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蟜的撒泼打诨也是跟你学的吧。”嬴政如此说道。
“王上!”
嬴政站了起来:“今日实在疲惫,中谒者令唱支歌吧。”
江宁看着嬴政心道,好吧好吧,看在你今天心情不好的份上,就唱一支歌吧。窗外月色绵绵,一朵薄云浮在皎月之上,仿佛为明月披上一层薄纱。她想到了楚辞中的云中君,绵软的歌声在宫室内缓缓响起。
一曲毕,江宁看在床榻上的嬴政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托腮:“王上还不睡吗?”
嬴政所答非所问:“没回秦国的时候,母亲也总喜欢哼唱一些小调哄我入睡的。”
江宁顿了顿,想起了那久远的时光。在一切还没有支离破碎前,赵姬会抱着小小的嬴政哼着赵国的小调哄他入睡,那个时候的赵姬是慈爱的,温和的,跟今日的赵姬截然不同。
也许在嬴政的心里怀念的还是那个对自己呵护备至的母亲吧。
“你回去休息吧。”嬴政翻了个身背对她,“明天还要早起。”
江宁知道,这些情绪需要嬴政自己去消化。她无能外力,只能在外面等着对方自己想通。
清晨依旧会准时到来,江宁打着哈欠,慢吞吞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早已工作的仆从们同她热情地打招呼,她带着笑意回应着仆从们。
当稀薄的雾气被阳光去驱散后,江宁也要去上值了。她算了算时间,今日正好是王贲轮值,他大概能送来那天卫队的名单了。
前些日子赵姬跑到章台宫来闹,虽然惹人烦恼,但也帮了个大忙。至少能让她锁定跟嫪毐勾结的卫士就藏在那天的队伍中。
当时只有她、嬴政、李斯还有一队卫兵。他们三个不会有问题,那就只有卫队里的人将秦王私下的对话透露给了外人。算是因祸得福吧,现在就差王贲的名单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嬴政能马上下命令调查,足以见得他的反应迅速。跟着这样的老板干活就是省心。
然而她还没等王贲,却等到了吕不韦。看到对方和蔼可亲的样子,江宁只感到了来者不善四个字。
“仲父来了,”嬴政迎了上去,“寡人有失远迎了。”
吕不韦笑道:“王上日理万机,身份尊贵,臣岂敢劳烦王上迎接。”
“仲父说笑了。”嬴政问道,“不知仲父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吕不韦看了看左右,嬴政会意招了招手,让江宁退下去。
江宁刚要带人离开,但她的颅内警报直接拉响,总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走了。于是她留个心眼停在了门口,偷听屋里人的对话内容。
“何事引得仲父如此小心谨慎?”嬴政抿了一口茶,“若非是前线出了事?”
“自然不是。臣之所以如此,是顾及王上颜面。昨日太后在章台宫昏倒之事,臣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流言……”
等等,她当时已经对仆从们三缄其口,统一口径,为何吕不韦还能听到不一样的风声?江宁心头咯噔一下,还有今天甘泉宫也实在太安静了吧,凭借赵姬的性子她会善罢甘休吗?
难道——江宁不由得瞪大眼睛,难道赵姬跟吕不韦又一次联合了?所以吕不韦今天来是来替赵姬出气的!
“他们说太后昏倒是因为王上的不孝之言,当真如此吗?”
吕不韦语气平常,说出的话确如一把利剑直插要害。不孝的罪名压下来,嬴政的威望会大幅度下降,让本来就困难的局势变得更加艰难了。
“王上这是真的吗?”吕不韦步步紧逼。嬴政攥紧了茶杯,江宁清楚这个时候无论嬴政怎么说都是有错,解释清楚便是揭母短,不解释就要认下气昏母亲的罪名,吕不韦是要把不孝的罪名扣下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帮嬴政把这个锅甩出去?忽然灵光乍现,江宁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只见她冲了出去噗咚地跪在地上,冲着吕不韦高呼冤枉。
第65章
“冤枉!”江宁噗咚地跪在了地上, 高呼冤枉。
屋里的两个人显然没料到半路会杀出江宁这个程咬金。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吕不韦都被江宁这一下弄愣了,他迟疑道:“中谒者令为何高呼冤枉?”
江宁目光哀哀语气悲戚:“臣不是在为自己喊冤,而是在为王上喊冤啊!”
