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江宁看着自己的手,笑了笑,“不过跟性命不保比起来。这挺好的。”
“你还真是乐观。”
“太子过誉了。”江宁忽然问道,“太子食用的鱼可是华阳宫中的鱼?”
嬴政怔了怔。
看着嬴政的样子,江宁了然。原来小陛下也知道楚外戚和王上联手拔出韩外戚的计划啊。
其实在看到嬴异人出现的那一刻,她便意识到这是请君入瓮之计。在嬴异人心中,成蟜不比嬴政刚毅果断,更易被外戚蛊惑威胁秦国稳定。为了秦国,嬴异人要亲手断掉他身后的势力。
而她从被委任到进入光禄寺发现病鱼,再到遇到嬴异人,都是被算计好的。
这事就算无人告诉嬴政,以他的才智也能发现此计。
虽然知道入秦宫被人算计是必不可免的,但她难免会伤心。作为朋友难道提醒她一下都不可以吗?
“我是在昨晚才知道一直吃的鱼都是华阳宫的。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饵料是你,不是我。”嬴政的声音落在江宁的心中,让她的心里燃起一点希望。
嬴政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以为是要等到我毒发的时候,父王才会动手调查。”
“成蟜王子并不为王上喜欢。”江宁索性大胆了起来。
嬴政坐在软榻上,坦诚道:“父王能让毫无势力的我与阿母作靶,足以见得他未必有多在意我与阿母。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在为成蟜铺路。”
江宁愣了一下,她作为后来人清楚未来的走向,理所当然认为嬴异人更偏爱嬴政,所谋之事都是为了嬴政。
但从嬴政的角度来看呢,三岁作为弃子被抛弃,六岁在父亲抓来当靶子,一路上明枪暗箭险象环生。
反观成蟜无忧无虑,从来不用担心朝不保夕。很难不让人去想,父亲是在利用自己给弟弟铺路。
“你已经为我担忧甚多,我不愿让你忧心。”嬴政的声音染上愧疚,“却不曾想……”
江宁自然知道嬴政的后半段话。他真的没想到,嬴异人是真的属意他为储君。他自责于自己的迟钝,害得好友险些丧命。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让你跟我进宫。”
小陛下坐在她的旁边,周身弥漫着一股愧疚的气息,向来挺直的腰肢弯了起来。
江宁恍然意识到,此时的嬴政不过十一岁。纵然比旁人机灵,但与嬴异人和吕不韦相比,还是差了点。
可是世人都在以成人的标准要求他,包括自己。她自嘲地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自己都看不穿吕不韦和嬴异人的设局,竟然还要求一个小孩看看清楚一切。
江宁伸出手搭在嬴政的脖子上,迎着小陛下惊愕的目光,笑道:“好了。这次不过是意外罢了。你不也救了我,我也好好的。”
她勾着嬴政脖子,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不过仆的手伤了,宴会的事情要劳烦太子帮忙了。”
冷不丁被人从忧郁中拉出来的嬴政:“……”
好在江宁前期准备充足,所以在她缺席的四五天中,事情依旧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瓷质食器也烧好了。
嬴政把玩着白瓷杯,颇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感觉。那个杯子也是江宁最喜欢的一个,因为它有点像博物馆里隋代的透影白瓷杯。从杯口到底足,由薄及厚,透光度随之渐渐降低,可以说是一件精品。
“太子若是喜欢,就把这个带回去吧。”江宁说道。
嬴政:“你不用了?”
“太好看了,给谁用都不合适。”江宁笑道,“这件孤品就劳驾太子收留它了。”
“……你总是这样。”嬴政小声嘀咕着。
江宁笑而不语。
时间过得也快,转眼间就到了宴会。秦宗室纷纷赴约,在看到曲水流觞后,宗亲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一眼,揣摩着这位新王以此款待是何用意。
江宁见状让宫人布菜,随着哗啦啦的流水声响起,精致的菜肴随着水波转动了起来。
年轻的子弟们露出惊讶的神色,看起来对此很感兴趣。嬴异人恰到好处地说道:“诸位不必紧张,只是亲族之间的私宴,不必拘泥于礼数。用饭吧。”
见秦王的态度温和,不少人慢慢地放松起来,甚至还有人问起了嬴异人怎么发现如此有趣的布菜方式。
江宁松了口气,算是好的开头吧。
酒过三巡后,嬴异人的异母弟嬴宣问道:“说起来这事我们不该问,但总是要问一问。韩姬一事王上要如何处理?”
