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她看向他,终于开口:“境尘仙尊呢?”
竺宴愣住,怔怔看着她。
青耕小小年纪却很是有孝心,竺宴和令黎养过她,她都记在心上。料想如今他们被困在记忆阵中半年,损耗必定不小,这几日飞出去寻了不少滋补灵力的灵草,一股脑衔着就要送进来。
却在院门口被无漾拦住:“他们久别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你就不要进去打扰他们了。”
青耕鸟竖起耳朵安静地听了片刻,认真道:“没有,里面很安静,我进去不会打扰到他们。”
总是遇见这种脑子少一根筋的,无漾也很无奈:“有个词叫近乡情怯知不知道?”
青耕不知道什么近乡情怯,只知道她新采的灵草不赶紧吃就不新鲜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无恙撞开,扑棱着翅膀直接就冲了进去。
无漾:“……”
房间里的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相顾无言。
青耕鸟见状,自鸣得意冲紧随而至的无漾道:“你看,他们果然没话说吧!”
无漾:你个棒槌!
“行了,喂完灵草赶紧走!”无漾上来捉鸟。
此时,令黎又问了一遍:“境尘仙尊呢?”
无漾捉鸟的动作倏地停住。
竺宴直直看着她。
气氛无声凝滞,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只有小孩子神经粗,童言无忌,脆生生回道:“他救了你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吗?”令黎看向窗外密布却无声的闪电,轻喃,“这些年来,每逢雷雨天,境尘仙尊就会在交觞上下竖起结界……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
无漾默默看向竺宴。
他们如今都只知斳渊就是六百年前救了令黎的境尘仙尊,只知他救了令黎一命,却不知还有雷雨天为她竖起结界守护这些细节。如今从她口中亲口听来,无漾一个局外人都觉得有些刺耳。
竺宴却面无情绪,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无漾只得担负起缓和气氛的重任,扯开话题:“对了,说起这个,六百年前,斳渊究竟是如何救下的你?”
分明那个时候,令黎魂灯已灭,确实是已经灰飞烟灭了。
令黎却一脸茫然:“斳渊?”
无漾奇道:“你忘了吗?斳渊就是境尘,也就是这六百年间交觞的仙尊。”
令黎皱了下眉,问:“斳渊是谁?”
无漾惊住:“你,你不记得斳渊是谁?”
“我应该记得他是谁吗?”
令黎目光四下逡巡一番,重新看向竺宴,又问:“对了,君上怎会在交觞?”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刹那间拉紧,随之而来的是诡异的沉寂,就连神经粗的小孩子青耕也识趣地闭紧了嘴巴。
竺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令黎,良久,哑声问:“你叫我什么?”
*
“这记忆阵中重新经历一遭,按理说她应该想起自己是谁了才是,怎么她不仅没想起来,反倒像是记忆更少了?”
离开令黎的房间,无漾敲着折扇,一路琢磨:“也没听说记忆阵会反吸人的记忆啊。”
百思不解,无漾忍不住问一旁竺宴:“君上,是不会反吸吧?”
竺宴一言未发。
无漾道:“我此前从未听说过记忆阵,天酒不学无术,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想来也只能是孟极告诉她的了。幸而君上留了孟极一口气,我这便去提孟极来问。”
“不必了。”竺宴。
无漾一怔,竺宴已负手离开,背影寥落冷清。
无漾脑子转了一圈,片刻后,恍惚间明白过来什么,忍不住长叹一声。
令黎在床上又躺了三日。
她躺着时,竺宴每日都来看她,来了便坐在一旁,也不说话,就只是坐着,不知在想什么。而令黎似乎还停留在他魔君的身份里,对他望而生畏,也不愿与他亲近,两人便如此,一人躺在这头,一人坐在那头,沉默地相伴。
葭月也来看她,旁敲侧击着她可还记得天酒,可还记得……神后?
“天酒是谁?神后又是谁?”令黎问。
葭月:“……”
“那你还记得些什么?”葭月问。
令黎道:“我记得我因为过于刻苦而死于天罚之下,是境尘仙尊救了我……后来,境尘仙尊让我去从极渊贺寿,我一不小心误燃了两枚烟花,将境尘仙尊吓得连夜解散了仙门,境尘仙尊与同门们四散逃命去了,交觞仙山也因我成了一座空山。”
一旁,一直沉默的竺宴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被两枚烟花吓得连夜解散了仙门,如此可见,那烟花应是信号了。你既有做为信号的烟花,想来定是境尘给你安排了隐秘任务,你可还记得是什么任务?”
