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妈妈帮嘴:“海云不问太太同意就要给太太收一个义女,太太年纪大了,哪还受得了这折腾呀!”
周惟深这才敛了笑容,正色问:“什么义女?”
“是酒厂顾家的女儿,上回酒会,海云瞧见了顾家二女儿,觉得像……”春妈妈吞吞吐吐。
周惟深追问:“像什么?”
“像周秋荷。”
提起这个名字,周惟深也微怔。
周秋荷是他已故的大姑姑,十多年前生产羊水栓塞走的。
打那之后,这个名字就成了家里的一块隐痛。
周明嘉就是秋荷姑姑的遗孤。
海云把孩子从姑父家要了来,随了周家的姓,上周家的族谱,聊寄哀思。
只是周明嘉长得像姑父,浓眉大眼,生得有几分英气,不像秋荷姑姑一双凤眼,清丽温婉。
他问:“酒厂顾家哪个姑娘?”
“二姑娘,顾以宁。”
“母亲不喜欢她?”周惟深问。
木苒芬推他,“平白无故给你多个妹妹,你愿意?”
周惟深笑,“我又不常在家,有人能在家陪母亲,我当然高兴。母亲是有别的缘故吧?”
“我和周秋荷自幼不和,现在她走了,那过去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也就不提了,可是你知道海云怎么说我吗?”
他耐着性子问:“海云说什么?”
提到这,木苒芬又悲从中来,“她说我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只能凑个孤字,以后是要孤独终老的!”
孤?
周惟深久在国外,不常写汉字,想了下偏旁部首,问:“那我和周晏川,谁是瓜?”
第二章
春妈妈忍俊不禁道:“我的大少爷,这个‘孤’可不能这么理解!”
汉字实在复杂,周惟深日常少用汉字,弄不明白她们这些谜语似地打机锋。
木苒芬瞥他一眼,掩面而泣,“你常年在国外,周晏川又不着家,我在家里和‘孤’有什么区别?”
“周晏川又去哪了?”他脸色微沉。
“他要替你父亲管着下面酒厂,你父亲又有集团的事要管,这家里谁顾得上我?”
周晏川会管理酒厂?
恐怕是整日和狐朋狗友混得乐不思归了。
他起身道:“我去联系周晏川。”
――
顾宥缦在工作室里待了一个下午。
被炸街的二代们开着跑车轰鸣而过的声音惊得心脏都突了突。
将修好的图发给各杂志社编辑时,黄昏已至。
花艺A刊编辑回复:【收到,辛苦了,顾老师】
过了几秒钟,又传来一条:【这图片,我们是独家吗?哈哈】
她回复:【这套图是的。】
言外之意,还有别的风格图她卖给了别家。
花艺A刊编辑:【那我还能看看别的套图吗?】
顾宥缦:【可以,但那是另外的价格(笑脸)】
编辑发了个笑哭,顾宥缦关了聊天界面。
她是独立摄影师,没助理,一个人就是一个团队。优点是不受制于人,缺点是收入极其不稳定。
杜成霜认钱不认人的行事风格对她影响还挺大。几年前她在国外工作,和白人老板闹翻,连工资都不要,带着一身“傲骨”出走,一张机票花完了所有积蓄,穷得差点没钻市场去翻剩菜,至此明白了清高不能当饭吃。
人都要吃饭啊。
她躺靠在办公椅上,揉了揉肩膀。
完工的时间比她想得要早。她拿起手机,关了飞行模式,看了眼消息。
她有两张电话卡,两个微信号。
一个常年不接任何电话,偶尔回复微信消息,一个24小时待机,只要有甲方联系,就一定回复。
1卡有两个未接电话,家里座机打来的,她看到了,没回。
微信里阿姨和父亲又各自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阿姨:【缦缦,明天周家老太太大寿,全家都去贺寿,你一定要回家啊】
父亲言简意赅:【回家】
走出花房时已经是傍晚,日落西沉,天光更显金黄。细细碎碎的光铺垫在建筑上,像落了一城市的桂花。
此时才四月,尚且不到桂花飘香的时节。
习惯了去哪都背着摄影包,突然不背什么了,她总觉得肩上空落落的,轻飘得好像人走着走着能被风吹起来。
香榭街是鹿海市的地标,也是潮人的聚集地。
街上走着穿裙子皮靴的男人,剃光头的美女,打扮精致的老头老太太,大家都很我行我素。
融进人潮里,顾宥缦的穿着并不起眼,但来来往往的,总有人回头看她。
她骨相极佳,丹凤眼空灵,耳侧零散的碎发随着她的走动而拂动,让人不免觉得连风都偏爱于她。
等红灯的间隙,一辆豪车停在了她面前。车窗缓缓降下,里面探出一个男人的脑袋。
男人不掩意图,将手机微信递了出来,直截了当地问:“美女,加个微信吗?”
