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你怎么了?”小陛下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询问两人为什么不进去。
看着小陛下冻得发红的鼻尖,江宁实在担心嬴政因为感染风寒生病。要是知道在这个医学不发达的时代,随随便便的一个小病就会要了人的命。
死马就当活马医[1]了,太史公你可别骗我。她深吸一口气让小陛下站在原地等她,自己宛如壮士上刑场一样地去敲门。还没等她碰到木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一张脸上愁容满面。他刚想赶江宁离开,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嬴政,顿时面色一喜,连忙迎了上去。
江宁这才想起来,这是赵父的家宰。之前跟着赵父一起去看望过嬴政和赵姬,她有点印象。
“小公子你可算了来,此地不安全,快随我进去。”家宰带着嬴政就要进屋。
江宁拦在嬴政面前,一脸警惕:“可有夫人信物,否则小人是不会让家宰将公子带入府中的。”
家宰这才认出了江宁,无奈地从怀中拿出了玉佩。
江宁接过玉佩细细端详,玉石光滑细腻,上面的雕刻着她复杂的图案,衬得这块儿玉佩格外古朴大气,只是她觉得这玉佩好似缺了一半。
“宁,这是阿父赠与阿母的玉佩。”嬴政小声地提醒道,“上面的纹路是秦宫特有的。”
江宁明白了,这玉佩是夫妻的信物。这东西赵姬肯定要贴身带着,不经过她的允许旁人是没办法得到的。况且这上面没有磕碰的痕迹,想必是赵姬主动交给家宰的。
她心中判断,看来赵父还没有六亲不认。江宁收起玉佩行礼道:“失礼了,还请家宰见谅。”
“不必多礼,请随我来了。”家宰脾气不错,被江宁如此为难也不见恼怒,反而还笑着夸江宁聪慧。
江宁笑了笑面上说着谬赞了,心里却想着要怎么苟到六年后。刚跨过门槛,她便看到赵姬立在屋内愁眉不展,眼圈微红看起来刚刚哭过。
“阿母——”嬴政跑向赵姬。
赵姬转过身连忙将嬴政拥入怀中,嘘寒问暖,一脸心疼地搓着嬴政发凉的手。这幅母子重逢的画面令人感动。
“有没有受伤,让阿母和外大父看看。”
嬴政摇头:“我没事的,阿母。多亏了宁我才躲过了赵卒的追捕,来到了外祖家。”
听到嬴政提到了自己,江宁立刻行礼问安:“赵君,婤夫人。”史书中姓名不详的赵姬姓婤,家族因定居在赵国,故以赵为氏[2]。
赵姬一脸欣慰:“多亏你了,宁。有你这样一个忠仆,是政儿的幸事。”
“夫人过誉了。这一切都是小人应该做的。”江宁说了一堆场面话表明忠心,天知道她有多讨厌说这些。
“带孩子们去换衣服吧,早些歇息,剩下的交给为父。”赵父对着赵姬说道。
赵姬颔首,带着她和小陛下离开了。只不过在离开前,江宁瞧见了赵父蹙着眉头的样子,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救人容易安置难,赵父打算怎么安置他们呢?
愁绪顿时攻占了大脑将瞌睡虫挤出了大脑,越想越烦的江宁从床上坐了起来。
“算了,我去吹吹风。不然我的 CPU 今晚就得烧坏。”
江宁掀开了被子推开了门,洁白的月光便扑面而来。冷白色的月光点亮了漆黑而又陌生的世界,影走雕栏画壁,风过石窗长廊。缓缓的流水声在耳边响起,带走了盘踞在心头的烦闷。
江宁沿着长廊慢慢走着,与水中的个月亮结伴而行。
倏然,她听到了女人无助地哭诉:“阿父,昔年家中遭难,是女儿不惜与人为妾,救家族于水火之中。如今落难,阿父为何不肯收留我?”
“为父只是让你去信都暂避风头,何时说了不管你?”
“阿父是怕母亲回来无法交代吗?”
“你——”赵父欲抬手打人,却在看到赵姬含泪的目光后停在了半空。在这一瞬间,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家主变成了有心无力的父亲,“是,你阿父我就是无能,现在整个赵家都靠着她撑着,我能如何?”
一滴泪从赵姬的眼眶滚落,扑进了赵父的怀中,悲痛地叫了一声阿父。
看着两人的样子,江宁心中便猜出了七七八八。赵姬的生母估计已经不在了,继母不慈但颇有能力已经架空了赵父,现在赵父能接应他们,恐怕是因为这位继母不在。
身后的房门忽然开了,江宁回头一看便瞧见嬴政。
“小公子?”她试探地叫了一声。她不知道小陛下是刚刚醒来,还是站在这里听了着有一会儿了。
小陛下抱着竹枕,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黑黝黝的,让人联想到了失孤的幼鹿。银白色的波光落在小陛下的脸上,衬得对方的脸格外的苍白。
过了许久,小陛下才对她说道:“宁,我有些睡不着。你能给我讲故事吗?”
