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众人就如何自救开始争执。
令黎自醒来就一直紧紧记着她要去封印从极渊下的魔脉,却不知具体如何封印。她坐在高处,静静看着争执不休的神族。
但最终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职责之下,她仍然站了起来,道:“诸位不必争执,我亲去封印。”
原本吵吵闹闹的漱阳宫顿时寂然,众人齐刷刷看向她。
“娘娘可是不知?这魔脉只有创世血脉可封印……”
令黎没有说话。
片刻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无漾站了出来,道:“神君闭关以前为防魔域叛军反扑,曾留下诛魔阵,可用此阵封印从极渊。”
他看向令黎,一向风流的眼睛在此刻显得有些悲情的复杂。
终究,他还是如她所愿,将诛魔阵告知了她。
如今的令黎压根不知道诛魔阵原是竺宴布来诛杀他自己的阵,以为果真是用来封印从极渊下魔脉的阵法。
诛魔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有四个阵眼,分别是令黎、无漾、章莪的慕唯仙尊和昆吾的未染仙尊。
其他三人都是竺宴早已安排好的心腹,即使慕唯与未染不及无漾九曲玲珑心,一早就猜到竺宴的意图,他们也早就知道会有诛魔一日,并为此准备多时,对这个阵法无比熟悉。只有令黎是事到临头才知道,为了万无一失,她只能临时补拙,加倍刻苦。
如此不到十日,劫雷就出现在了绛河殿。
彼时的令黎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天罚,还以为这是神力突破了,满心欢喜生受了十八道劫雷,被劈得口吐鲜血,跪地不起。
无漾站在绛河殿外,却最终没有进去。
已经没有退路了。
竺宴不曾给自己留有退路,天酒为他劈开一条生路,却同时绝了她自己的生路。
竺宴被困在记忆阵中,他与天酒之间全是美好的记忆,加上扶光殿中的灵气滋养,他的神力会在这过程里逐渐恢复。他如今与魔脉相连,一旦他的力量恢复,魔脉的力量也将苏醒,连同魔域大军,都会苏醒。
可是他被困在记忆中,不要说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甚至无法出来阻止魔域之祸。
如今的六界,就只有天酒可以封印从极渊下的魔障。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也只有她能走下去。
即使知道一切,他也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注定无法改变的结局,走向她自己的宿命。
不到一个月,负芒与孟极醒来,紧接着魔域大军苏醒,神魔大战爆发。
上一次,竺宴并不是真的将魔脉封印,彼时他神力衰弱,只能以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法暂时阻止魔域大军叛乱,然后等待斩草除根的一战。可是斩草除根的代价太大,那代价是他自己一同灰飞烟灭,令黎不愿他死,便选择自己去将魔脉封印。
然而自创世以来,只要是战争,就没有不惨烈的。神帝、神尊、尊后……甚至长赢、追露,莫不是牺牲在了惨烈的战争之中。
她料想到了大战的惨烈,也甘愿付出代价。然而当她眼睁睁看着同袍相继死去,她才知,真正的战场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与无漾、慕唯、未染合力布下诛魔阵,想要彻底封印从极渊下魔脉,连同着魔域大军一同封印。然而负芒因受魔脉牵制,在竺宴那里吃了一次亏,这一次早有准备。
神兵与魔域大军殊死鏖战,令黎靠近魔脉之时已是强弩之末,天雷加上重伤,她落地时都没有站稳,坤灵剑尖插在地上,她半跪在地,脸上都是血。
回头望去,目之所及,魔气几乎吞噬了整个从极渊,神兵折损大半。
那些伤重在地的人中就有无漾,他倒在地上,已经力竭昏迷,再也无法前进。
而慕唯与未染,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死去。
未染守护诛魔阵,却被负芒趁虚而入,吸尽神力灵根破损而亡。她死前眼睛直直看着东边,那是羲和的神域。
未染原是羲和神女,是星回的女儿,当年年少被执念所惑,犯下大错,甚至不惜与母亲反目决裂,这些年她也尝尽了自己应尝的果。
死前,她执着地望着东边天际,眼角落下一行清泪,嘴唇嗫嚅,喃喃喊着两个字。
彼时令黎三人被魔军拖住,无法及时赶来救她,残酷的战场,厮杀声掩盖了一切,他们只能从她的唇形里识出,她最后喊的是:“母亲,母亲如今可能原谅女儿了?”
