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离开五峰山已有三个月时间,这会儿赶路过去,带着这些老弱病残小娃娃,还得耗费两个月。到了那里,不知道匪窝的人还在不在。朝廷的人一直在剿匪,如果打不过,就只能换山头躲。如果他们换了山头,她带着这些人过去,就会扑空。
向若思来想去,最后决定下来,还是先带他们去到五峰山。如果红云他们还在,那便最好,两处汇合,带着粮食金银,全部去往桃花谷。桃花谷虽然没了人,可土地还是在的,那些桃树也还是在的。冬日里瞧着破败,眼下是春天,定然又有了生机。况且,那里的土地也好,庄稼种上去长得好。她带人过去,先安置住下,再想办法弄些籽种入谷,让他们先把庄稼种上。
假若五峰山已经没了人,那她就直接带村民去桃花谷。还是先把地种起来,有的吃的喝的,旁的且再说。
当然,这事儿这么想是顺遂,只怕还会有不如愿的地方。因为桃花谷虽然没有遍地金银,但有房舍田亩,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别的人给占下了。如果被占了,那就又得想夺下来的方法。
第31章
打天下
向若带着村子里的百来个老弱病残,并一些黄毛小娃娃,收拾了各家所有能收拾的东西,如逃荒逃难一样离开了这个贫穷的村庄。与村庄附近山头上土匪的恩怨,也就被留在了这个毫无生气的地界上。荒草在身后蔓生,等有人以后还念着这里是自己的家乡再回来的时候,怕是已瞧不出村子原有的样貌。
向若带着这些人在路上走得很慢,要照顾到每一个人,便不能急性子。好在这会儿是春天,已没了太多寒气。很多个夜里都是随便找个能遮头避身的地方凑合一晚,睡醒了吃点在村子里备好的干粮,就开始赶路。倘或有人实在走不动了,也就找地方停下来休息。
这是奔波且劳累的事儿,那些年老力衰的,还是有在路上咽了气的。丧事是没得办的,找工具挖个坑,把人留个全尸埋了,已然是最好的人生结局。
这样大约花了两个月,向若带着余下九十多人到了五峰山,她觉得大约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所以开始帮她。红云她们并没有离开五峰山,看到向若的那一刻,大伙儿欢腾起来,又是搂又是抱,压根儿不拿向若当个女人。
大当家的看她带了这么多人来,也没说二话,全部给安置了,当晚便烧了足够的饭食来款待。当初五峰山拿七王爷换过粮,后来捣了汤山上那帮匪人的老窝,又搜来不少粮食银钱。因为桃花谷被屠,谷里能抢的都被汤山匪抢了,能砸的也都砸了,大约也就地里长着的东西不好动,才没动。所以五峰山一时间就得了许多粮食,够过大半年也不带愁的。
这会儿大当家的招待这些村民也阔绰,管足了给吃的。这里人哪里吃过饱饭哟,直吃得肚饱嘴满,还吃撑死了两个。
死人都是最寻常的人,可亲的就哭两声,不可亲的看两眼也不当回事。再有人找地方拖去埋了,就没了下头的事。
向若到底是变了,没了以前那般没心没肺。晚上酒肉没吃多少,便拿了一酒囊的酒避到了无人处,只管喝闷酒。大当家的知道女人的心事还得女人去问,自让红云去陪她。
她和红云,两人便坐在灿灿夜空下,山寨外的木头架子上,看着眼前模模糊糊的景色,从无关痛痒的话说起。
向若问她:“朝廷的人没来剿匪么?”