闻言,江宁便已经确定嬴政将母亲与外祖的话听了个全,而且也断定自己对于外祖而言是个麻烦。否则,他的脸上不会露出这种失落脆弱的表情。
现在想想,被父亲抛弃、外祖嫌弃不过是苦难的开始,之后他要面对的是比这更凶险、更诛心的苦难。
“好。”江宁敛去同情的目光面露微笑,带着嬴政进了屋,“今天我们讲太子长琴的故事。”
晚风阵阵,吹得树影摇曳,床上传来小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她替小陛下掖好了被子。在看到小娃娃的睡颜后,她忽然有些感慨,人之一生多灾多难,但是像始皇帝这般“众叛亲离”只怕是少之又少。
若非心性坚韧,只怕早就被这苦难的洪流吞噬殆尽。又何来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大秦帝国呢。
她揉了揉小陛下的头,在心中呐呐自语道,辛苦了。
天还未亮,江宁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的,她搓了搓眼睛,一抬头便看到穿戴整齐的家宰。
“家宰大人?”江宁愣了一下。
家宰:“快收拾一番,我送你和夫人公子出城。”
江宁这才反应过来,赵父要赶在继室回来前安排好赵姬母子。她忙着起身道:“小人这就收拾。”
家宰对于江宁这种不多嘴的性格很是满意。做下人的最忌讳的就是多嘴多舌,搬弄是非,给主人家添麻烦。他点点头告诉江宁收拾完,便去院子里等他们。之后便离开了。
江宁收拾完行李,便推门走了出去。天蒙蒙亮的,粘在树上的知了高歌夏日的美好。稀薄的雾气弥漫在院子,白雾缠绕在翠绿的枝条上。露珠顺着叶脉滴落在青石板上,又顺着石板的缝隙流进毛茸茸的青苔中。
她用脚拨楞着小石子,边打发时间边等着赵姬母子。
长廊中隐约传来说话声,她停下看了过去,只见赵姬母子与赵父家宰远远地走来。瞧着赵父拉着女儿的手细细嘱咐。
而赵姬变回了端庄大方的富家小姐,贴心地安抚父亲。全然不见昨夜的咄咄逼人。
家宰出言打断:“赵君,婤夫人我们该出发了。等雾气散了,只怕是不好出城了。”
赵父闻言拍了拍赵姬的手,安抚道:“别怕,里的里正是你阿母的旧识,为人老实能干。有他照顾你们母子我很放心。放心,等时局稳下来后,我会派家宰常去看完你们的。”
“是女儿不孝,让阿父费心了。”赵姬轻声说道,“阿父也要照顾好身体。”
父女二人依依惜别后,四人便从赵府的后门出去离开邯郸城。本来江宁还好奇为什么要在人烟稀少的清晨出城,这样岂不是会很显眼。
但当她看到城门口早有兵卒等待时,她才明白,哦,原来赵父用了跟吕不韦一样的套路,买通看守城门的官吏,让人放他们出去。
只要出了城,他们便犹如游鱼入江,谁也别想抓住他们了。想到这里,江宁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她现在算是明白陶老爷子的豁然开朗心情了,这种不用担心被人抓走的轻松感简直不要太爽。
然而江宁却觉得自己有点高兴得太早了。十五天后,甫一入赵父所说之地,她就感觉到了一股审视的视线。
家宰和主事在房中同赵姬说话时,江宁作为唯一的下人便出门打水。不打水还好,这一打水可是把她吓了一跳。
只见三三两两的妇人聚集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冷不丁地被人这么盯着,她的后脊梁骨嗖的一下酥了,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3]啊。
第5章
在看到那诡异的场面后,江宁一连两天晚上没睡好,生怕半夜被人谋财害命了。
此刻小陛下正在午睡,婤夫人那边也不需要她服侍,这段时间算是属于她自己的。然而江宁不是一个爱玩闹的性子,便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沐浴着阳光。
阳光暖暖的,落在身上很舒服。江宁不自觉地眯起眼睛,享受着短暂而又悠闲的时光。
“益,你怎么了?!你快跟阿母说说话啊!”急切的呼喊声打破了宁静的氛围。
江宁一睁眼便看到一对母子站在门口。母亲一脸焦急却束手无策,而孩子抓着自己的脖子,脸色涨红呼吸困难。她一眼就判断出了小孩儿是被卡住了,再不把东西吐出来迟早会憋死。
她自然见不得别人死在自己眼前,当机立断采取了急救措施。折腾了几分钟后,随着小孩儿哇的一声一颗枣核落在了地上。
看来是吃枣的时候卡住了,江宁拍拍手心道,我又造七级浮屠塔了。
妇人喜极而泣抱着孩子仔细查看,待确定孩子无恙后,对着江宁连连道谢,弄得她都有些无所适从了。外面的声音引起了屋里人的注意。
睡得迷糊的小陛下更是在瞧见她被人围住后,立刻护在江宁面前,张开手臂像老母鸡护着幼崽一样:“你们对宁要做什么?”