无漾离她最近,想赶去留住未染一缕残魂,带回去交给她的母亲星回,却正正落入孟极的陷阱。
无漾是青丘族长,青丘原是三大神族之一,血脉高贵,神力精纯,孟极以方寸草困住无漾,如负芒吸未染神力一般,如法炮制,吸取无漾的神力。
令黎艰难摆脱纠缠的魔军,飞身去救,此时应缇却忽然出现,将她拉住。
“别过去,那是孟极的陷阱!”
应缇抬手一挥,原本藏在魔气之下的方寸草毕现。
此时,一柄紫色长剑横扫,剑气所过之处,方寸草连带着其下整片土地都被削离。
慕唯收回裂缺,飞身上前将孟极击退,返身救下无漾。却不料孟极狡猾,根本是虚晃一招,慕唯刚一返身,孟极尖利的兽爪便直直刺入慕唯的胸膛。
慕唯身形霎时一僵,垂头看去,尖锐的兽爪已刺破他的身体,又倏然狠狠抽出。
鲜血迸溅。
“慕唯!”
应缇飞奔上去,撕心裂肺的喊声竟盖过了战场上残酷的厮杀。
然而她最终也没有来得及接住慕唯,无漾接住慕唯的身体,两人踉跄两步后退,孟极正欲再补一击,应缇赶到,张开双臂,以身挡在慕唯身前。
她仰头直直看着孟极,眼眶猩红,第一次带着如此刻骨的恨。
孟极手掌已经高抬,对上这样一双他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眼睛,竟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应缇最后恨极地看了他一眼,返身膝行两步,跌跌撞撞来到慕唯身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慕唯,是我心慈手软,遗祸无穷,这才害了你,对不起……”
她慌乱地去握慕唯的手,给他输灵力。
慕唯眸子轻阖,他大限已至,躺在无漾怀中,气弱游丝道:“不是你的错,是我大意,不怪你……”
应缇霎时间泪如泉涌:“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明明是我的错,你却总是替我担了!从前你替我担,付出了那样多,如今你还要用你的命来替我担吗?可你怎么能……你难道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就成婚,你忘了吗?”
慕唯抬起手指,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然而最终却无力地垂下:“抱歉,答应你的事……我怕是做不成了,以后,我也不能再护着你了。”
无漾是男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看向慕唯,郑重承诺:“今日仙尊为救我而丧命,无漾自此都欠章峩的情。你且放心,我青丘一族必定会护应缇仙子与章峩上下周全。”
慕唯却只是笑凝着应缇,喃喃道:“你么,其实我是不怎么担心的,你如今已再不是千年前那颗弱小的祝余草了。你只是不自知,你其实与神后娘娘一样,一样的坚韧、强大。我死之后,你便回到神后娘娘身边吧。”
应缇含泪凝着他,没有说话,却极轻地笑了笑。
慕唯缓缓看向无漾:“倒是章峩上下,确实要承蒙族长看顾了。我师弟望白还年少,处事难免莽撞少谋略,还望族长看在我的面上,对他多加提点,对章峩包容一二。”
无漾郑重点了下头。
慕唯又将手中的裂缺剑交给他:“裂缺曾是神尊开天辟地的神剑,后来辗转成为章峩历代仙尊佩剑……烦请族长替我将裂缺交到我师弟望白的手上,替我叮嘱他沉稳性子,好生照看章峩。”
无漾接过裂缺。
慕唯最后看向应缇一眼,唇角流露出眷恋的笑,身体便化作细碎的流萤,消散在了天地间。
应缇原本紧紧握着他的手,直到手中变得空荡,她的身体似是骤然颤了颤,迟钝地眨了下眼。
孟极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道:“跟我走吧,你本就不属于这里,你原本就应该站在我身边,与我共享这天下。”
应缇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下一瞬,忽然从无漾手中抽出裂缺,返身,剑锋直指孟极。
孟极不闪不避迎着她的剑,胸有成竹道:“你杀不了我。”
应缇低低笑出来,笑得泪流面面:“是,我杀不了你。慕唯说我只是不自知,其实不管我知还是不知,我杀不了你就是杀不了你。”
“可是……”她忽然顿了顿,再一次眷恋地看向慕唯消失的方向,喃喃道,“这世上的仇,也不是都要报了才能了结的……”
说着,她剑锋忽转,原本对准孟极的剑便直直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神剑刺穿她的身体,孟极仿佛被魇住一般,倏然大睁着眼睛,直直看着她。
天地于他而言仿佛有一瞬的停滞,下一瞬,又仿佛有什么骤然爆发——“不!”