红云端坐着身子,两条腿搭叠起来,转头看她:“来过一次,也不能隔三差五就来,他们忙得很,不会时时都盯着咱们。那一次咱们躲了,过不多久,当家的还说回来。他说怕你回来了,到这里找不到人,心急。”
向若仰头喝口酒,“难为你们还惦记我。”
师父亲人在一夕之间都离自己而去,红云是能感受这种心情的。当时连州城也是住不得人了,她家里亲人一个都没再见。不管是死是活,结果是一样的。她看着向若的侧脸,微微抿口气,“你去哪里了,听说当时是七王爷把你带走的。”
提到萧纪,向若喝酒的动作滞住。好半晌,她放下胳膊来,拿着酒囊垂着胳膊,说:“心里难受,在客栈养了几日,就出去别处转悠了一圈。到了一个小村子,地上长毛,穷得揭不开锅。我又把村子附近山上的土匪杀了十来个,结下仇了,他们都怕,就给带来了五峰山。想着撞撞运气,没想到你们还在。”
红云对这些都不甚感兴趣,只看着她又说:“那晚七王爷为了上山救你,也受了伤。当家的之所以没为难他,让他带着他的侍卫从汤山上安安全全离开,就是因为看到他对你那样。我和盼儿还以为,你跟他回京了,当家的却非说你还会回来……”
向若无力地笑笑,“我不能跟他回去,不只是我过不了那样的日子。那些汤山匪虽然都死了,可我总觉得,还应该再做些什么。桃花谷被屠了,下一个被屠的地方又是哪里?每天我都觉得师父师兄师妹都在天上看着我,我也不敢跟他回去过萧家的富贵日子。他们萧家的富贵,都是吸了成千上万百姓的血才有的。你看这世道,每天有多少人冻死饿死,你看看这天下贫穷姑娘都过得什么日子?如果你不是遇到大当家的对你还算好些的,能活到今天吗?”
“天下这么乱,可他们做了什么呢?他们除了剿匪杀叛贼,又还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剿匪杀叛贼?因为土匪抢光了百姓的粮食,他们收不到赋税。抢了官银官粮,他们的富贵就少了。叛军抢的更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萧家的土地。他们不在乎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死活,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富贵会不会被别人抢去……”
红云不知道向若说的哪句话戳到她的内心深处的,等向若说完的时候,她把头深深埋在胸口,泪流满面。
后来红云没有再跟向若讨论关于爱情的话,这世道本不该提这两个字。
那晚向若坐在架子上,把酒一口一口往嘴里灌,辣得嗓子眼冒烟儿。她双目蒙雾,还是想萧纪的。想起他们如何相识,怎么相处。多少个夜晚的卿卿我我,那都是真的。
在一起的时候好似从没交过心,却不知道怎么都把彼此的心送出去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真正和萧纪亲近,就已经各自在自己的方向上越走越远。就像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样,她不知道他存在过,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就没有了。甚至难过,都不知道该从哪里难过起。
而这些的全部,就是她和萧纪的所有缘分。
向若在以后的五年时间里,都再没有见过萧纪。只是不时会得到消息,他又去了哪里,领多少兵,打了什么人。他们两个,始终没有再见上。
萧纪自然也不时就会听到她的名号,听说她攻下了哪里,又征了多少兵,她手下的人都如何骁勇善战。很多人都在传说她,一届女流之辈,扛起了起义大旗,把东明军都给干趴下了。
她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有个响亮的名字,叫随明军。知道这名字意义的人,有她,大概还有一个就是萧纪。叶随君和叶明珠,她大概就是为了他们在不停厮杀吧。
而她队伍的最原始根据地,是那个曾经被土匪屠了的桃花谷。
而向若在那一晚跟红云提过萧纪之后,睁着眼一夜未眠,整整想了萧纪一夜,想他们之间仅仅有过的那么点过往。
