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纪思考自己的处境,心里那根绷紧的弦慢慢松下来后,也就想明白了。向若不让他死,心里还是有他的。不过对他的感情,不足以打破她的冷静罢了。
若是男人夺了天下,留下前朝公主做嫔妃,这事儿就很常见了。其实他和向若,便就是反过来的版本。有血性的前朝公主,那也有在宫殿里把自己吊死了。
灭国之仇,亡国之恨,是大恨。
但萧纪眼前每每浮现那日宫门外,阳光暗影下向若的身影,或想起他们在桃花谷里有过了唯一一段简单快活的时光,根本就恨不起来。或许也并不是因为她是向若,假使换了别个有能之士夺了他萧家的天下,他大约也恨不起来。
大夏朝是从根儿上烂出去的,内里早空,架子早一日晚一日都会塌,不是这个推就是那个推,横竖都会有人取而代之。这不是换个皇帝那么简单的事情,而是要从根儿上拔起,全部重头来过。
但不恨,不代表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去亲近。
萧纪不见向若,就是不知道自己以他现在的身份该怎么面对她。再怎么说,他都是前朝皇子。而向若,杀了他父母兄弟,夺了他萧家的天下。
呆满三个月以后,萧纪让身边伺候他的奴才传话,让向若放他出宫去。他已然厌倦透了宫廷生活,厌倦了你争我斗,厌倦了有关于与之相关的种种一切。他想去流浪,去一个陌生偏远的地方,过点简单随性的生活。其实他小半生都因为一种无形的使命感在为大夏朝付出,但付出了他的所有,也没能挽留住这个王朝。
他与生带来的使命结束了,就不想再扯进任何纷争里。其实以他的本性,他是真喜欢桃花谷那样的生活的。在桃花谷被屠以后,他无数次后悔过,后悔当初没有放弃一切陪向若留在桃花谷。如果他那时下决定背弃使命,放弃萧家的朝廷,直接选择和向若在一起,事情永远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桃花谷不会被屠,他和向若,也可以一辈子过最简单潇洒的生活。至于朝廷,支撑不住塌下来的时候,也总会有别人去接手,去建立新的王朝。
那样的话,他确实也还是会愧疚,愧疚自己没能为自己的国家而付出全部。但至少,他和向若在一起不会加深愧疚。那样的愧疚,会显得格外纯粹,是他个人的事情,与向若无关。
但现在向若成了夺他家天下的人,就不可能当作无关。
他和向若一直走不到一起的原因,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两个人都拿自己的利益为重,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生活。他不愿意为了向若留在桃花谷,而向若也不愿意随他回王府。两条路上错开了,之后便就越走越远。
爱情,似乎都是他们生活的附属品,也都想它为自己的生活而妥协,而自己不想让步。
向若在得到馨德殿里的传话的时候,在案后愣了半晌。多年以前,她也是一颗心想去流浪,结果却走上了一条束缚极为繁重的道路。到今儿,已经彻底失去了自由身。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属于自己,她一个人劈八瓣儿都不够用。
是以她愣了一会,低下头来继续看卷册,说:“叫他死了这条心,这辈子没可能。”
后来萧纪又叫人问,“为什么?”