吕不韦眼中划过一丝疑惑, 大概是在想自己搞什么鬼。
江宁自然不会给他时间想出应对之策, 她连忙说道:“王上正是因为孝顺所以才出言组织太后的。当时臣在殿中,亲耳听到王太后对夏太后出言不逊, 诅咒夏太后。”
“圣人云, 阿意曲从, 陷亲不义[1]。王上岂能看王太后声誉受损而不理睬呢?故而出言阻止。相邦怎能因为王上维护王太后的声誉而误会王上不孝呢?”
“那刚刚王上为何不辩解?”吕不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充满了审视,江宁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相邦要王上如何辩解?”江宁说得情真意切, “难道要让王上去指责他的母亲吗?”
此话一出,嬴政的形象顿时从顽劣不堪气昏母亲的不孝子, 变成了为了母亲名声忍辱负重的孝子。吕不韦难道还要指责一个孝子不孝吗?
“原来是这样啊。”为了维护自己冠冕堂皇的外皮, 吕不韦只能顺着江宁的思路说下去, “是臣误会王上了, 还请王上见谅。”
“仲父也不过是关心寡人, ”嬴政扶起吕不韦,“若说错,倒也是流言蜚语的错。寡人明明记得为了母亲声誉下令严令禁止此事外传,不知仲父是从哪里听到的流言?”
“只是宫人的闲言碎语罢了。王上不必介怀。”吕不韦打算装糊涂糊弄过去。
“宫里需要干净, 怎容得下搬弄是非之人?仲父莫要过于良善。”嬴政眼神凌厉, 直勾勾地盯着吕不韦。
嬴政的反击可以说是非常精准。他将吕不韦架在一个道德制高点, 如果他一心为国, 忠于君主, 他便一定要帮助君主肃清宫墙。否则他便是亲手毁了自己一心为国的形象,到时候嬴政除掉他便更是师出有名。
让吕不韦亲手拔掉自己的眼睛, 嬴政够狠。但我喜欢。江宁在心里冷笑,被人反将一军的滋味不好受吧。
迫于无奈,吕不韦只能说出一个宫人的名字。江宁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个人是当时跟赵姬一起来的宫人。当时位置靠前,应该是赵姬和嫪毐的人。
滑不溜秋的老泥鳅,竟然踏出了第三条路。丢出了盟友的心腹,保全了自己。江宁在心里咋舌。
“原来母亲身边竟有如此挑唆起事之人,若非仲父寡人还被蒙在鼓里。来人,将那宫人打入永巷。”
嬴政自然不会让吕不韦如此轻松脱身,他故意派人带走赵姬的心腹,赵姬和吕不韦之间必生龌龊。吕不韦怕是要花一段时间跟赵姬解释了。
“王上圣明。”吕不韦行礼,又笑着说,“只是太后到底是王上的母亲,她的意愿王上还需要尊重。”
嬴政看向了吕不韦:“仲父以为如何?”
“臣以为,既然太后如此反对王弟成为宗正丞,那王弟入朝为官的事情暂且缓缓。”吕不韦建议。
“王弟到底是有功之人,若是不封赏只怕有失公平。”
“不是不说不赏,只是暂时不让王弟入仕罢了。”吕不韦态度诚恳仿佛真地在为嬴政考虑一样,“可以先按军功赐给王弟爵位,允许他在朝堂上参政。天长日久,太后也许就同意了。”
江宁知道即便嬴政说不同意也没办法改变结果,毕竟秦国现在还是太后和相邦说得算。
嬴政:“既如此仲父以为成蟜的爵位该封为什么?”
“册封长安君,食户百邑如何?”
对上了。江宁默默地想道。在之后凭着成蟜极力拥护兄长的态度,吕不韦很快便要把他视为眼中钉了,并欲除之而后快。要命了,这要怎么捞人?
“那边按照仲父说的做吧。”嬴政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在得到了嬴政的应允后吕不韦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嬴政起身相送,江宁刚准备起来,结果就听到吕不韦状似无意地提议。
“只是王上与太后发生口角的时候,中谒者令作为近臣不能及时阻止,又不能及时阻止流言四起,也许是年轻阅历不足恐难以担当此任。依臣之见还是另选资历深厚者担任吧。”
得了,自己这个软柿子还是得被捏一捏。江宁无奈。
嬴政欲开口替她辩解,她却抢先开口:“此事实乃是臣之责。臣领命受罚,罪臣叩谢丞相大人。”
江宁主动认罪,且态度诚恳,再加上是秦王近侍,吕不韦就算再想责罚也要顾及嬴政的颜面,故而只能作罢。
看着对方的背影,江宁松了口气,终于把这个大佛送走了。
“你辛苦所得职位便如此拱手相让了?”嬴政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江宁抬起头便看到嬴政说不上高兴的脸,轻笑一声:“反正我又没打算当官当一辈子,拿走就拿走了。王上也清楚,若是再让相邦攀咬下去,恐怕李大人也要受牵连,影响不好,还是在我这终止吧。”
嬴政伸出手拉起了她:“你倒是看得开。万一仲父真的要把你丢去永巷呢?”