嬴异人倒也不觉得被冒犯,顺势说道:“实不相瞒,寡人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韩姬一事。”
正装花瓶的江宁眉头上扬,真的没办法吗?
“要我说王上就是估计太深了。谋害太子乃大罪,杀了便是。”说话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若是她记得不错的话,他是昭襄王的兄弟,嬴异人的叔爷爷。
赵姬想要附和老人家,江宁拉住了赵姬的衣袖,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赵姬虽有疑惑但出于对江宁的信任,她没有说话。
“总要顾及秦国的颜面。”嬴异人的异母兄嬴林斯斯文文道,“王上初登大位便有这等腌臜事,往小了看是被山东六国取笑,往大了看山东六国见王上御下不严,也许会兴兵起事。”
江宁记得嬴政说过,细作传信东周公国欲联合诸侯伐秦。
“啧,傒你怎么看?”
被点到名字的中年人抬起头,神色淡然道:“这件事情还是让苦主决定吧。总归是王上的家事。”
听着对方的疏远之意,江宁便知道此人是嬴异人今日的重点。她记得战国策里提过在嬴异人没回去之前,公子傒是最有望成为太子的人。他与嬴异人是天生的对立者。
就在这时,嬴政出言:“与秦国安危相比,孩儿的事情不值一提。况且韩夫人乃弟弟生母,总要估计他的感受。儿不愿因为这件小事闹得兄弟阋墙。”
江宁了然,原来最重要的话是要从嬴政的嘴里说出来啊。瞧着嬴傒的表情,大抵也是明白了嬴异人的交好之心。
“我儿看得明白。”嬴异人接着嬴政的话发挥,看向嬴傒,“人力有限,寡人总有思虑不周监管不严之处,顾想请兄长出山担任宗正之职。不知兄长可愿帮我?”
橄榄枝已经抛出,就看嬴傒愿不愿意接了。江宁清楚接或者不接会引发不同的局面。
“王上既然信得过臣,臣自当竭尽全力。”
不知道是不是江宁的错觉,她觉得在嬴傒说出这番话后,在场的众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赵姬虽然对政治不敏感,但她读得懂气氛,立刻叫人把自己准备绫罗绸缎还有瓷器琉璃拿了出来。
“久居邯郸又逢多事之秋,我还未曾登门拜访各位亲人。今日有机会见到各位亲人,特地备下礼物送与诸位。”
赵姬的话将话题又拉回了轻松的家庭闲谈上,气氛又一次热闹起来。
江宁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她心里明白,从今天开始嬴异人完全握住了秦国大权。
安内攘外,如今秦国内部平息,嬴异人要敲打山东六国了。杀鸡儆猴的鸡非东周公国这个倒霉鬼莫属了。
果不其然半个月后,嬴异人命吕不韦率军出征,讨伐东周公国。
第28章
宴会临近傍晚才结束。送走客人后, 嬴异人带着赵姬散步,柔声安抚,嬴政温顺地跟在赵姬身侧。远远看去, 倒真是有几分温馨。
“宁, 你这次做得不错。”嬴异人问道,“想要些什么赏赐?”
江宁颔首语气恭顺:“为王上分忧乃仆之本分, 不敢奢求赏赐。”
“王上想给你, 你就接着。”赵姬说道, “况且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江宁见状不好推托,便说道:“此事非仆一人所能完成,全仰赖同行人相互帮扶。仆不敢独占赏赐。”
嬴异人心情好, 大方道:“那都赏吧。”
江宁立刻行礼谢恩。
嬴异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你的手怎么样了?”
江宁:“回王上的话, 太医说再过一个月便能大好了。”
“那件事情也多亏你了。我听王后说起你的伤势, 便再赏你一个手炉吧。”
“谢王上王后关怀, 仆今后定会更加尽心侍奉左右。”
赏赐过后, 嬴异人和赵姬就要过二人世界了。他抬抬手, 叫嬴政把自己带走。出了行宫后,江宁原形毕露感叹,真是累死她了。
“过几天吕卿大概会找你安排纺织和瓷器的事情,还需要我在一旁跟着吗?”嬴政侧过头看向她。
江宁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怎么不知道?
