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芒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就讽刺地停留在了那个“功”上。
令黎睁开眼。
孟极不知何时出现,自负芒身后,一柄冰蓝色长剑刺穿了负芒那黑漆漆的一团身影。
负芒一万年前被竺宴烧得身形俱灭以后就早已没有了实体,轮回万年也没有修出实体,令黎原本都没想过还能杀他,也只是想将他封印。
然而此刻,那漆黑的身形竟开始消散。
负芒始料未及,僵硬地转头,困兽嘶吼般骂道:“是你……孟极,你这个孽畜——”
孟极面无表情将剑捅得更深:“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如何杀你。”
负芒不甘心道:“为何?创世之功,天地之主,这一切一切的尊荣与权力,分明已经近在咫尺,马上就可到手,你为何要放弃?!”
孟极讽刺道:“先将天道覆灭,屠尽苍生,再效仿神尊开天辟地,算什么创世之功?”
负芒那虚幻的形体很快便彻底消散了,如细碎的尘埃一般,随风消失。
天地间只留下他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回声回荡不止,仿佛负芒那颗不甘的野心,绵延不绝。
而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孟极手中还握着那把不知名的长剑,他久久保持着杀负芒的姿势,一动不动。
许久,他看向天际,喃喃道:“从前,是我错了。”
*
魔脉被封,负芒已死,从极渊终于彻底恢复了平静。
这平静,至少能持续万年。
令黎躺在雪地里,望着雷云铺陈的天空,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虽然她的记忆破破烂烂,如今元神破碎,更是时日无多,但好歹,一直记着的事做完了。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往远处走去。
孟极跟在她身后。
“你听见天边的雷了吗?”她没有回头,“那是来劈我的。你若不想被连累,还是别跟着我了,我们本也不是同路人,也不会因为你弃暗投明就成为同路人。”
身后短暂的沉默,随后,孟极道:“但终究是我,帮你杀了负芒。”
令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你说得对,终究是你,帮我杀了负芒。这是个大人情,此时若不还了,怕是要生生世世欠着了。”
“你想要什么?”她问。
孟极道:“我要你的记忆。”
“我的记忆?”令黎笑了,“想不到我这残破不堪的记忆原来还这么值钱。”
孟极道:“战场上怨气与魔气太过深重,我只留住了呦呦一缕残魂,太微弱了,无法转世托身。”
令黎:“那要怎么办?”
孟极:“以她过往最美好的记忆凝成记忆阵,将她放进阵中,置于灵气充盈之地,可以滋养元神。待她元神修补好,我便可送她转世托身。”
“记忆阵……”令黎失神呢喃,“你是不是,曾经跟我说过?”
孟极看着她,沉默片刻,道:“谁知道呢?也许吧。”
“要多久才能修补好她的元神?”令黎问。
孟极没有回答。
他没有答案。
甚至不知能不能修补好。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
竺宴当年宁肯将天酒的残魂放入扶桑,以心头血日夜浇灌万年,也没有用记忆阵,便可见记忆阵是一场多么漫长又渺茫的等待。
漫长渺茫到那么有耐心、执念那样深重的竺宴都不愿意采用。
可惜他不是竺宴,竺宴能用的方法他用不了,他就只有记忆阵这一线希望。
令黎想了一下,她还有许多与应缇之间的回忆,也记得应缇曾经如何的卑微。
汤谷之外,苦守百年只为为他求一株扶桑木、一滴心头血,而那时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荒岛之内,六十年委身陪伴,最后得到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利用与背叛。
她问:“你喜欢她吗?若是喜欢,为何要一步步害死她?若是不喜欢,又为何要孤注一掷救她?”
回答她的是孟极漫长的沉默。
他最终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令黎:“你想让她死吗?”