“反正我打乱了相邦的计划,肯定要遭报复。既然如此,那我还是先主动认错,换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而且有王上在我想我还会安全。”江宁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刚才跪得太着急,现在这么痛不会有淤青了吧。
“你对我倒是很信任。”嬴政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她的膝盖,“冒冒失失地就跪了进来,你也不怕有瓷片什么的。不对,有瓷片你也会磕上去,就像那年。”
江宁知道嬴政是在说当年她替赵姬挽回人设的时候干的事情,她嘿嘿一笑:“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一会儿叫夏太医来给你看看吧。”
但还没等嬴政叫人去请夏无且,夏无且便和王贲进屋了。江宁狐疑,怎么夏无且也能掐会算?
嬴政倒是不惊讶,让夏无且给江宁看看膝盖。
“回禀大王中谒者令只是磕到了不碍事,涂一涂消肿的药,过几天就好了。”夏无且从医箱里拿出药膏交给了江宁。
“不是中谒者令了,叫我江宁就行了。”江宁纠正道。
夏无且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江宁。
“踩到了相邦的狐狸尾巴,被报复了。”江宁摆了摆手,十分潇洒地说道。
这下夏无且更是不明所以了,王贲颇为敬佩的看了她一眼。江宁这才想起了王贲作为左中郎将,管理王宫郎官应该能听到风声。带夏无且来大概是他担心屋里出事,所以准备的后手。她不禁咋舌,人精。
嬴政:“若是被仲父听到,你怕是要再栽几个跟头。”
江宁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王贲将名单交给了嬴政:“王上,臣仔细地调查了当时的扈从,其中有几个人确实可疑——”
江宁竖起耳朵听了一下,结果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樊於期。樊於期,这个名字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荆轲刺秦的时候有他的出场吧。
不过《史记》中只说了他自杀以命相助荆轲事成,关于他逃到燕国,父母亲族都被杀了的原因却无人知晓。后世有人猜想樊於期就是桓齮因为兵败害怕受刑而逃走,但是现在她可以确定桓齮和樊於期是两个人。
江宁抵着下颌陷入了思考,既然这个猜想是错的,那樊於期的叛逃会不会跟现在的事情有关?
“宁你想到什么了?”嬴政注意到了江宁的神色。
是想到了,但是,我要怎么告诉你们啊。江宁颇为头疼,这种有口难言的感觉太要命了。当预言家哪有不疯的?
“樊於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夏无且忽然出声将众人注意力引到了他的身上。
嬴政:“夏太医请讲。”
“臣曾听同僚说过,有个年轻的卫士因为争强好胜,跟卫士们起了冲突,受了伤。他去医治过。隐约听同僚说过,那个卫士叫樊於期。”夏无且有些疑惑,“不过打架斗殴者能来章台宫守卫想来也是有所独到之处吧。”
“樊於期的家世如何?”嬴政问王贲。
王贲:“家境尚且不错,但说不上富贵,也无人脉。能当上也卫士很是幸运,着实令人羡慕。”
江宁心道,好了这下确定樊於期是那个探子了。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人,竟然能在同僚的排斥中来到章台宫守门,若说他身后没有人帮衬她才不信。
不过嬴政并没有因为揪出细作而高兴,反而有些遗憾。
江宁试着想了一下,也对,他们失去了拔掉樊於期的最好时机了。现在赵姬和吕不韦再联手,有吕不韦暗中周旋,想要踢掉樊於期会变得很难。
啧,江宁在心里咋舌,这下变成斗地主打明牌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只听寺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宫室内,跪在嬴政面前悲切道:“王上,夏太后不行了!”
第66章
秋阳正好, 高悬天空,周围更是一片明媚。可是每个人紧梆梆的脸却让这动人的秋色黯然失色,仿佛下一秒便有朔风席卷将一切化为虚无。
江宁望向内室, 华阳太后和嬴政围在夏太后的病榻前, 听着对方最后的嘱托。
在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刻,夏太后突然传来噩耗对他们这些支持嬴政亲政的人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 即便韩外戚势单力薄, 即便夏太后不如华阳太后尊贵, 但是她的存在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