次日晨起以后,她就再也没提过这个人,仿佛从没认识过一样。
她那时候还没有明确的想法要打天下,只是心里每日都有愧疚纠缠,一日安宁都得不到。她带着五峰山的土匪和那些村里的人去到桃花谷,发现桃花谷里有官府的士兵把守。所以,桃花谷是他们又动用武力抢下来的。
桃花谷被屠的时候,地里已经被村民撒上了小麦籽种,等向若一波人进去的时候,麦苗儿已经有膝盖高了。官府之所以派兵守这里,也就是因为这些土地粮食。
而那些村民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绿油油的麦子,蹲在麦田边双手颤抖,碰也不敢碰那麦苗儿,都是老泪纵横的模样。
向若带着人打退了官府的士兵,安置下来。安顿下来后,她又领着人搬石运石把桃花谷的入口堵了起来。只还留小小一处宅缝儿,能进出得人即可。即便如此,桃花谷也不再是以前那般隐秘的地方,被炸过的洞口,一眼就能看出来。
后来官府的人还来过,不同的人带了兵来剿他们,但都没能攻得进桃花谷。再后来这里就和以前的五峰山一样,成了最难攻剿的地方。
向若带着那些土匪和村民在这里种地囤粮,经过几回打仗以后,也慢慢开始有意识地集体训练。再后来,在许多人的支持下,向若开始尝试训练正经军队。
与此同时,桃花谷收了进谷的难民也越来越多。难民里各式样的人也都有,能拉个炉子打铁的,向若就让他打刀打剑。能打架的都入了编,妇孺就种地养蚕。小孩家家也有打小就练本事的,跟军队一起晨起操练。起义军的人数多起来,出主意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征兵的有人去干,编队的也有人干。军队的统帅是向若,从没有人提过出微词。不为什么,就为她一人一把剑,能拿下一个山头。
向若就这么练兵屯粮一年多,在这一年多里,带着下头的人不时就去造访别的山头土匪。打下来,能用的东西都搬走。愿意跟着走的人都带回来,不愿意的放了走人,随他们再去哪个山头。
她起初只打土匪,后来经验慢慢攒起来,便开始与其他的起义军争地盘。有输有赢,输的时候总结经验,赢的时候不骄不躁。她手下能人越来越多,胜势也就越来越大,那想做的事,也就随之变大了。从打土匪到争城池,最后就是打天下。
她就这么一路披襟斩棘杀下来,最后占下半壁江山江山。余下要打的人,就只剩萧家。
经历五年的厮杀拼命,向若跟萧纪见面的时候,萧家的天下已经基本坍塌殆尽。最后守皇宫的人,就是萧纪。他带着兵排阵堵在皇宫门外,迎阳光在马背上坐着,看逆光下的向若,已然看不清她的脸。他们早就知道,再次相见,肯定就是这样的场景。
第32章
不遂愿
五年的时间,足够天翻地覆。
向若坐在马背上,身后密密排着十几万大军,像压城的乌云。她看着同在马背上的萧纪,阳光打在他脸上,照得他轮廓分明。还是五年前熟悉的模样,只略微消瘦了些。
五年的时间,宫里的皇子,有的已经殉国,有的在败局已定之后,跟着皇上逃离了京城。这逃亡的路上,多半也还是要把命送出去的。只有萧纪,带着兵守这大夏朝的最后一道防线。
说是守,其实也是送命殉国。国破家亡,他不能再活着。
大约是因为太久没见,两个人就这么长久地互相看着彼此。向若一直没有号令手下的士兵发起进攻,就这么与萧纪对峙。对峙好半晌,她忽扬一下下巴冲萧纪说:“投降吧。”
语气不是震慑的,亦不是涨士气的那种,倒像一句家常。投降吧,反正不想打你,投了皆大欢喜。
萧纪听到向若的声音,愣一下,抓着缰绳的手不自觉一紧。他知道,如果向若真看重他们之间的感情,五年前就不会不告而别,而后养兵囤粮建起一支军队来。花了五年的时间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也不可能因为是他带兵迎战,就放弃进宫。这是儿戏,家国大事面前,没有儿戏。
萧纪呢,虽知道自己必输,也不想撂下兵器投降。他是大夏的皇子,与这个王朝有着同生共死的命运。这最后一战,他豁出命去,生为国生,死为国死,也算对大夏无愧。他该做的能做的,已都做尽。无力回天的事,他也不痛悔奢望,他性情如此。还有,他想着自己能死在向若手里,也算心满意足,了无遗憾了。