嬴政见状按了按太阳穴:“有时候觉得你精明得过分, 有时候却又觉得你呆死了。你声势浩大地做了这么多东西, 自然要把价值发挥到极致。”
“绫罗绸缎中也只有赵国有罗这一种布料, 瓷器纸张是秦国独有, 让商户们销售到各国,充盈国库不是更好。”
被嬴政这么提醒, 江宁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难怪嬴异人非要单独赏赐自己一个手炉。物以稀为贵,这些东西如果能够大量生产并远销六国,应该能替秦国赚到不少钱。
那之后小陛下让尉缭带走的三十万金,是不是有自己贡献出的一份力量?
“你好像挺开心的。”
“当然。能帮到大秦是仆的荣幸。”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回到了太子行宫。忽然一个走走停停的身影,引起了江宁的注意。她摩挲着下颌,总觉得眼前的人影有点眼熟。
就在她琢磨眼前的人是谁的时候,嬴政已经叫名字了:“成蟜你怎么在这里?”
被叫到名字的成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想逃跑,但又像是想到什么硬生生地掰回了迈开的腿。江宁默默吐槽,我们小陛下真的长得很可怕吗?这小子怎么一看我们两个,就跟兔子见了狼似的拔腿就跑。
“这么晚了,王子怎么到太子这里了?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吗?”作为一名优秀的打工人,江宁替老板开口询问对家来意。
成蟜低着头,绞着手指,似乎是在做很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走上前,对着嬴政说道:“谢谢你,兄长。谢谢你为阿母求情。”
“……你应该知晓——”
“我知道的!”成蟜急切道,“总,总之阿母做了错事,我会替她补偿兄长的!”说完,又一溜烟地跑了。
这些年关于成蟜的传闻她也有所耳闻,被父亲冷落,被母亲压迫。长期生活在一个扭曲的家庭中,遭受精神虐/待,成蟜竟然还能成为纯良之人,这当真是令人讶异。
不过自己差点被成蟜的老妈弄死,有了心理阴影。她现在在看到跟韩姬有关的人事,她总想下意识地回避。
成蟜的事情仿佛一支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江宁和嬴政的日常。两人一如既往,每天过着卧房,书房,练场三点一线的生活。
不过,有件事江宁还是很在意。就是最近的宫人们对她非常友善,甚至连各司的主事也对她赞不绝口。江宁一头雾水,感觉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
“女子莫惊。大家只是在感谢你罢了。他们本来无人问津吃尽苦头,幸得女子提点,才活得体面点。”太官令解释,“实不相瞒,下官的兄弟幸得女子提点,在马场掌铁,虽然累点但活得安稳。”
江宁顿了顿,她记得战国时期的宫人仆从大多是俘虏,他们的处境恐怕比她难多了。看着面露感激之色的人们,她不由得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传授的技艺能成为他们活得安稳的依靠。
她感到一阵唏嘘,想着也许自己应该再弄出一些“新玩意儿”交给宫人们,让他们一技傍身拼一个安稳的未来。
苍蓝色的天空上飘着洁白的云,马场上扬起尘沙,少年人们三三两两地策马狂奔。听着畅怀清爽的笑声,江宁的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总是骑马射箭,也没有什么意思。”蒙毅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江宁抬眼看去,只见蒙毅捏着糕点愁眉苦脸。
蒙恬提醒蒙毅注意形象。
嬴政摆了摆手:“只是小聚,不必遵守礼仪。”
“喂,江宁。我知道你擅长做一些新奇玩意。”蒙毅托着腮问道,“我问你有没有比骑射还有趣的东西?”
“蒙毅。”蒙恬眉头稍蹙。
“只是问问而已。”蒙毅漫不经心道,“太子都说不必拘泥礼数了。兄长你就是太古板了,当心没有女子喜欢你。”
蒙恬:“……”
江宁心道,我看要不是小陛下在这,蒙毅你非得挨你哥一顿胖揍。
“有吗?江宁。”
见蒙毅目光灼灼的样子,江宁知道自己就算说没有,这小子也会缠着自己想一个出来。正好她想着把马镫造出来,好让骑马变得更安全一点。于是说道:“大概有吧。”
蒙毅眨了眨眼睛:“还真有啊?”
“有求必应,只是仆的本分。难道蒙郎中是在为难仆?”江宁一脸无辜。
蒙毅:“……”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瞎说。
瞧着蒙毅一脸着急的样子,江宁偷笑。果然逗小孩最有趣了。
嬴政眉眼含笑地看了眼江宁,示意她不要逗小孩了。江宁见好就收,起身去找负责钉蹄铁的仆从做打马球用的装备了。
两天后。
蒙毅拿着马球杆问道:“怎么玩啊?上马挥杆子?那也不好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