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山脚下的惊涛骇浪已经推上岸,覆盖整片沙滩,将浪涛拍打在山岩上。
愤怒的海跋涉上山,同岿然不动的山斗争,让顾宥缦想起共工怒撞不周山的故事。
周惟深问她:“害怕吗?”
她摇了摇头,又回身,吻了吻他的唇。
“雨下这么大,要不要把西西接到我们房间来睡?”
“宝宝房隔音很好,关上窗听不见雷雨声的。”
他记住了她说宝宝半夜被雷声惊醒,在婴儿房装修时做了可堪录音棚的隔音设计,平常不明显,等到大风暴时,隔音的用处就显示出来了。
直到他们睡前,月嫂也没有抱着宝宝来找他们。
顾宥缦喜欢这种躺在床上看暴风雨的感觉,周惟深和她一同斜躺在床尾,在她侧身去看窗外风雨时,他从后搂住了她的腰,将被子盖过肩膀,吻了吻她的耳后。
她握过他的手指扣住,在一室暖意中观惊雷阵阵,惊涛拍岸,山海巨变。
他们是人生途中两艘同样漂泊的孤舟,在此刻,已有了名为彼此的停靠港。
第八十九章
冯谧的消息从国内传过来的时候, 顾宥缦和周惟深在法国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了。
顾宥缦大学毕业时受导师推荐,进入了劳尔玛工作,实习期还没有过便回了国, 和导师长达三年没有了联系。
这一次回法国, 她先去拜访了她的本科专业老师萨米特博士。没有准备隆重的礼物,不过一捧花, 一盒香槟。
萨米特博士年逾50,终身未婚,收养了三个孩子。顾宥缦在法国上学的时候, 萨米特博士知道她一个人在法国半工半读, 独自生活,还邀请了几位华人留学生一同去她家过春节。
她年轻时候来过中国做访问学者, 对中国很有些感情,对他们这些留学生也多有照拂。
顾宥缦去时是周末上午,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萨米特博士正在晨跑, 让她在楼下稍等一下。
门禁外, 顾宥缦倚靠着围栏, 她身着一件白色无袖背心和牛仔裤, 外搭是一件卡其色的秋季风衣,她身形高挑, 看着简约又飒爽, 垂眸把玩着手机,神色颇有些漫不经心。
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是冯谧发来的:缦姐,下个月开庭。
她不说, 顾宥缦通过阿龙那边的消息也知道了她和魏禹成那边的进度。
没有回复冯谧的消息。从她来法国开始,国内的那些事情她就不会再亲自参与其中了。
偶尔看新闻得知国内魏氏集团动荡不停, 顾宥缦就知道魏淑娣在围剿收网,那边已经够魏禹成分身乏术了。
“Yuman!”一声低越的喊声让她回过了神。她回身看过去,见 身着黑色运动服的女子从宽敞的街道后跑来,她身形挺拔健气,不过面容和泛白的长发已能看出岁月痕迹。
顾宥缦直起身,抱着花弯眼笑道:“萨米特博士。”
“小姑娘,我们有几年不见了吧?”萨米特博士爽朗笑着,上前来抱她。
顾宥缦将手机收进兜里,伸手回抱了老师一下。
“三年多,快四年了,我很想你,博士。”
“我可听说过你,上一次见到Elsa,她说你现在可是赫赫有名的大摄影师了。”
顾宥缦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只是小打小闹,给老师蒙羞了。”
“你们中国人就是太谦虚了。”
萨米特博士拿出门卡刷了下,打开了门禁。
顾宥缦弯腰提起了香槟。萨米特博士这才注意到她带了礼物来,她语气有些无奈,“Yuman,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到我这里来,什么都不用带。”
“这是我亲手包的花,这个酒是我先生酒厂的,博士就当我是来推销的。”她嘻嘻笑着,耍着些小无奈,侧肩倚着老师的肩膀,紧着挨着进了楼栋里。
“你结婚了?”
萨米特博士回身打量她,有些意外。
“嗯。”犹豫了下,她解释,“原是家里订的婚事,但我现在也,很喜欢他。”
“从前我觉得你是最不可能要走进婚姻的一个孩子,你身上有着一种骄傲的骑士精神,很勇敢、天真、自由,我没想到你......”