萧纪没有拉着自己手下仅剩的这些士兵和自己一起陪葬,他腿夹马腹,让马往前走两步,要与向若先做比试。平常打仗,军队首领前头先较量个高下的也有,但并不多见。倘或局势得不到控制,哪边头领先死了,那这一仗几乎就成了败仗。
向若微眯眸子看着萧纪,在他脸上看到求死之意。他的要求她也应下了,而后两人脚踢马腹驾马向彼此冲过去。迎面碰上,拔剑出鞘,锋刃相击,在空气里撞击出冰冷的气息。
萧纪使了全力,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向若的对手。他自也能感觉到,向若没有对他有过多的手下留情。这场较量持续一柱香的时间,萧纪已经快到完全不能招架的边缘。这样他没有叫停退步,在向若的剑再度向自己胸口刺过来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放弃了闪躲。
向若出剑的动作本就极快,意识到他静止动作等着她这一剑的时候,手里的剑已经收不回来了。不过手腕稍转偏了些,仍还是扎进了萧纪的皮肉深处。鲜血从伤口里溢出来,沿着剑刃流淌到剑柄处。
时间静止良久,两人对视,鲜血凝聚成滴落到向若脚前的土地上。
而后萧纪忍着身体里的剧痛,伸手抓住向若的手,盯着她问了句:“如果有来世,我们生在太平盛世,都做普通人,你……会不会爱上我?”
向若双眸已红,却不是泪水打湿的悲伤样子。她抬手接住萧纪往前扑下来的身子,回他的话,“我不相信来世,我们就今生。”
这话不知道萧纪有没有听到,他在向若怀里失去了意识。
萧纪这么一倒,他手下的士兵顿时就乱作了一团。有的慷慨激昂,要以死报效朝廷,有的贪生怕死,撂下长枪就是跪地求饶。
向若在这一日戴上冠冕,身穿大袍,坐到了皇宫安庆殿里的龙椅上。或许这五年来对于她一个女人打下天下称王做帝的质疑与议论从没有停止过,但今一日却是无一人敢出声言说古人的传统,敢义正言辞论说祖祖辈辈的规矩——天下是男人的,女人只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
向若坐在龙椅上,与她往年的部下现今的朝臣开始商讨封官授爵之事。她看着这些个和她打天下的男人,一朝功成名就,忽而觉得没了从前的哥们义气。一切都讲到规矩上来,君君臣臣,尊卑立时就从这些称呼里自然溢了出来。
向若上位的第二个月,手下大将来报,前朝逃匿人员俱已逮捕格杀。到第三个月,朝中上下法制规范才稍稍有了完全的体系。宫里许多宫人还是留了前朝留下来的那些奴才,那些顶得脸的自己就早跑了,不跑也吊死了。再筛筛选选,也就都定了下来。
因为当朝的皇上是个女皇,没有妃嫔可言,那后宫许多宫殿轩阁院落便都空置了下来。作为女皇的向若,她自己作息起卧都在安元殿,而离安元殿不远处有一个殿宇,叫馨德殿,里面安置的是前朝七皇子萧纪。这个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无人敢多嘴相问什么,不过私下里嚼嚼舌根子。
大军进京攻皇宫那一日,萧纪受了极重的剑伤,但因为向若在霎那间控制住了手中剑的位置和力度,所以他没能如愿和大夏朝一同死去。她被向若救了回来,放在馨德院,安排人医治调养照看。到三个月的时候,已经差不多痊愈。
而这三个月里,他也都没有和向若见过。一来,新建的朝廷,上上下下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协商打理。从官员任职,到大小条文律例,没有一件不需要向若过问处理。前人之功要学习,前人之过要避免,全国上下那么多饱受战争摧残的老百姓,又该怎么让他们能够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都需要她这个坐天下的人劳心劳力。二来,萧纪还不是很能适应自己是大夏朝苟活下来的唯一一个人,不愿见向若。照理说他应该报仇才是,报不了仇也得英勇赴死。可是当他看着殿宇外的阳光时,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