩,亲切地喊她奶奶。
时候渐晚,秦音被赶回卧室睡觉。
与此同时,一千公里外的京市,一份DNA样本被加急送到鉴定机构实验室。
实验员被紧急喊到实验室,经过番处理,样本终于被放入实验机器。
天乍亮之时,鉴定报告被送入沈家,摆在了沈老爷子沈关山的桌上。
沈关山凝望桌上那份纸质报告,久久不敢打开。
他和妻子育有二儿一女,最宠的便是小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
只是天命弄人,总不叫人求得一个圆满。
当年,他和某个商贾争夺一个万分重要的际遇,最终险胜。
那名商贾失败后怀恨在心,暗中买通沈家保姆,将才六岁的小女儿拐走,生死不明。
那人不为钱财,只为报复,事情做得悄声无息。
沈关山赢来了名利,赢来了沈家后几十年的无限风光,却失去了自己的小女儿。
妻子身子本就不好,经过这事备受打击,就算有一堆天材地宝养着,终究还是先他一步离开人世。
离世那天,她手里抱着一顶虎头小帽,拉住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女儿还活着,一定要把她带回家。
再后来,他找寻了多年。
京市找不到,那就去河省,河省找不到,那就去华北、全华国,甚至是海外!
就算找到他死,也要带他们的女儿回家。
今年是第三十九个年头。
他记不清这是翻开的第几份鉴定报告。
每一次,都满含希冀。
每一次,都失望透顶。
沈关山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老了。
就算身子骨再如那些医生所说的硬朗,心力却已经消磨殆尽,只剩下那豆大点的油灯火,固执地等着最后一个答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沉顿许久,终于还是抬手,发颤地翻到最后一页。
鉴定意见的那段话他看过了无数次,早已熟记在心:
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不支持沈关山是XXX的生物学父亲。
他不带任何期待地望向这一份的鉴定意见。
……等等。
为什么这一份上面的鉴定意见,没有“不”这个字?
“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支持沈关山是陈兰英的生物学父亲……”
他喃喃地念着,像从大梦中醒来。
这场持续三十九年的噩梦。
终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