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的呼吸声将他的注意力引回方寸。宁的头抵在他的胸口沉沉地睡着, 乌黑的秀发泛着光泽, 让他想起了冰凉丝滑的触感。白皙小巧的耳朵在黑发中格外显眼, 让人想要揉搓一番。
事实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许是感到了耳朵上的异样,宁缩了缩脖子后, 又无意识地向他的方向靠拢。这样依赖信任的动作取悦了他,让他的心中泛起了一种很奇异的满足感。
若是宁还醒着或许会吐槽他们这些做帝王的, 掌控欲实在太强了。嬴政看着怀里的人觉得此言不假, 为帝为王者总是如此, 总是想要掌握天下人, 确保自己永远至高无上。
“天有北辰者, 群星敬而不亲。为王称帝之路是孤独的,公子你要学着适应,学着习惯……”师长的话他牢记于心,学着在冷寂中生存。他能感到人世喧闹在渐渐消失, 一颗心也逐渐变得冷硬起来。
所以当从宁的口中确认李斯等人会跟赵高联手时, 他并没有信任被辜负的恼怒, 心中反而是一片平静。
可是当他意识到宁会因为自己而陷入危机时, 他向来平静的心却起了波澜。倘若自己如同宁记忆中的那样在沙丘猝然离世, 那宁会孤立无援,她的下场不会好过商君。
是的, 即使宁从未告诉过他,在他之后大秦会分崩离析,可他还是在宁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历史的走向。宁在看到自己和扶苏时露出的惋惜的眼神,在看到李斯赵高时的戒备足以让他意识到真相——李斯和赵高在王位更迭的时候做了手脚。
他想要扭转乾坤,却被外力所限制,只能在无尽的担忧与不甘中陷入昏迷。
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就是江宁所说的“不可抗拒的历史进程”,每个人都必须沿着既定的路线走。比如自己在沙丘之变时无力掌权,比如赵高和李斯会矫诏杀人……
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历史进程的不可改变后,嬴政才明白江宁为什么总会惴惴不安,为什么总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去想。
但他又不甘心认命,不甘心做了那么多之后还是功亏一篑,不甘心自己的妻儿就那样含冤而死!所以他咬着牙忍着剧痛,从幽冥之地又爬回了人间。
“伯父你终于醒了!”子婴欣喜的声音从耳畔响起,他费力地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脸憔悴的子婴。
嬴政欲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不能言。
夏无且:“陛下体内尚有余毒未清,故而会影响身体。不过陛下放心,臣会尽力解毒的。”
嬴政颔首后看向子婴,子婴很快会意:“赵高封锁了沙丘,消息无法互通,但侄儿打听到咸阳戒严。想必是伯母察觉到了沙丘有异,正在着手处理内部。”
“等郎中令处理好咸阳城后,我们就有救了!”夏无且一喜。
但嬴政却在心中问自己,江宁会冒险调兵吗?或者又说他在脱险后,还能如从前一般跟江宁相处吗?这个问题他思来想去也不得答案,他想成蟜说的是对的,人一旦到了权力顶峰就会变得连自己都陌生。这个问题在以前会很快有一个明确坚定的答案,可现在的答案却是模糊的不确定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冷了。老师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自己的耳畔,群星敬而不亲么……
但宁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很快便下发诏书号令群臣勤王救驾。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心跳都比往常快了几分,魂灵在躯壳中战栗。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到底是惊喜还是忌惮。
但他没有让这情绪继续蔓延,而是让子婴带着他的手书前往齐鲁调兵,与皇后和太子的人马汇合剿灭叛军。
失去胡人驰援的叛军节节败退,很快便被人攻入行宫。嬴政靠在床榻上翻看书籍,对窗外的厮杀声熟视无睹。喊杀声很快平静了下来,随着门轴声响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父皇叛乱已平,主谋任器赵佗被俘,太仆赵高伏诛,其余人等皆已被收押。”扶苏行大礼道,“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请父皇恕罪!”“请陛下恕罪!”
嬴政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兄妹三人,忽然明白江宁时常感慨孩子们长大的意思了。他抬了抬手让三人起来,简单的夸奖了几句后便让三人去休息。
“对了阿父,”阴嫚忽然笑道,“月氏帮忙破了胡人的封锁,阿母尚需招待一番,她过几日就到。”
闻言嬴政搭在书卷上的食指不禁蜷缩,他在想,宁真的会来吗?