令黎转眸看向他,问心无愧道:“不记得了。”
又立刻反问:“说起来,君上怎的还在此处?”
这话逐客的意味就非常明显了。
竺宴毕竟是天地之主,君威难测,葭月在心中默默捏了一把冷汗。
却见竺宴一脸泰然点了下头:“据本君所知,境尘安排给你的任务正与本君有关。你如今既忘记了,那本君亲自前来等你,你什么时候记起来,什么时候完成了,本君什么时候离开。”
令黎看着他。
想起那一日,她百般不愿,境尘最终还是逼了她去引诱他,竟仿佛已过了好几世。
她转开目光,淡道:“好,我独自想想。”
竺宴注视着她的侧颜,片刻后,起身离开。
葭月看了看竺宴,又看了看令黎,轻叹一声,也带着獾疏与青耕离开了。
令黎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棂,静静看着窗外。
春日的交觞,总是连日春雨,交杂着连绵不断的春雷。从前每逢这个时候,境尘都会在交觞上下竖起结界,说是交觞水性阴寒,易生邪祟,最容易趁着雷雨天气出来作乱,她一直这么信了。
懵懵懂懂过了数百年,她什么都不知道。
所幸那数百年间,天罚未至,雷声也只是雷声,而往后……却再也不会这般容易了。
结界挡得住雷声,挡不住天罚。而唯一能为她挡住天罚的槐安图,她之前心心念念的一线生机,也已经裂了。
在记忆阵中,竺宴比上一世醒来得早。上一世,是一直到她灰飞烟灭他才有所感应醒了过来,而记忆阵中,却是她刚到交觞水畔,他就出现了。
彼时她油尽灯枯躺在交觞水畔,望着头顶铺陈的雷云。天地昏暗,狂风大作,将两岸的杏花吹成了骤雨一般,簌簌扑落,落到她的身上,竟像是要原地为她堆一座花塚。
她带着残破不堪的记忆躺在那里,无力、茫然……心底却又莫名的释然。仿佛她总算,总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走到了宿命的终结。
她取出坤灵,玄色长剑漂浮在空中。
坤灵是神帝开天辟地的上古神剑,这样的神器,她本应将它留在神界,在她身后,让它千秋万载守护六界安宁。
可是,她舍不得。
她可以舍了自己的命给六界、给苍生,却舍不得将坤灵给他人。她无法从自己破破烂烂的记忆里窥探为什么,却带着莫名霸道的执念,坤灵是她的,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不想给任何人,即使她灰飞烟灭。
临死前,她运转最后一点神力,将坤灵剑封印。
神剑的气息被彻底掩藏,变作一块平平无奇的废铁,无声沉入交觞水中。
就这样吧,她已将自己的生命献祭苍生,这把剑就留给她吧。让它随着她的身死,永沉交觞水。
她封印神剑动用神力,终是将天罚引来得彻底。“轰隆”一声,紫白色的电芒如树干一般粗壮,穿破天地,朝她直直落下。
她筋疲力尽地闭上眼,无力抵挡,也再也不想抵挡。
然而天雷逼近她的身体,却最终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竺宴忽然出现,以己之身,为她挡下。
他醒来得一定很匆忙,因为他身上还穿着上元节那一日,她有心诱他沉沦欲海,事后为他穿上的那一身中衣。松松垮垮,有点凌乱。白色的,受了雷霆万钧的一击,便染了血。
他踉跄一步,半跪在她身侧,唇角带了血,眼底亦红得如染了血。他直勾勾盯着她,不知道是痛极,还是恨极,甚至没有躲过紧随而至的第二道天雷。
他挡着她,天雷便霹向他,他冷硬的背脊一颤,身体倒在她的身子上。
她听见他咬牙隐忍的一声闷哼,侧过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又从他风云密布的眼底看到了庆幸。
这一次,他不再慢了天罚一步。
他抱起她,哑声道:“我来带你离开。”
随着他们飞至空中,湍急的交觞水中一块玄铁破水而出,刹那间去了废铁的外壳,又恢复出上古神剑的光芒——正是片刻前才被她封印的坤灵。
令黎含泪看着竺宴,就在坤灵回到她手中的刹那,她什么都想了起来。
她醒了,比他迟一点点,从这个记忆阵中醒来。
她从前在燃犀镜中经历了天酒的一世,如今又在记忆阵中经历了令黎的一世,才知,原来,令黎就是天酒。
都是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别人……都是她,只有她一个。
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她仿佛用尽了前世今生的力气,紧紧抱住竺宴。
好,我们走。
天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兽鸣,下一瞬,他们连同着整个记忆阵便被困进了槐安图中。
槐安图乃是由竺宴全盛时期的一半神力打造,灵力强大到可避天罚,记忆阵陡然间得了如此强大的神力加持,立刻重新开启轮回。
周遭景象迅速变幻,刚刚醒来的令黎意识重新变得模糊。她轻轻垂下眸,昏倒在竺宴怀中。
然而她的意识并未完全丧失,昏沉之际她听见竺宴与孟极打斗。
她还听见孟极诱哄的声音:“神君为什么要离开呢?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的令黎也是真的令黎,她那么爱你,为了和你在一起,她栉风沐雨化成人形;为了站在你身边,她刻苦修炼,与你结下姻缘灵契。这是你们最恩爱的一段时光,你们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恩爱下去不好吗?”