不想。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她无法去等别人故事里的一个答案,她有自己的答案就足够了。
她点了下头,取出所有有关应缇的记忆,交给孟极。
孟极带着应缇的记忆离开,令黎则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天雷一路跟着她,一次次从天劈下。
不知道是雷声太大,还是天雷劈在身上太疼,扰乱了她的思绪,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又该在哪里等待自己的死亡。
她就这么伤痕累累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缓缓消失在天地间。
第114章
祝余村外, 青山连绵起伏,草木肆意生长。辗转数月,原本被刺客肆掠的山洞又重新被丰茂的草木遮掩。
无漾和葭月日日守护在这荒芜的山洞之中, 獾疏与青耕总是跟在他们身边。
记忆阵自从被那一队紫衣刺客破坏, 出现了裂痕, 便被厚重的云雾包裹了起来, 从外面无法得知里面的人正经历着什么, 经历到了哪里, 更不知里面的人什么时候能出来。
时间久了,葭月甚至没有什么信心, 开始担忧:“也不知他们还能不能出来。”
“有竺宴在, 他们定能出来。”无漾笃定道。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葭月坐在石头上叹气。
无漾没有说话, 只是负手, 定定注视着空中的记忆阵。
虽然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时机。
他在等, 令黎的天罚。
记忆阵之所以毫无神力却能困住最强大的神族,就是因为记忆本身过于美好, 谁愿意从最美好的记忆里抽身?即便是竺宴, 也无法在与令黎最恩爱的时候抽身而出。
他们恩爱的时候就不要想了,只有令黎的天罚到来之际, 才会成为竺宴醒来的契机。
当年, 无漾不曾见过令黎的天罚, 他在诛魔大战中受了重伤, 等他醒来时, 令黎的魂灯已灭。
也就是说,六百年前, 令黎的的确确已经,灰飞烟灭。
在她与负芒殊死一战,耗尽元神之力加固了从极渊下封印,油尽灯枯之时,又死于天罚之下。
很难想象,她死前到底有多痛。
无漾其实不愿令黎再重新经历一次灰飞烟灭的痛苦,却又不得不期待这一日的到来。因为只有这一日,才是竺宴醒来的机会。
里面的时光无法计算,这一日不久就到了。
那一日,山洞中只听见一声凤凰的悲切嘶鸣之声,原本正在闭目打坐的无漾倏地睁开眼睛。
六百年前,从极渊下,神魔大战之中,他曾经听见过这样一声悲鸣。
凤凰的声音本应清越美妙,可是那一声凤凰鸣叫却声嘶力竭,痛苦粗噶——那是令黎在耗尽元神之力封印从极渊。
那是他对令黎最后的记忆,而后,神魔大战结束,令黎从此不知所踪。
此刻,他又再次听见了这个声音。
正在山洞外玩耍的葭月、獾疏和青耕听见声音,紧张又茫然地冲进来,便见无漾面色凝重站在记忆阵前。
紧接着,雷声从阵中传出。
由远及近,由缓至急,很快,便连整个山洞也开始震动。
“天罚……”葭月喃喃道,看向无漾。
无漾轻点了下头,沉重却笃定道:“他们要出来了。”
无漾对竺宴深信不疑,葭月、獾疏与青耕也对无漾深信不疑。一时间,四双眼睛紧紧盯着空中的记忆阵。
雷声越来越大,山洞摇晃,尘土从头顶落下。
两人一鸟一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只见记忆阵外包裹的雾气却开始缓缓散去,獾疏兽的眼睛最尖,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是神君!”
无漾:“他醒了!”
只一眼,无漾便从那眼神中判断出,竺宴醒了。
无漾一直高高悬着的心,到了此刻总算放下,唇角露出如释重负的一笑。
他总算,不负所托……
然而他这颗心刚刚放下一半,唇角的肌肉还未完全松懈,一只白色的兽陡然间从他的身后窜出。
葭月、獾疏、青耕与无漾一样,都沉浸在竺宴即将出来的期待之中,四双眼睛直直注视着记忆阵,竟没有一人注意到忽然出现的孟极。
他原本被囚禁在交觞的地牢之内,这几月以来,偶尔清醒,大多数时间浑浑噩噩。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之无漾他们的重心都在记忆阵中,对孟极的看管渐渐松懈。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山洞中,然后在所有人发现他以前,迅如闪电扑进了记忆阵。
“糟了,是孟极!”葭月见孟极忽然消失在记忆阵中,惊叫一声。
无漾神情一变。
葭月惴惴不安道:“神君已经醒了,孟极就算进去,应该也没事吧?”