向若还是披阅卷册,说:“蚀心销骨之毒中得太深,要留着他解一辈子。”
累炸了 头疼
第33章
还给你
萧纪得到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隐在晌午殿角的暗影里,什么话也没再说。
他们结缘于一根淬了毒的银针,是他亲手拍进向若身体里的。要不是那银针,他和向若压根就不会认识。
他起身去窗下站着,此时正是春日,越过月洞窗,能看到外头的梧桐开了密密的粉色花朵。
此后的日子,萧纪无事就呆在馨德殿看书作画,偶尔也拿出把长剑来,在殿中挥舞习练。他穿广袖素袍,每每跃起,都如仙如幻。所幸他也是习惯宫中生活的人,耐得下寂寞,磨得下这一日日无所事事的日子。他每日做的,大约就是精进学问,精进武艺。而他的性情呢,也越发懒散,过得颇有些怡然自得起来。
他有时或觉得没趣,便与殿里的太监宫女们说话,问问他们是哪里人,胡乱侃的,天上地下无所不聊。他也问朝廷上现今如何了,向若是不是稳住了自己打下来的天下。而她打天下的初衷是为了给那些穷苦百姓谋福祉,现在可是也都做了。
下人们都是懂事的人,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只字不吐。譬如,在他面前从不提前朝的事情。萧纪倒并不是那么在意,因为他对前朝无愧,也就苟活着这一条有些令人不齿。但他也给自己的内心找到了最合适的借口,只说是为了看着夺了萧家天下的人把天下治理得如何好。
而那个治理国家的人呢,没日没夜,熬红了眼珠子熬黑了眼窝子,年年节节不歇。在把朝廷上的事情稳下来后,各大官员安排到位,又开始亲力亲为出宫奔波。朝廷的底子还没积厚,根基尚且不稳,为了得民心稳民心,她到各处赈灾,亦会不时到某个乡县里监督地亩丈量之事。上下通抓,这时候官员多拿她的心愿当自己心愿,全都忙活着让百姓先安稳下来这事。
向若在外头不歇不休奔波两三年,全国上下才微微见过些新气象。虽还达不到人人安居乐业,但到底把民心稳了下来。各地方的管理下达严令,只要这么平平稳稳再过些时日。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自会有简单富足的一日。
这么几年下来,向若和萧纪,有时同在宫里,有时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但过的却是两个人彼此独立的生活。在外人眼里,也瞧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交集。
向若是一个奔波劳碌的女皇,一心扑在家国大事上,很难分出神管别的事情。而萧纪,是被当今女皇囚在宫里的人,或许也就这么被囚一辈子了。
在向若把家国上上下下的事情打点一通之后,终于不再像开始时那般劳累不堪。她自个儿还没思考到人生那方面的事情,私下里就已经有许多人开始议论谈说。只说她是个女儿身,膝下也没有一儿半女,一辈子扑在这些事情上,就算干成个千古一帝,得百姓敬仰爱戴,那这江山到时不还是得交到别人手里么?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又辛辛苦苦治理出来的,到头来却为别人做嫁衣裳,显然不行。但劝向若找男宠这事儿,没有大臣开口言说,没人开得了这口。
而向若好似也不心急,在回宫之后又开始着手处理办女学之事。她说得话也简单,男人能干的事,女儿身亦干得。不必争论这话,她就是活生生的范例。她嫌朝中清一色都是男人做官,所以开先例,女人亦可上学,亦可走仕途。
这事情是说起来简单,那么多年三从四德的思想在人脑子里扎了根,不是一时就能拔掉的。然她心思还是扑在上面,起初却见不到什么成效,但她并不放弃,铁了心要把这项措施施行到底。
她忙了许多事,独独不忙自己的事情。在她身边儿服侍大太监最先看不得了,捏着嗓子跟她说:“皇上,咱也老大不小了。下头没个继承皇位的人,这怎么行呐?好歹休息两年,生出两个孩子来,也叫那些别有心思的人死了这条心啊。”
向若翻着手中奏章头都不抬一个,说:“不必您操心,朕已经有了。”
大太监愣住,双目圆瞪,竟说不出话来了。
向若感受到他的目光,这便抬起头来,看着他,“已经给太医瞧过了。”
大太监更懵了,问一句:“我天亲妈妈呀,谁的呀?”
向若把头一歪,“还能是你的吗?”
大太监羞赧一笑,“皇上真是折煞老奴了。”
向若给他翻了个白眼儿……
大太监本来以为向若那是信口一说的玩笑话,哪知几个月后,真瞧见她小腹微微隆了起来。这宫里便多了桩稀奇事——女皇大人怀孕了!