他看向冒着热气的水壶,思绪回到了父亲临终前给他讲的故事。父亲说,刚出生的幼鹿尚且不够强壮不足以应对到来的危险,所以它们需要躲在草丛中靠着皮毛的伪装躲过豺狼虎豹。
但伪装并不会一直都有用,总会被发现的时候。当那个时刻来临时,摆在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拼命逃走……
嬴政觉得江宁会是那只逃走的幼鹿,她会在嗅到危险的那一刻便马不停蹄地避开危险,绝不会等到祸事临头再想办法。如今他们之间的平衡崩塌,他已经成了危险的源头,宁还会来见他吗?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他的心头,总是会在空闲时冒出头询问他一次,吵得人心烦。
然而嬴政心头的烦躁却在听到江宁坠河下落不明的消息后一消而散,他才不会相信马车会平白无故地失控,也不会相信江宁会恰巧坠河失踪。他猜,这大抵是她脱身的手段。死亡是解决猜忌的最好办法,所有事情都会随着死亡烟消云散。
我应该夸她聪明,夸她善解人意,将一切都终结在最美的时候。嬴政漠然地想。可即便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他还是想再见一面。
“人总是贪心的,总想鱼和熊掌兼得。这可不好。”记忆中的江宁同他坐在长廊中,两条腿随意地晃动,白皙的双足在水色日光的浸润下让人移不开眼睛。
嬴政的喉结微动,睫羽掩盖了眼中的情绪。
而坐在身侧的江宁一心眺望远方,并没有注意到嬴政的异样。
“不告而别自然是因为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见面说不定会血溅三尺。有的时候,不告而别有时是为了保全彼此的体面,有时候则是为了保命。”
宁双手撑着木板,歪着头看向他:“就好像在他国为质,我们要逃跑一样。难道我们在走的时候要跟看守的护卫打声招呼吗?要真是这样做了,只怕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嬴政只觉得自己的心中仿佛压了一座大山,沉重至极。
“所以你一定会不告而别的,对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调节矛盾吗?”
“没有。”
“不就得了。既然没有矛盾,那我跑什么?”宁笑了笑,伸出手掐住他的脸颊,“王上你的心思有时候也敏感的。”她眼珠子一转,露出坏笑,“王上你是不是遇到心上人了,结果不小心把人家惹毛了,所以来向我旁敲侧击了找解决办法……”
其实所有的答案藏在不起眼的日常中,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嬴政按着太阳穴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他想,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往昔不会再回,也不约而同地希望体面收场,那便不要再扭扭捏捏矫情做事。人生又不只是有情爱。
就在他打算替江宁最后一次收尾时,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跟着扶苏他们走进了屋子,少有的意料之外让他的大脑陷入了空白,只能遵循本能地直勾勾地望着那本应远遁乡间田野的江宁。
她看起来很憔悴,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本就瘦弱的身形也似乎更加消瘦了。阴嫚曾说过,自从宁收到了子婴的信后,她的胃口也不好了,夜里睡得也不安稳,每天都要誊抄祝祷词来平复心情。
“阿父,阿母是非常非常在意你的,她为了你的安全把自己置身于险地。”阴嫚看向他,“我想,没有人比阿母更爱阿父了。”
他看着那双只剩下骨头的手,黑色的皮毛衬得手更加惨白,青紫色的线条穿梭在手背中,指腹是被寒风浸透的红色。他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握住了江宁冰冷的双手,想要让这双手回暖。
在他握住对方的手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对方细微的颤抖。既然这么害怕又为什么要回来了?
嬴政问出了口,凝望着江宁,抓着她不肯让对方离去。
在江宁的讲述中,他看到了对方捧着一个真心,顶着巨大的压力来到他的面前,向她诉说着她的爱意。那炽烈的感情如烈火般滚烫,融化了覆盖在他心上冷硬的外壳,将那些怀疑猜忌焚烧殆尽。
他在那个时候就在想,他这些年已经足够小心了,这一次他想放肆地赌一把。用自己的青史留名去赌对方所言不虚,赌对方的真心!
“陛下?”宁迷迷糊糊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唤出,他垂眸望去只见怀中人睡眼朦胧地看向他,“是天亮了吗?”
嬴政被江宁这副迷迷糊糊的样子逗笑了,他伸出手扶住对方的后脑,一手越过对方腰肢将人圈在怀中,轻轻地蹭了蹭江宁的发顶,声音低沉道:“没有。还有时间,再睡一会儿吧。”
江宁闻言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他的胸口,就着睡意继续缩在他的怀中入睡了。
嬴政在她的发丝上留下一枚亲吻,低声道:“睡吧。”
我们还有好多个明天要一起度过呢。
第159章 正文完结
随着最后一场大戏在惊心动魄中落幕, 江宁感觉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重担移开了。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大概是黑云压城时突然有一道金光刺穿了厚重的乌云。昏暗的天空变得明亮起来,深色的云朵变回了洁白柔软的模样。
直觉告诉她, 之后的日子将由他们自己开辟。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想, 或许是一次次改变的积累引起了质变吧。算了,还是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她只要知道以后的日子不用提心吊胆就行了!