她话音刚落,便眼睁睁看着原本还悬浮在空中的记忆阵消失了,连同着原本震天动地的天雷之声也跟着消失。
凭空消失!
葭月刹那间花容失色:“记忆阵呢?怎么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无漾神情骤紧,没有说话,只有捏着折扇的骨节发青。
青耕鸟扑棱着翅膀,着急地喊:“神君和令黎还在里面,他们是不是出不来了?”
獾疏问:“我们要不要进去救他们?”
葭月急道:“可是记忆阵已经消失,我们要怎么进去?”
无漾沉默片刻,判断道:“是槐安图。”
“槐安图?”
“嗯,孟极定是不想让他们出来,用槐安图将整个记忆阵一起藏进了另一个空间。”
葭月:“那会如何?神君他们会一直被困在里面,困在记忆中,无限轮回吗?”
无漾皱了下眉,定定道:“不会。”
天罚已至,谁也无法阻止竺宴,他定不会让令黎再一次承受灰飞烟灭之痛。
果然,话音刚落,只听空中骤然传来一道布帛撕裂之声。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原本一所无有的虚空之中忽然出现一幅卷轴,然而他们甚至未及看清那图,伴随那一道“嘶——”,竺宴便抱着昏迷不醒的令黎从虚空里走了出来。
他们的身后,孟极跌出。
前肢已断,殷红的血模糊了原本雪白的皮毛。
“君上!”
众人见到竺宴,惊喜地迎上去。
只有无漾,刚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脚步,视线落在竺宴的身后。
槐安图在他身后裂成两片,残卷掉落在地。
图……裂了?
无漾心底一沉,再看竺宴,他面无表情,琉璃色凤眸看不出情绪。
令黎在他怀中昏迷不醒,两人从记忆阵中出来,转瞬,又消失在了山洞之外。
*
春日的交觞水畔,雨水特别多。雨水伴随着春雷,总是白日里阳光明媚,夜里雷雨不断。
令黎躺在床上,即使昏迷不醒,然而当听见外面的雷声,手指还是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眉头更加紧锁。
竺宴原本坐在她的床侧,听见雷声,返身催动神力。
眨眼,整个交觞便被护在了强大的结界之下。
风雨声被阻绝在外。
周遭再也听不见雷声,可是令黎的身子却依旧紧绷。
天罚之痛,痛入骨髓,使她如今即使只是听见雷声,即使只听见了一声,也依旧忐忑。她绷紧了身子,仿佛在无力地等待下一道天雷落下,落在她身上。
直到一只微凉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听见一道哽咽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对不起,是我醒来太迟……”
“别怕,再也没有天罚了。”
她似乎终于忆起了他是谁,然后渐渐在他的安抚中放松,回握住了他的手。
第115章
令黎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梦, 长得不知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好长, 也好苦。
太苦了, 她无数次想要放弃这个梦, 却又总是留恋不舍, 狠不下心离开。
等这场梦终于结束, 她还未睁眼, 眼角已流下一行泪。
悲伤自心底涌出,像剧烈翻滚的浪潮, 她闭着眼, 悲痛不已。想要大哭, 却又哭不出声。
眼角有冰凉的手指, 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终于, 她疲惫地睁开眼,透过憧憧泪水, 看清了眼前的人。
烛光浅淡, 他背光坐在她的床沿,低眸凝视着她, 眼底藏着山重水复。
刹那的四目相对, 跋山涉水, 筋疲力竭。
两人就这么无声注视着彼此, 都没有说话。
结界之下, 周遭阒然,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只有闪电一次次在窗外落下森白寂然的光。
令黎红着眼眶,直直看着他。
看着他深藏的眉眼,看着他瘦削的轮廓。视线一点点往下,最终,久久停留在他银白的头发。
他们分开时,他的头发还是黑色的……
青丝白发,仿若沧海桑田,再也回不去。
她就这么直直盯着他的白发,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似乎想去碰触,然而最终,她也没有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