顾宥缦习以为常地抬起手,指了下胸口,又摇了摇手,食指在嘴边绕了一圈。
――我是聋哑人,我不会说话。
在男人发愣的时候,绿灯亮了,她走下路槛,不紧不慢地朝对面走了去。
这条路不能右转,身后的车没再跟来。
目睹那一幕的周边人纷纷向她递来同情的目光。这么好看的姑娘,却是个哑巴。
顾宥缦在马路对面的煎饼店站定,看了看招牌。
店员小妹妹好心指了指店里卖的最好的一款煎饼,又竖了竖拇指,示意这一款好吃。
顾宥缦点点头,扫码付了款。
没一会煎饼好了,小妹妹道:“小心烫。”
她接过煎饼说:“谢谢。”
在小妹妹发懵的目光里,她挤出人群,叼着饼走了。
从香榭街到顾家酒厂,有二十几公里的距离。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家里保姆来开了门,递了一双拖鞋给她。
“三小姐,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
“夫人今天带二小姐买了新礼服,给你也买了一件,放在你房间里了,去试试吧。”
“嗯,打扰你休息了。”
“不打扰,应该的。”保姆笑笑,见她进了房间,便又关上了客厅的灯。
顾宥缦关上门,按了下开关,灯没有亮。
她又反复按了几次,毫无动静。
想着可能是灯泡坏了,她踩上床,借着手机光仰头看了看灯筒。
灯筒里的灯泡被人拆了。
是谁干的根本不需要猜。
她今天骑车骑累了,懒得和顾以宁计较。下了床,进了卫生间。
好在卫生间的灯是一体的,拆不下来,还能亮。
借着卫生间的光她找了衣服,简单洗了个澡。吹干头发,准备休息。
被子一掀开,她人麻了。
被子下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尸体。她闭了闭眼睛,将被子扔到了地上,掀起床单,将几个角拎在了一起,走出了房间,上了二楼。
顾以宁门下是黑的,灯关了。
随着她片刻不停的敲门声,父母房灯开了,门也开了,父亲和阿姨披着外套匆匆走了下来。
见她站在顾以宁门口,隋梦莲问:“缦缦,怎么了?”
顾立峰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怒道:“半夜发什么疯,你一回来全家都不用睡了?!”
听到父亲母亲都起来了,顾以宁这才姗姗来迟地开了门,“三妹,你怎么这么晚才……”
没让她把话说完,顾宥缦松了手,将床单往她身上一撒,顾以宁连退几步,惊恐得跳了起来,“啊――”
“床单给我洗干净。”她冷漠的眼神注视着顾以宁。
隋梦莲也有些生气了,道:“缦缦!家里有洗衣机,你想洗床单放进去就好,哪有半夜让姐姐帮你洗床单的?”
保姆闻声也匆匆走了上来,闻言道:“太太,我来洗吧。”
她捡起床单,哗啦啦的黑色碎粒往下掉,保姆定睛一看,惊一跳,“哪来这么多蚂蚁?”
顾以宁疯了:“啊啊啊!把这个扔了,马上把地给我拖干净!!”
烂摊子有人收拾,顾宥缦转身便下了楼。
她一回来就搅和得全家不得安宁,顾立峰吼道:“你给我站住!”
看着顾宥缦下楼的背影,隋梦莲拦住了暴怒的顾立峰,“算了,算了,她难得回来一次,随她去吧。”
“去年就不该让她回国!”
顾宥缦置若罔闻,她回了房间,推开阳台门,在阳台藤椅上坐了下来。
腿很酸,有点困。
她抱着手臂,靠着椅背眯了会儿眼睛。
楼上哭哭啼啼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下来。
能听到隋梦莲安慰顾以宁的声音。
她说:“以宁,等你以后做了周家的义女,这家里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咱们娘俩再忍一忍啊。”
说着,还陪哭了起来。
周家真要收顾以宁为义女?
看来周家人眼神也不怎么好。
她垂了垂眼皮子。
半醒半寐之际,门又响了。
保姆推开了门,抱着新的床上用品站在门口。看见顾宥缦坐在阳台上,她道:“三小姐,不冷吗?”
“不冷。”
她站起身走进房间,接过保姆抱来的床单被套,“谢谢,我来吧。”
“太客气了,这是我该做的,还是我来吧。”她抬手要去开灯,忽然发觉灯也不亮了,“这灯怎么坏了?”