于是江某人便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甩手掌柜, 将之后的善后工作统统丢给了嬴政和三个孩子, 美其名曰我前期工作都做完了,收尾你们来了吧,我光荣下岗了。
阴嫚撇撇嘴:“我看阿母你就是在躲清闲。”
江宁靠在凭几上, 看着阴嫚气鼓鼓的模样忍俊不禁:“我这可是在锻炼你,你看子婴不也没说什么吗?”
“那是因为阿兄已经习惯了。你再问问岁安阿兄, 他眼下乌青已经那——么黑了。”阴嫚语气浮夸, 像极了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 “他这会儿跟在阿父身后处理公务, 估计心里已经在疯狂喊着救命了……”
“多坚持些时日就习惯了。”江宁掀开罐子将牛乳倒入其中熬煮。
“阿父说得没错, 阿母一肚子的歪理邪说。”
“啧,就知道掀我老底。”江宁咋舌,将奶茶推到了阴嫚面前,“喝?”
“喝!”阴嫚捧着茶盏抿了一口, 发出满足的喟叹。
子婴喝了一口赞叹:“伯母的手艺天下一绝。”
江宁被夸得心花怒放, 冲着阴嫚说道:“瞅瞅你阿兄, 再看看你。”
“阿兄你好狡猾啊!”阴嫚哼了一声, “我要曝光你!”
嗯?有情况?江宁的八卦之魂久违地上线了, 支棱着耳朵准备听一听子婴的小秘密。
“昨日我和阿兄从章台宫出来,在长廊上遇到了述职的阿嫣, 结果阿母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阿兄和阿嫣竟然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江宁闻言挑起了眉头,阴嫚口中的阿嫣是蒙恬和卜香莲的长女蒙嫣,她和子婴同在蒙毅出开蒙,虽然差了三四岁但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只不过两人一直以友人相称,从未有过亲密之举,他们这些长辈也没有想着把两人捏在一起。所以,怎么突然开窍了?
阴嫚像她肚子里的蛔虫,解答道:“我当时好奇,所以稍稍打听后才知道,原来是在合兵的时候,子婴阿兄英雄救美了。”
“我怎么不知道?”江宁疑惑不解,按道理说意外应该有人上奏才是,她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那自然是阿兄跟阿嫣的小秘密喽。”阴嫚眉眼弯弯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哪有什么小秘密。”子婴的耳朵泛红,向江宁解释,“不过是阿嫣不想让蒙、卜两位将军担心,所以要我帮忙瞒着罢了。当真算不得秘密。”
“怎么不算你们两个人的小秘密,”阴嫚捧着自己的奶茶,“我们都不知道阿嫣受伤了,只有阿兄一个知道,想必每日换药都是阿兄帮忙的吧。那个时候我见阿嫣右臂动作僵硬,想来是伤了右臂,那阿嫣每日用饭——”
看着脸颊已经攀上红霞的子婴,江宁了然,看来一次英雄救美让两人开窍了。她轻咳一声,提醒阴嫚:“不敢快喝的话,奶茶可是会凉的,到时候闹肚子了我也救不了你。”
阴嫚闻言自然无暇顾及继续调侃子婴,连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而一旁的子婴长舒一口气,一副得救的模样。
“阿母——”从政务中脱身的扶苏飘到了她这里,看到热腾腾的奶茶后,委屈巴巴道,“你不叫我一起。”
“你可在章台宫跟阿父一起处理政务,谁敢叫你啊。”阴嫚擦掉嘴角的奶渍,又指着在炉子山温的茶馆道,“还有阿母可是把你的那份准备好了。”
然而扶苏却溜到了她的身边,像小时候一样枕着她的腿闭上了眼睛,俨然是打算小憩一会儿。江宁看着儿子一副被公务吸干精气的的模样不禁感叹,我大秦还真是卷生卷死啊——
“阿兄你太狡猾了!”阴嫚不满道。
扶苏大手一挥,十分大方地将自己的奶茶送给了阴嫚,试图收买阴嫚。
阴嫚刚想说我不吃这一套,但看着自家兄长那堪比大熊猫的眼睛不由地心软了下来,撇撇嘴:“算了,这次不跟你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