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们在街上穿梭,摩肩接踵,走得格外缓慢。令黎与竺宴身披斗篷,行走在人群中,耳旁充斥着商贩热闹的吆喝和行人的欢闹。
人太多,两人都被冲撞了几下,险些被冲散。令黎主动拉住竺宴的手,他的手冰凉,甚至下意识地僵了下。
自从看过应缇那封信,他们就再也没有过肌肤之亲。陡然的碰触,竟如隔世一般恍惚。
竺宴转头看向她。
令黎回头,笑盈盈道:“听说人间的元宵节是少年少女相看对象的日子。”
竺宴的心重重撞了下。
令黎却忽然眨了下眼:“那我们今日便假装是兄妹吧,行么,哥哥?”
竺宴:“……”
竺宴顺手从路旁的摊贩手中接过一顶面具,面无表情盖在自己脸上,大步走开。
令黎被他一拉,被迫小跑跟上去。
结果两人拿了东西却没有付钱,被摊贩大声吆喝着追了一路,最后被热心百姓拦下,被迫承受周遭投来的指指点点的目光。
摊贩被人群推挤着,慢了几步追上来,看起来很是费了一番力气,一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指着令黎与竺宴:“我说你们两个,看起来体体面面的,怎么买了东西不给钱啊?还钱!”
竺宴脸上挂着一顶冷冰冰的獠牙面具,闻言淡定朝令黎一点下巴:“找她。”
令黎:“……”
他的眼神好像推卸责任,她想反驳,但无奈,钱袋确实在她身上。
她掏出钱付给商贩,商贩念叨了一句:“小姑娘下次买东西记要得付钱啊。”
竺宴甚至道貌岸然接了一句:“舍妹顽皮,回去定严加管教。”
令黎:“……”刚才到底是谁走得飞快啊!
令黎扭头就走。
竺宴走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喊了一句:“走慢点。”
令黎只当没听见。
竺宴忽然冲她的背影道:“长兄如父,听话。”
令黎差点扭了脚。
她回头,慢吞吞看向他,喊道:“爹爹,快点。”
竺宴:“……”
最终这两人谁也没占着谁的便宜,却因为混乱的关系,再次惹来周遭百姓异样的目光。
他们频频看来,目光里还明晃晃带着警惕和猜疑,饶是令黎脸皮再厚也逛不下去了。她原本还想去凑热闹猜灯谜,给她那个便宜“哥哥”赢一盏花灯回来,最终还是被迫避开人群,往河边走去。
河边有几个百姓在放灯,水面上零星飘着花灯。冷风从远处吹来,孤零零的。
令黎以为他们在祈愿,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是在为死去的亲人放灯。
那样的感觉很奇怪,同一片土地上,有的人在尽情庆祝笑闹,有的人却在祭奠死去的亲人。明明隔得那样近,甚至在这里还能听见那边人群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喝彩。烟花在天空热闹地炸开,接连不断,绚烂的光芒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放灯人脸上的泪痕照得清晰可见。
令黎注意到这些放灯人中有一个年轻的妇人,她的皮肤白净,眼眶却通红,怀中还挂着一个襁褓婴孩。孩子似乎睡着了,安静地贴在她怀中。
她一个人放了十数盏灯,看着莲花灯一盏盏从她的手中脱离,她神情呆滞,双手托起身边最后一盏,徐徐走进河里。
远处烟花炸开的光照在她身上,她木然地往河心走去。
令黎连忙抓住竺宴的手。
竺宴也看到了,略施术法,那年轻的妇人就被一阵风重新吹回到了岸上。
妇人又不死心地往河里走,却再一次被风吹回。
妇人惊讶地四下张望,然后看到了往她走来的令黎。
她轻声问:“你是神吗?”
令黎没有回答,视线落在妇人怀中熟睡的婴孩:“它还这么小,你舍得吗?”
妇人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又执拗地再问了一遍:“你是神吗?”
令黎怔住,轻点了下头。
妇人闻言,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父亲、母亲、相公、大哥、阿姊、四弟、五弟……你们看到了吗?果真像你们说的,神出现了,她出来可怜咱们家了呢!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看到了吗哈哈哈!”
妇人望着天空,笑得瘦弱的身子颤巍巍不止。
她怀中的婴孩似是被她的笑声惊醒,原本一直安静地伏在母亲怀中,也“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一时间女人的笑声、婴孩的哭声响彻在这沉闷冷寂的河边。
可是很奇怪,对于这突兀的动静,其他的放灯人却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一般,甚至没有往这边投来一眼。
女人笑完,一指指向令黎质问:“你若慈悲,为何早不出现?你若冷漠,此时为何又要出现!”