孟极的声音不知用了什么术法,似有魔力,令黎听见她的声音,身体迅速无力,意志开始动摇。
她犹豫起来。
是啊,这是他们最恩爱的一段时光,他们日夜相伴,即便生生世世留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就在她意识沉沦之际,却听竺宴冷笑一声:“缓兵之计对本君无用!”
而后,“撕——”的一声,布帛破裂的声音响彻耳膜。
与此同时,她也彻底陷入了昏迷。
她起初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后来在梦中,她才终于意识到,那时槐安图裂的声音。
槐安图……裂了。
那时的竺宴带着她无法对抗全盛时期的自己,若是恋战下去,他的意识也会愈发涣散,会再一次陷入记忆的轮回之中,无限轮回,直至他们彻底迷失在记忆阵中。
他必不接受这样的结局,于是当机立断,坤灵剑斩破槐安图。
那是他们出来唯一的路。
可是槐安图裂,她唯一的希望也同时不复存在了。
*
第二日,竺宴一如既往去看她。
令黎已经起床了,她坐在镜前,甚至在对镜梳妆。
竺宴推门而进,在她身后停下脚步。铜镜中映着的容颜让他有一瞬的怔愣。
这些年她对红衣的执念如同她对开花的执念一样深,是以此刻见她忽然间换上了一身青色衣裙,虽也是一样的好看动人,他一时之间还是有些不习惯,微奇地看着铜镜中的她。
令黎在镜中对上他的视线。
竺宴问:“怎么换了颜色?”
令黎道:“你昨日不是让我想吗?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想起境尘仙尊同我说过,我是一株木灵,木系颜色有利于我修行。”
竺宴:“青色是不错,与你甚是相配。”
令黎:“我还记起了,境尘仙尊交代给我的任务。”
竺宴缓缓挑眉,意味深长道:“你果真记起了?”
令黎点头。
她站起来,返身走到他身边。
她想起当初交觞上下连哄带骗外加挟恩威逼,千方百计将她送去他身边那一幕,明明不过两年,却只觉恍如隔世。
她偏头安静了一瞬,忍不住浅浅笑了笑:“我当初觉得那简直是做梦,可如今想想,应当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吧。”
竺宴低眸注视着她:“的确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
第116章
令黎仰着脸, 安静地注视着他,视线从他的眼睛,到他银白的头发。
她翻掌, 坤灵出现在她手中。
她双手捧过, 送到他面前。
竺宴眉心一跳, 倏地逼视向她。
令黎平静道:“我昨夜冥思苦想了一夜, 总算想起, 我应是要将坤灵还给君上的。”
竺宴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眼底温和荡然无存,冷冷看了眼她送回的坤灵, 又盯着她:“你可知, 自己在说什么?”
“坤灵本是神帝创世之剑, 原就属于君上, 只是偶然流落交觞,被境尘仙尊拾得,解了封印。境尘仙尊不敢据为己有, 两年前才派我前去从极渊贺寿……”令黎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物归原主, 将坤灵还给君上。”
她的神情平静极了,眼睛里毫无波澜。
竺宴的下颌线却绷得死紧, 身侧的拳头攥出了青筋, 他直勾勾盯着她:“你说你想起来了, 这就是你想起来的东西?”
令黎面无愧色点了下头:“嗯。”
竺宴一动不动, 看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愤怒, 渐渐变成凄冷。让人想到山间最孤独的野兽,生来我行我素, 从不会受伤,然而终有一日,他还是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