孟极两步上前接住她的身体,惯性之下,抱着她微微旋转了半圈,跌坐在地。
他慌了,手足无措地喊着她的名字:“呦呦……”
应缇讽刺地笑了笑:“死了一样可以。”
这世上的仇,也不是都要报了才能了结的,死了也一样可以。
她再也不想看到他,闭上眼,很快,身体便消散在了天地间。
慕唯,是我错了。
不远处,令黎眼睁睁看着未染、慕唯、应缇接连死在自己面前,那样的冲击,来得比她想象的更加猛烈。
她怔然向前两步,却听无漾此时忽然对她大喊一声:“趁现在!”
令黎猛地回过神来,见孟极正在施法留住应缇的残魂,分身无瑕,她趁机毫不犹豫返身,飞往魔脉深处。
他们虽伤亡惨重,然而诛魔阵还是成了。
她的神力还不够强大,可是有了诛魔阵加持,她便可以一身创世血脉重新封印魔脉。
令黎的身体飞至半空,长风将她的衣裙和头发吹得猎猎。她取出心头血,以手结印,随即,一阵金色的光芒从她掌下迸出,所过之处,如铺下一张金色的网,广袤无垠,将整个从极渊牢牢覆盖。
原本肆掠在这片土地上的魔障被困住,短暂的安静以后,似反应过来般激烈反抗,要突围而出。
令黎手掌翻转,再次结印,此时,她的眉心处忽然迸射出刺目的光芒,与方才浅浅的金光不同,这一次,光芒所过之处,刺得人睁不开眼,她的身体也被夺目的光芒包裹住。
下界众生只能听见那光芒深处传来一声凤凰的嘶鸣之声。
凤凰的声音本应清澈悦耳,然而这一声鸣叫却声嘶力竭,像困兽垂死,像绝处挣扎,痛苦而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摄人心魄。
与此同时,覆盖在整个从极渊上空的浅金色网骤然炽亮。待待光芒再次散去,金色的网消失不见,原本残忍厮杀的战火已经停歇。
纵横肆掠的魔气消失了,千千万万魔军也消失了。
从极渊下一片风平浪静,目之所及,只有千年不化的白雪皑皑。
原本抱着死志在支撑的神兵短暂怔忡,而后彻底松懈,又力竭地倒在雪地里。
令黎从云端跌下,昏迷过去。
她几乎是以自己的元神重新封印了从极渊。
远处有雷声在聚集,即使筋疲力尽,心底深处的不安仍旧让她很快强撑着醒来。
她艰难地皱了皱眉,睁开眼睛。
负芒就站在不远处,对着她阴恻恻地笑。
令黎彻底惊醒,支撑着想站起来。然而她早已力竭,刚起身,又半跪在地。
“你怎会还活着?”她嘶哑问,心底已升腾起绝望。
负芒不除,只是封印魔脉根本没有用,负芒会再一次让魔脉躁动,破印而出,到时他们所做一切,所有的牺牲,便是徒劳,便都没有了意义。
而更加令人绝望的事,他们无法再次封印魔脉了。
未染、慕唯已经死了,无漾重伤,而她……她耗尽元神之力封印了魔脉,如今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魔脉一旦现世,那时山崩地裂,清气下沉,浊气上扬,天地重归混沌,六界万劫不复。
一万年前的浩劫将再次重演。
负芒缓缓走至令黎面前,居高临下:“你以为同样的错,我还会再犯第二次?上一次,竺宴不惜自伤阴了我,你以为,我还会再让魔脉控制我第二次不成?”
阴恻恻的笑声回荡,负芒道:“不妨告诉你,如今的我可以控制魔脉,魔脉却无法牵制我。”
“天酒,你输了。”
令黎闭上眼,身体脱力,任由自己倒在地上。
天雷的声音由远及近,这声音她这段日子无比熟悉,连带着那劈在元神里的痛苦。
她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突破的劫雷,后来才渐渐想明白,不是突破,是天罚。
她那破碎的记忆已凑不齐天罚的前因后果,她只有一直紧紧记着的一句使命与责任。
她要以一身创世血脉封印从极渊下的魔脉。
然而终究,一败涂地。
天雷自她头顶劈下,她没有躲避,一动不动。
天雷与风雪齐下。
负芒却替她挡开了。
负芒仰天大笑:“神帝死了,神尊死了,尊后死了……他们的后人可得给我留着,好好见证我的创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