“不得无礼,元春。”赵姬的声音严厉呵斥幼子后,又将目光落在妇人身上,柔声道,“小子失礼,还请见谅。”
那妇人连连摆手说着没事,又将刚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之意。
打那天以后,妇人时常来串门走动,有了她的带动,里中人没有之前那么冷淡了。
天气渐凉,转眼间便入了秋分。
然而自长平一役后,赵国折损大量青壮年,致使赵国近几年收成不佳。如今烽火将起,征粮数量只多不少,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死在这个冬天。
征粮的车队从门前路过,在碾过石子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让人莫名地联想到铁蹄踏碎枯骨的画面。
江宁抬头望向天空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仿佛又一次听到了乌鸦嘲哳难听的声音了。
下午,里正来了。对方此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专门嘱咐赵姬当心些。
江宁按照惯例服侍左右。她低垂眼眸坐在赵姬的身后,心中却在想着史书中关于邯郸之战的描述——鏖兵数万,食尸骨柴。
信都虽远离邯郸主战场,见不到哀鸿遍野的景象,但所受到的影响却丝毫不比被赵卒追杀小。她轻声打断了里正的话:“还请夫人里正见谅,事关安危,宁不得不言。”
“宁?”小陛下不解地看向她。
江宁斟酌措辞小心道:“宁是经历过兵祸的,亦见过人无米充饥时的样子。人若是没办法满足温饱,便会化作凶残的兽,心无礼法,眼中只有食物。如今里中因征粮,各户没有充足的余粮,只怕我等的灾祸不远了。”
话音刚落,一股邪风涌入室内,吹得烛光忽明忽暗,惹得人心里发毛。
“为何?”赵姬声音有些颤抖。
“怀璧其罪,”江宁的声音变得低沉,脸上浮现出了不属这个年纪的成熟,她道,“夫人,你我还有宁是外来人,本就为人所排斥。若出现饥荒,人为了活命恐怕会铤而走险,杀人取粮。”
稚嫩的童声,犹如一击重锤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头。人分亲疏远近,为了活命人会一点点抛弃人性。先是仇人,后是陌生人,再后来就是亲人。
赵姬不慎碰到了陶杯,杯中的温水洒在地上,倒映着灯火。微风拂过,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里正,为之奈何?”赵姬看向里正。
而里正则是沉默,若是他手中精壮充足倒也不惧这些。然,此时非彼时,他除了让赵姬母子安分守己待在家中,也无别的办法。
“宁,你有办法对吗?”小陛下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江宁的身上。有相信,有怀疑,但事到如今为了活命,他们都要听听她这个六岁孩子的想法。
“有。但施行起来会非常麻烦,”江宁深吸一口气说道,“小人需要里正帮忙同大家好好解释。”
里正沉思片刻,颔首:“可。但女子要讲清楚办法,否则我无法说服大家。”
“自然不会让里正为难。”江宁轻声道,“我的办法是,先将所有人家的粮食收在一起,每天定时定量。这可以保证在粮尽之前,每个人都能吃上饭。此来可以防止因盗窃抢劫引发的混乱。”
里正算了一下里中剩下的粮草,似乎并不足够所有人撑到来年秋收。
江宁宽慰道:“这点里正莫要担心,小人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烦请里正明日再来,我想向里正展示如何将一斤菽(豆子)变成两三斤其他食物。”
屋内三人俱是惊讶地看向江宁,赵姬更是出言让江宁不要胡闹。
嬴政却拉着母亲的袖子,说道:“阿母,已入穷巷无法掉头,不如让宁一试,总好过坐以待毙。”
江宁赞赏地看着嬴政心道,光凭这破釜沉舟的气度,这天下就应该是他的。
夜里,江宁称好了一斤豆子,泡在了水中,又找来了一块能充当滤布的布。在做好准备工作后,她看着豆子心道,这下全靠你了,要是不成功,那我可惨了。
“宁,你还没睡?”嬴政走到江宁的身后询问。
江宁双手托腮瞧着来人:“公子你不也没睡吗?”
“睡不着。”嬴政坐到江宁的身边,转过头看向她,“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不确定小人能不能成功,您还敢替小人说话。”江宁忍不住地笑道。
小陛下闻言脸皱成了包子,语气严厉地叫了一声江宁的名字。
“还请公子见谅。不过事在人为。”江宁歪着头看着外面的星空,“要是不行,我们就带着细软遁入深山避祸。”
嬴政:“宁你明明可以一开始就这么做的。”
江宁闻言想了想,说道:“大抵是不忍心吧。”
“不忍心?”嬴政歪着头他不理解江宁的话,于他而言左右不过是赵国人自己的事情,何必掺和其中?
江宁笑了一下没说话。她就是很同情这些被无辜卷入战争中的平民。她虽然救不了所有人,但能帮到一个是一个。总好过什么都不做,然后在灾难发生后,无病呻吟讲几句空话来得强。
嬴政嘟着嘴不满道:“总感觉你一肚子的想法,而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既然说了,就是有把握的。想做就做喽,失败了,大不了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