令黎怔住。
女人呜呜哭出来:“你可知,你可知死了多少人?你看到这些灯了吗……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他们都死了!你为何,为何不肯早些出现救他们?他们就命该如此、就该死吗?”
妇人指着河中的莲花灯,一盏盏细数:“我的父亲,一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瘟疫肆掠之时,他还在赠医施药……他该死吗?”
“我的母亲,一生行善积德,甚至连杀生都不舍得,常年茹素……她该死吗?”
“我的相公,少年报国,为家为国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他又哪里该死!”
“还有我的大哥、阿姊、四弟、五弟……还有他们的家人,他们究竟有何错?为何死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倒霉吗?”
妇人直直盯着令黎:“而你此时救我与稚子,又是为何?只是因为我如不远处那些热热闹闹欢庆元宵的人一样,运气好吗?”
令黎被问住,她无法回答妇人的问题。
灾难过后,同一片土地上,有人劫后余生阖家团圆,有人却家破人亡,悲欢如此割裂。
妇人大步往令黎走来,还欲再说什么,却忽然在她眼前闭上了眼睛,昏倒在地,连同她怀中的婴孩也再次陷入熟睡。
竺宴走到令黎身边。
他面无表情抽出了妇人所有痛苦的记忆,又施了个术法,将妇人和她的孩子送回家中。
远处的欢腾还在继续,河边又多了几个放灯人,他们的表情无不木然又悲伤。
竺宴看向令黎:“回去吧。”
这趟下界本是重温旧梦,却完全算不上愉快,再逛下去也没有意思。
令黎收回失神的目光,道:“在凡界住一夜吧。”
竺宴不置可否,带着她往客栈走去。
令黎走在他身边,看着远处的花灯,轻声问:“幸运的人那么多,为何就不能多他们一家?”
竺宴看着前面的路,淡薄道:“灾难面前,总会有人成为不幸的祭奠。”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所以,守护才有了意义。”
神守护苍生,就是为了让不幸的人不再不幸,让平凡众生免于献祭苦难。
令黎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一向是那么的凉薄,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有一刻将他和慈悲联系在一起。可是这一刻,这一个刹那,令黎确实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慈悲。
若无慈悲,他不会懂得守护的含义。
令黎忽然就笑了:“你说得对,神生而为神,消除世间的灾难,不就是为了平等地庇护每一个苍生,离苦得乐,让悲欢从此不再割裂吗?”
她牵过他的手,两人踩着月色,缓缓往客栈走去。
*
令黎要了两个房间。
竺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返身往楼上走去。
令黎拉住他的衣袖:“哥哥,给钱。我刚才把钱放回你那里了。”
竺宴:“……”
一摸腰带,还真在他身上,也不知她到底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客栈掌柜以为他们果真是兄妹,又见他们容貌出色,男俊女俏,笑着恭维道:“是血亲啊?难怪长得这么像。”
竺宴的脸色顿时很难看,付完钱就冷冷回房了。
这客栈没什么人,好多房间都空着,令黎自己找了竺宴隔壁的房间住下。
房间正朝着灯会的方向,二楼视线高,推开窗户,能看见远处点点灯光。雪后初霁,竟然有很好的月色,皎白的月亮挂在天上,一时竟分不清灯与月哪个更亮。
令黎独自看着远处,头轻轻靠着窗棂,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远处的灯会结束,遥远的热闹归于宁静,整个小城都安静了下来。令黎关上窗,从窗台上跳下来,吹灭了房中的灯。
竺宴躺在床上却没有睡。
他还在想自己早些时候对令黎说的,守护的意义。
其实像他这样的,哪里懂什么守护苍生?只是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尊后陨灭前对天酒说的话,她说,她先爱天酒,然后才爱苍生。只是若苍生不好,她的天酒也不会好。所以她宁愿燃烧自己的元神,也要为天酒留下一个海晏河清的六界。
他与尊后一样,都有自己的偏心。
或许,天酒才是最像神尊的那一个,她比他们都更加懂得神的使命。
这个六界留给她,她会守护得很好,从此,世间再不会有妇人那般的不幸。
门被轻轻推开,他睁开眼,又重新闭上。
但令黎在他身边躺下的时候,他还是睁开了眼睛,想起她的戏弄,轻声揶揄:“半夜爬上哥哥的床,你就不怕爹娘打断你的腿?”