“没坏,没灯泡了。”
“啊?那我去找个灯泡来。”
“不用了,就睡一晚上,不折腾了。”
听她这么说,保姆只得先理了理床面,将床单被套重新铺好。
“三小姐,下次这种事直接叫我就好,不要找二小姐了。”她说。
“你该知道的。”
“……啊?”保姆手一抖。
“没什么,休息吧。”
她已经过了想要公道的年纪了,对错都索然无味。
床单被套都换了,她没再多检查,在保姆走后便躺上了床,被子往头上一罩,合眼沉沉睡去。
深夜。
周惟深找总管要顾家人的资料。
分产酒厂老板的家庭信息都登记在册,总管将资料送进了他房间。
他一页一页翻过资料。
顾家酒厂,当家人顾立峰,二婚妻子隋梦莲,大女儿顾静姝,二女儿顾以宁,三女儿顾宥缦。
他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上,点了点那张薄薄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绸缎般柔顺的长发披在耳后,露出整张素丽的脸,她微微笑着,眼里的光很亮,有些腼腆。
他问总管:“这张照片是她多大的时候拍的?”
每年酒会下面的酒厂老板都会携家带口来一次,有些总管会留意,有些却也不太有印象。
这个小姑娘漂亮,他是有些记忆的。总管想了想,说:“应当是十六七岁。”
周惟深点点头,看向她的个人资料,发现学历只记录到中学:鹿海市十三中。
“怎么只有高中?她大学是在哪上的?”周惟深问。
总管尽力回想道:“这位小姐好像高中就辍学了,后来,好像是出了国。”
“辍学?是什么原因?”
“之前倒是没有留意过。”总管看出他对这位小姐很感兴趣,“大少爷,那我再去查查她的信息。”
不置可否。
周惟深慢慢地撕下了那张照片,“你觉不觉得,其实她更像秋荷姑姑?”
说真心话,总管觉得无论顾以宁还是这位顾宥缦小姐,其实都不怎么像周秋荷,至多眉眼有个几分相似。
海云是上了年纪,想找个人寄托哀思而已,怎么小辈也跟着凑起热闹来了?
这些话他不好说,只是斟酌片刻后总管附和道:“是有些像的。”
周惟深弯了弯唇角,忽然问:“海云明天过寿,也要请老道士来?”
“是,年年如此。”
“你让那个老道士先来我这,再叫他去海云那。”
大少爷在海外长大,一向是不信这些算卦看相的,怎么也信起老庄之道来了?
总管心头疑惑,但也点了点头,“好的,少爷。”
周惟深合上文件夹,递还给他。
总管接住,迟疑,“大少爷,那张照片…”
“我留给母亲再看看。”
只当他有意另择义妹,总管退了下去。
周惟深盯着照片端详了许久,不自觉轻轻笑了。他打开卡夹,将这张照片收进了内层。
他说过,有缘还会再见。
瞧,阔别多年,她还是又撞到他面前来了。
第三章
低频嘈杂的振动沿着楼板一路传下来,顾宥缦被惊醒,掌根压着额头,眉头紧皱地侧耳听,是从楼上跑步机传来的响动。
她摸起旁边手机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
这世上有些人,总觉得世界是围着他们转的,他们我行我素,以自我为中心,从不考虑他人。
顾以宁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顾宥缦忍下起床气,将撇在一旁的被子拉过头顶,缓了缓神。
昨晚阳台门没关,吹得胳膊发冷,脸上却异常瘙痒发烫,顾宥缦抓了抓脸颊和手臂内侧,摸着摸着,她感觉不太对劲。
她抓过床头的手机,打开相机对着脸上照了照。
她的脸……
顾宥缦错愕看着从脸颊一直蔓延到锁骨下的红肿。
过敏了?
身上痒得像蚂蚁在爬,她翻身坐起,又低头看了看床。
床单被套都换了,不可能还有蚂蚁,唯一没换的只有一对枕头。
她抓起枕头拍了拍,没看出什么端倪,但以她对顾以宁的了解,她直觉有鬼。
扯开拉链,揪出枕芯,她伸手在枕芯上抚了一把,一片细细如绒毛般的絮状物掉了出来。
她用手捻了捻,很快有了判断――桃子绒毛。
她对桃子过敏,从不吃桃。父亲大概都不知道,顾以宁却是知道的。
她将枕头扔下床,头晕脑胀地走去浴室。一抬头看镜子,她整张脸都比平常大了一圈,肿胀得简直像蜜蜂小狗。
她接了一捧冷水往脸上扑了扑,先物理降了降温。
楼上,顾以宁还在喊着:“妈!我的瘦腿仪呢!”
隋梦莲道:“在我房间里。以宁,今天别跑步了,先来吃早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