人都你问我我问你,怀的到底是谁的呀?连她身边伺候的大太监都不知道啊,贴身伺候的嬷嬷们也不知道。
后来也不知从谁嘴里传出来的,说是馨德殿那位前朝皇子的。证据是,有一天晚上她们的女皇陛下吃多了酒,一个人拿着酒囊歪歪扭扭到馨德殿来。不准任何人上前来招呼,就自个儿在门口坐着埋头打盹儿。后来屋里那个男人就出来了,抱了她进屋。
这事真真假假没什么所谓,但他们的女皇陛下确实是怀孕了,这便是一桩喜事。太医们忙活起来了,想着方儿为向若安胎养胎,大臣们也小心起来了,怕她太累伤着身子孩子,宫女太监们更是处处小心,就怕女皇大人这后继之人出什么闪失。
向若一个人怀孕,弄得像全天下人的媳妇儿都怀孕了一样。甭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关心到的都会关心有加。关心不到的,烧香的烧香,祈福的祈福。他们是被大夏的那些皇亲贵族虐怕了,好容易得了个肯为他们做事做主的女皇,就望她能长命百岁,再生几个娃娃,培养好了,继续做明君。
大太监来传话,在向若面前笑着说:“全国上下那老百姓啊,都喜坏啦。还有关心过切的,都叫您生孩子找好些的人生,别胡乱找人乱生,可得管住了自个儿。以前皇上选嫔妃,那都是千挑万选来的,您也要精挑细选的。”
向若:“……”
看把他们操心的,说得跟小母猪配种一样。这几年下来,她的百姓也都这么开放了?
向若对于这些上上下下人给予的关心,她都觉得甚为受用。至少说,她这么多没日没夜的拼搏努力,都没有白费。大伙儿看在眼里,拿她做他们的女皇,也拿她做他们的闺女。他们记得她也是女儿家,会有女儿家的柔弱一面,需要关心与疼爱。
向若怀上了孩子,自己也是高兴的。因为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没有了,心里一直觉得那是个缺憾。如今再怀上,百般小心翼翼,日日找太医把脉,就怕再出事。不管怎么样,这个在她肚子里长成的小生命,她都是要顺顺利利生下来的。
而就在向若怀孕的消息在宫里散播开那天晚上,她如常在自己的安元殿批阅奏折。在殿中蜡烛烧到一半的时候,大太监敲门进来禀报,小着声儿跟她说:“馨德殿的那位过来求见,您见么?”
萧纪主动过来找她,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这么多年下来,宫里的人对他早没了戒备之心,他其实可以随处走动,算不得什么被多惨无人道地囚禁。
向若滞了滞手里的笔,便呆愣着跟大太监说了句:“让他进来吧。”
萧纪进了殿里不行礼,走路的时候袍摆袖摆都微微地晃动。他进屋搬张椅子去向若旁边坐下,接过她手里沾了朱砂的毛笔,并抽过她面前的节奏,只简单地说了句:“去休息吧。”
向若愣在方椅上看着他的侧脸,烛光下鼻线好看。他终究是放不下她的,也知道她心里有他。所以才这么自信款款地进门,礼也不行一个,搬了椅子过来就拿了她手里的毛笔和奏章。
向若看他一气,开口低声说:“这么放肆。”原这些东西,哪是他该看该碰的。
萧纪不理她,压根儿不拿她当什么皇帝,只说一句:“去睡觉。”
向若没有再与他分辩,怀了身子之后,确实常常感到疲累。她从龙纹方椅上起身,去到榻上躺下。卧榻和书案之间隔了一道镂空雕花落地罩,她歪着床上,能看到萧纪坐在灯下的身影。
两个人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过了,如今清醒异常地同处一室,也不觉得尴尬。或许是孩子又牵系起了两人的感情,到一处也就自然而然了。
向若觉得感慨,眼睛里有雾蒙蒙的湿气。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想哭,大约是萧纪终于放下了自己的身份,怕她累着,特意来她屋里帮她批阅奏章,感动的吧?