不同于英国人的绅士文化和德国人的严谨内敛,法国人不喜欢遮遮掩掩,他们文化习惯便是以反驳和批评作为一种交往的方式。如果和法国人交往不多,很容易被法国人的“直接”伤害。
“他待我很好,我们互相理解,共同成长,我想这也是我人生中很有意义的经历。”她笑着,同老师走进了电梯。
萨米特博士住的是一栋有些年代感的老楼,墙面复古斑驳,电梯内贴着各式海报和广告纸,角落还零散落着一些玻璃碎片和纸盒垃圾。
顾宥缦环顾电梯间,觉得这电梯比几年前她来过时看着更加破旧了。
博士侧身看着她,点了点头,“看着你这些年变化倒是不大。”
她又弯眼笑了一下。
博士又补充:“比以前更爱笑了。”
博士住的是从前的职工公寓,一层楼有六户人。博士住在靠近尽头的一户,木色的钢制门,她插进钥匙打开了门。
一股淡淡的奶酪和烤面包甜香散了出来。
“我的早餐好了,你和我一起吃吗?”博士回头问她。
顾宥缦欣然道:“好啊。”
博士家没有换鞋的要求,见博士也径直走了进去,她便也跟随走进了家。
和几年前相比,房子的布局有些不太一样了,应该是换过了一些家具。从前家里有些孩子的篮球和飞镖,还有一架钢琴,现在篮球框和飞镖盘都不见了,摆在窗口角落的钢琴也蒙上了白色的蕾丝布遮盖扬尘。
“孩子们都不在家了吗?”她问。
萨米特博士指了指沙发,示意她随意坐,又回答道:“埃米去南非了,另外两个在大学。”
“埃米现在是从医吗?”
“嗯,她现在是一名无国界医生。”说这话的时候,萨米特博士神情很有些骄傲。
“您不担心她吗?”
从前顾宥缦大抵也就跟着附和着夸赞一句,可现在她也有了孩子了,想想以后如果她的女儿也想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去那些战乱的国家、传染病肆意的国家做人道主义救助,她大概是担忧远远多于其他的。
萨米特博士弯腰从烤箱中拿出了烤好的蛋挞,“担心有什么用呢?我是无法替他们决定他们所要生活的一生的。我们这个世界的进步,不就在于孩子们的‘叛逆’吗?”
她深绿色的眼眸带笑地看向顾宥缦,“就像你,本可以循规蹈矩成为一名优秀的城市规划师、工程师或者设计师,你固执选择了自由摄影师的道路,但你也做得很好,不是吗?”
她言语温和包容,那双眸子像是一片星辰大海,能从容接纳孩子的一切模样。
顾宥缦对于“母亲”的最完美想象,就是萨米特博士。
不是社会鼓吹“无私奉献”的母亲形象,而是具备生命力,包容力,温和而又智识强大的“母亲”。
她眼睛有些发酸。
从毕业开始,她疲于为生计奔命,却又不想向商业主义投降,她左支右绌,也曾无数次质疑过自己的选择。
而现在,她得到了自己最敬重的“母亲”的认可。
萨米特博士将做好的蛋挞端上了桌,拉来椅子弯腰将顾宥缦带来的香槟拿出来看了看,“霞多丽?”
“是的。”
萨米特博士放下了酒瓶,欣然道:“Yuman,我们一起喝酒吧。”
“好啊。”
萨米特博士进了厨房,拿出了两支笛杯,轻轻一碰,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叩响声。
顾宥缦也站起身,撕开铝箔纸,手心盖住瓶口,小心翼翼拧开铁丝。
萨米特博士提醒道:“小心它喷出来。”
铁丝拧开了,盖子一拔出来,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啵”声,气泡咕噜噜往瓶口冒,霞多丽特别的浓郁橡木桶味酒香逸散开来。
萨米特博士像个孩子一样拿着酒杯跳了过来,“现在可以喝了吗?”
“冰镇一下风味更好。”
“不冰了,喝吧喝吧。”萨米特博士将酒杯放下,从她手上接过了酒瓶,倒了两杯酒。
顾宥缦从小在酒坊里长大,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酒,酒对她而言并没有很大的诱惑力。她喝酒一向克制,并不常醉,但今天拜访了老师,俩人谈了很多,说是师生,聊着聊着倒是更像是老友,不免聊得多了,深了,喝得也就多了。
隐约记得喝完了一瓶香槟,又喝了几打不同度数的小麦啤酒和鸡尾酒。
临近中午的时候,手机来了电话,顾宥缦觉得自己意识很清晰,还记得走到窗边去接电话,在电话那边的周惟深听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老婆,你中午在哪吃饭?”周惟深当时正忙着批几分合同,忙里偷闲打了个电话问顾宥缦。
她有时在家吃,有时出了门就在外吃,有时办完事情还有空便径直来了公司找他吃饭。周惟深想提前了解一下她的安排,好做打算。
电话那边的顾宥缦说:“嗯...我在这里吃了。”
周惟深听着她有点大舌头,但回答清晰,他放下了笔,转过笔盖敲了敲桌子:“在外面吃吗?”
“嗯...”她环顾了一圈,感觉自己在室内而不是室外,摇摇头说,“不是,在家里。”
“你到家了?”
到家?这不是她家。
顾宥缦依旧摇头,“没有。”
周惟深已经感觉出不对劲了,“你现在在哪里?”
“在,在,”她定睛看了又看,“在博士家!”
周惟深知道她一大早就出门去访师问友了,想到她带了酒去,了然问:“喝酒了?”