令黎翻身覆在他身上,双手捧着他的脸,月色里,她痴恋地凝着他:“那就让他们打断好了……”
她俯身去吻他的唇。
竺宴轻轻侧开了头,她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角。
她安静了一瞬,轻叹:“竺宴,我想你。这么久了,你不想我吗?”
竺宴没有回答,燥热的空气有一瞬的宁静。下一刻,竺宴便用实际行动给了她答案。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激烈地吻上她的唇。
冰雪消融的春夜,烈火燎了原。
后半夜,屋檐的雪开始融化,淅淅沥沥的水声充斥在耳边,滴滴答答,持续不断。
两人冷战了数月,今夜金风玉露相逢,都有些失控,身与心都极度渴望着彼此。
凡间的木床经不起折腾,起初咿咿呀呀响响个不停,实在令人脸红心跳。
竺宴要设个结界,令黎胡乱吻着他:“我们去窗前……”
远处的灯会早已结束,只剩下一轮圆月无声挂在天上,薄薄的月色笼罩着沉睡的小城。
令黎咬着唇,眼神迷离,靠在竺宴怀里,竺宴从身后抱着她。
天边的月亮摇晃不止,月色被揉碎成了水一般的温柔。
……
月亮东升西落,令黎的腰被撞得有些红。最后,他们还是又回到了那张咿咿呀呀的床上。
竺宴设了结界,不再克制,放纵着自己对她的感情。
最后一刻,他伏在她身上,紧紧抱着她白腻的身子,咬着她的耳垂,哑声道:“令黎,我爱你。”
令黎短暂地失神,眼泪却忽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泪水流进鬓角,湿湿的,凉凉的。
她深吸一口气,在他耳边轻喃:“可是,我恨你。”
身上的男人身体一僵,似以为自己听错。
他轻轻撑起身体,似乎想看她的眼睛,向她确认。然而他刚刚一动,身体便彻底僵住。
坤灵刺穿了他的心脏,鲜血从他的胸口汩汩涌出。
令黎手握坤灵,在他最没有防备的一刻,最不会对她设防的一刻,从他的后背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她的一只手甚至仍旧紧紧抱着他的身体。
竺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受伤又震惊地看向她:“为什么?”
令黎躺在他身下,神情十分平静:“你将我变成傀儡,我恨你。”
竺宴悲伤地看着她,眼中含泪,痛苦、不舍、遗憾……却没有恨。
他抬起手,眷恋地轻抚她的脸庞,轻喃:“你不该用坤灵杀我……”
“我知道,我们有姻缘灵契,杀了你,我也会死。”
她看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将坤灵剑往下送。
鲜血如注,剜心之痛终于让竺宴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她身上。
失去意识以前,他听见她在他耳边道:“但为了恨你,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
“噗!”令黎一口鲜血喷出。
她坐在床上,一手撑着床沿,一手以衣袖拭去唇角鲜血。
视线转向身旁,竺宴安静地躺在她身边,昏迷不醒。
他身上穿着整齐的中衣,毫发无伤。
反倒是方才杀他那一番幻象支撑下来,她自己损耗过度,此刻脏腑生疼。
竺宴不论是神力还是心志都太过强大,普通的幻象一眼就能被他识破。即使他如今神力减弱,她也毫无胜算,所以才只能趁着他沉沦在情.欲之时将他带入幻境。
可即便是在最后一刻,他也仍旧保留着清醒。若非她提前在此处布下了阵,将他弄晕过去,不消一时片刻就会被他拆穿。
但留给她的时间仍旧不多,即使昏过去了,他依旧很快就会醒来。
她要趁着此刻,趁着他正正深陷于被她亲手杀害的执念之时,尽快将他送入记忆阵中,用他们过去所有的记忆将他困住。
——这是她竭尽所有,唯一想到的可以救他的办法。
可是记忆阵需要他们之间所有的记忆,她需要抽出自己识海中所有有关他们的一切。
即使早已下定决心,到头来,她终究还是有些不舍。
她好不容易想起一切,一旦抽出了这些记忆,她就又要将他忘记了。
“傻子,你真的以为我会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吗?”令黎低眸凝着他,眼里满是眷恋不舍,“你忘了我从前有多么骄傲,忘了我有多少盲目的自信了吗?我怎么可能会相信自己只是一个傀儡、一个替身?怎么可能会相信……你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