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对彼此总是有许多猜忌怀疑,都是万分小心,生怕中了对方的算计。而现在,萧纪整个人超然世外,向若也已然对他生不出半分防备的心思。别说让他批节奏管理国家大事,就是把位子让给他,也不觉得舍不得。
因她就这么双眸蒙雾地看了萧纪良久,忽说:“这位子坐得怪累,要不还给你吧?就当……”说到这顿一下,而后又接上,“就当老子为你打的天下。”
“不。”萧纪在外面淡淡出声,从进屋到现在,说话都是没有分毫情绪的样子,说:“您是我爷爷,把位子留给您的曾孙儿吧。”
向若听他说这话,先愣了一下,而后便忍不住捂住肚子笑起来。她笑出声,笑出眼泪,看着萧纪,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
“什么人?!”
“老子是你爷爷!”
第34章
【番外一】
棕得发黑的檀木案桌面上,几坛桃花酿挨个摆放着。瓶口的裹红布塞子早就摘了去,三三两两落在案边地上。向若盘腿坐在案边的蒲团上,伸手倒一碗酒,送到嘴边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
这酒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喝过了,今儿让大太监给她弄这么多坛来,是因为她又想桃花谷了。想她那个蹦蹦跳跳,像只花蝴蝶一样爱臭美的小师妹,想老了还没正形的叶随君,也想从小到大都把她当个普通女孩儿看的大师兄。
桃花酿也能喝醉人的,虽味淡如水,却让向若心里脚下都发飘。她摸起腿边的一个酒囊,那里头也是带着花香味的酒。这就摇着身子站起身来了,直接跨过案几面要往外去。
大太监上来扶她,问她:“陛下要往哪里去?”
向若看他一眼,反应一下,说:“去找我的师父、师兄、师妹,还有……好多好多人……”
自从向若在桃花谷养兵囤粮后,她和桃花谷的关系也就不是秘密了。后来的人多多少少也都知道,她是在桃花谷长大的。而桃花谷里的那些人,都死了。
大太监扶着她,看着她有些生憨的模样,开始哄小孩儿一样地劝她,“陛下,今儿天晚了,咱们明日再去。这么晚去打扰了别人,岂不是不太好?”
向若听他说这话,忽笑了一下,然后把手指压在唇边,“嘘”一声,声音极小道:“他们都死了,就得晚上找他们,越晚越好。鬼啊,见不得光。”
说完便自顾自地笑。
大太监被她这话这笑声弄得脊背后冰凉一片,偏还装憨问她:“陛下能看到他们么?”
向若收住笑,手指向殿中一根柱子,又小声说:“你瞧,我师妹就站在那根柱子旁边,粉色的裙子,金头面,正看着你笑呢……”
大太监被她吓得眯住眼,慌里慌张道:“女皇陛下,女皇大人,您快别说了。奴才狗胆脆,就要被您吓破了!”
向若这便抬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瞧你这出息!”
弹罢了举手酒囊来往嘴里倒酒,喝一口又飘着身子往外殿外去。大太监本来还扶着她,到了殿外就被她一把推开了去,指着他道:“谁别跟着我,我自己出去走走,马上回来。”
她都放这话了,谁还敢跟着。不过大太监怕她喝多了酒出事,譬如走到哪口井边往里伸头看屁股一撅,掉进去什么的,就远远跟着。
可他觉得是远远的,向若还是察觉得出来,又是早前儿那一招,猫着回头把大太监抓到就是一顿捶,捶得他鼻青脸肿,打着酒嗝说:“敢跟踪我,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是谁。以前宁王手下的人跟踪老子,被老子打得满地爬,哇哇叫。后来啊,见着我就叫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