“一点点。”说完她看清了桌上一堆酒瓶酒罐,觉得自己刚才撒谎了,又忙摇头,重新认真说,“很多很多。”
周惟深:“......”
他哭笑不得,哄着她道:“老婆,你旁边有没有没喝酒或者没喝醉的,你把电话给人家。”
顾宥缦便走回去,将电话放在了博士面前。博士比她还醉三分,嘟囔着一直说:“大胡子,刮胡子...”
顾宥缦拿起电话说:“博士也喝醉了。”
周惟深拿不准她现在喝成什么样了,只能寄希望于她神智还有几分清醒,追问她:“老婆,你现在具体位置在哪里,我来接你。”
顾宥缦报了位置,挂了电话,就开始坐在沙发上等待司机来接她。等了一会儿,她又想到自己待会要是走了,博士怎么办,便又起身把博士扶进了卧室。
顾宥缦自觉清醒,不仅把博士扶进了房间,还收拾了客厅,将满地的酒瓶和易拉罐都装进了垃圾袋,没有喝完的则整整齐齐地挨着墙角摆放好。
至于为什么要挨着墙角......
没有为什么,她看着舒服!
做完这些,她拎着叮叮当当的酒瓶和空罐子,搭在肩上,关上了门,一步三摇地往楼下走去。
周惟深到的时候,顾宥缦已经在楼下等了。
见她抱着一袋子东西蹲在大门门口,枕着胳膊,满面通红,一副宿醉街头的模样。好在这边还比较偏僻,不比市区人多,没有什么人来往,否则周惟深都不敢想他晚来这几分钟会发生什么。
他拉开车门便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蹲下身摸了摸她头,“老婆,我们回家了。”
顾宥缦睁开了一只眼睛看他,露出一个懵懵的笑容,点了点头。
见她还紧紧抱着那堆东西,周惟深俯身看了看,认出都是酒瓶,倒吸一口气,“老婆,这些先给我。”
顾宥缦摇了摇头,抱着那一堆空瓶子,道:“带回去。”
“好,带回去。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周惟深扶起她,半搂半抱地将她一摊软泥般的身体抱上了车。
助理问:“BOSS,我们是去公司还是回家?”
周惟深干脆道:“回家。”
助理回头看看,欲言又止。
一路上,顾宥缦仍是抱着什么宝贝般紧紧抱着那堆酒瓶不肯撒手,头靠着车窗,醉醺醺朝着周惟深傻笑。
怕她磕着头,周惟深拉过她,让她靠在了自己怀里。
她索性躺在了后座上,鞋子踩着真皮座椅,在他怀里还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好。
周惟深看得无奈又好笑,捏着她鼻子问她:“还记得我是谁吗?”
顾宥缦“嘿嘿”笑了两声,回答:“男朋友。”
“男朋友?”周惟深不动声色,一只手扶着她身体,抬起膝盖支住她,追问,“我们交往多久了?”
顾宥缦认真捋了捋,她刚刚从博士家出来,时间线混乱,想着自己还在上大学,可左算右算也算不明白,但她还很有些聪明,抱着手臂反问他:“我考考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几月几号?”
周惟深认真想了想,严谨回答她:“10月14日。”
他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这天是葡萄酒情人节。
他住在校外公寓,那天从图书馆出来,下起了绵绵细雨,他身着一件卫衣和牛仔夹克,戴上了卫衣帽子,戴着耳机从校内走出来。
已经很晚了,除了三三两两离开图书馆赶due的学生,街面上的店铺几乎都关了。
他站在马路对面,看见了仍旧亮着灯的花店。
一个华人女孩,系着围裙,俯下身推着拖把用力地拖洗着地板。
他记得这家店是对英国老夫妇经营,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姑娘,而他之所以知道那是个华人女孩,是因为摆在店外还未收起的告示牌上今天用圆润可爱的中英双语写着:Merry Wine Day/葡萄酒情人节快乐!
她用的是“Merry”而不是“Happy”,很有意思。“Merry”既是祝福,在英国口语中又带有“微醺”的含义。那时候他想,她是个厉害的营销专家,应该要来卖葡萄酒,而不是花。
或许是被那一句祝福语吸引,又或许是因为那一句中文――
他在街面上看了很久,直到雨大了,闪电与惊雷划过天际,大雨滂沱而下,惊得女孩也惶然抬头看向窗外。
她面容素净,眉眼丽,用紫色发带缠起的长发很是靓丽,不像是雇佣的小店员,那一身气质倒像是落了难的小公主。
周惟深为自己的遐想感到好笑。
或许是因为那天是情人节,还是葡萄酒情人节,淡淡的节日氛围让他也有些不理智的微醺了。
从校园走到他的公寓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便是大雨也无所谓。
他走过马路,在花店旁转过拐角,向前走去。
身后有急促跑动的声音,帆布鞋踩在雨水淋湿的地面上,噼啪作响。
她扬声道:“同学,Hey!”
他带着耳机,听见了一句中文,但并不觉得是在叫自己,故而没有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