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黎边哭边摇头,站起身来:“我不吃了,你们吃吧,我要去找我的夫君和女儿。”
竺宴:“……”
令黎看着竺宴,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他深夜独自一人立在院中,遥望天际,背影寂寥落寞,仿佛被寒霜冻住。
会不会,也有一个男子这样日夜等着她?
“你将獾疏和青耕送回去吧,我走了。”
令黎转身就走,竺宴连忙起身拉住她:“你没有女儿。”
令黎擦着眼泪,瓮声瓮气道:“那就是儿子。”
“……”竺宴忽然无比后悔刚才有意招惹她,柔声安抚道,“也没有儿子,你还没有孩子。”
令黎眼泪一停,回头看向他。
她看起来真的很难过,眼睛红红的,眼泪水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看他的目光可怜巴巴的。
竺宴抬手,下意识想替她擦眼泪,手落在空气里又僵硬地停下,沉默收回。
令黎问:“真的吗?”
竺宴低眸凝着她:“真的,你们……你们如今还没有孩子。”
酒楼大堂内客人众多,他们本就长相惹眼,又突兀地站在中央,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令黎在哭。
有人大声问:“这位小娘子怎么哭了?可是你家夫君欺负你了?”
立刻便有人跟着道:“我说这位郎君你怎么回事?这么娇美的小娘子,换作旁人疼她都来不及,你怎么还欺负她?”
见他们一桌另还有一个小女孩和一只宠物,这就有人鸣不平:“就是啊,为你生了女儿,还养了一条狗,有这样的娇妻是你的福气,你却不晓得知冷知热疼她,也是挺白眼狼儿的。”
“就是说,有些男子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实则干啥啥不行,欺负女子第一名,这样的男子留他何用?”
“……”
市井之处人多口杂,七嘴八舌没什么收敛,几名妇人说着就上前来,彪悍地护在令黎身前。
令黎一惊,立刻手忙脚乱解释:“不是,他不是……”我夫君啊!
“抱歉,下次不会了。”竺宴眼眸深邃,直直看着她。
令黎一头雾水。
哈?你道什么歉?这都不关你的事啊……
几名妇人立刻回头,仗义问:“妹子,你可愿原谅他?若是不愿,咱们这就上官府!你放心,有咱们姐妹在,必不会让他再欺负你!”
令黎:“……”
她一巴掌捂住自己的脸,觉得这下真是有口难言了。
这么稀里糊涂闹了一场乌龙,为了赶紧了结,令黎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反正只要脸皮够厚,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事实证明,万事只要不反驳,很快就能结束,甭管怎么结束的。
妇人们散去,令黎与竺宴重新坐下,其他食客不再关注他们,酒楼之内又相安无事起来。
令黎心中真是觉得万分抱歉,小心翼翼地看着竺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们这么热心……”
她想想都替竺宴觉得丢脸。
被误会跟她那什么了不说,还被误会是个欺负妻子的软饭男。
“要不我们换一家吧。”令黎提议。
竺宴看向她:“饭菜不合胃口?”
“倒不是……”
“那就不必换了,吃吧。”竺宴将筷子放到她手中。
令黎:“……”
行吧,他都不介意了,她只管闷头吃饭。
竺宴注视着她,半晌,轻声问:“方才,为什么哭?”
令黎手一僵,热意直冲脸皮,头压得更低了,小声道:“就忽然觉得很内疚,很对不起他们……不是,没有他们,就他。”
竺宴眼底情绪涌动,却只是沉默地收回目光。
令黎味同嚼蜡地吃着,心中犹豫许久,终是放下筷子,看向竺宴:“你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竺宴指尖一滞,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令黎道:“若是他还活着的话,我想去寻他。”
“为什么?”嗓音哑然。
令黎眼前再次浮现出竺宴深夜独自立在院中的画面。
隔着记忆与现实,她的心底仍旧忍不住涌出悲伤。
令黎轻喃:“说不定……他正在等我,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第63章
人间的酒楼, 尽是市井烟火。觥筹交错声、说书评弹声夹杂,偶尔穿插着小二上菜的吆喝。
像一副喧嚣嘈杂的画,有声有色, 飞速变幻。然而那画的前景, 却是一对久久静止的男女。
少女一动不动, 仰头看着眼前的男子, 她的脸色苍白, 眼眶却因为悲伤而通红。
男子低眸, 直直注视着她,波澜不惊的凤眸底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翻涌着多么澎湃的情绪。
四目相对, 他们仿佛自这一方市井喧哗的时空剥离。
不知过了多久, 竺宴终于开口:“他并未等你。”
他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 眼角却隐隐泛出红色,嗓音喑哑:“他已经……无法再等你了。”
少女得到答案,眼中那一丝希冀如一束光, 刹那黯淡。
他已经无法再等你了。
她终究没有问为什么,毕竟答案多么显然。
是无法, 而不是不愿。
什么样的情况下, 才会愿意却没有办法呢?
她其实早已猜到他已死去,再问也不过是不放心。不放心……怕万一他还在像竺宴一般, 在更深露重的夜里, 独自一人遥望天际, 无望地等待着她。
如今得到答案, 令黎既遗憾, 却也释怀。
仔细想想,她之所以会失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想来应当就是自己的选择吧。或许六百年前,正是因为无法承受失去他的痛苦,所以她才会自己抽出那一段记忆?
但这也太懦弱了,都不像她了……她问:“我的记忆是我自己抽走的吗?”
竺宴眸光寂静:“嗯。”
令黎便不再问下去。
虽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并不想再执着于过去。还是多花点心思想想怎么才能从孟极口中问出一枕槐安图的下落吧。
但越想越觉得没什么希望,直到回到交觞,也没什么头绪,反而还遇见了更现实的困境。
章峩和昆吾两大仙尊到了,带来了许多弟子,浩浩荡荡,十分气派,几乎占满了整个山头。
隔着老远,令黎就感觉到了交觞上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仙门弟子肃然持剑,长风将他们的衣袍吹得猎猎。
她走在前面,两派弟子一开始没看到竺宴,拔剑拦了她的去路。直到见竺宴出现在她身后,方才哆哆嗦嗦跪下,膝行着朝两侧让开去路。
令黎和竺宴回到主峰,还未进殿,便听见里面传来争吵。
“望白仙尊,厌存仙尊,两位或许有所不知,我在交觞就是个管账的,其他事情一概不管,两位冲我一个账房发火也是无用,还是稍安勿躁,待我们令黎仙尊回来了,你们有事亲自同她说。”
望白:“无漾,你此时撇得倒是干净!她一个木头精,若不是你写书颠倒黑白,让六界误会,何来她今日鸠占鹊巢?还黎黎仙尊?哼,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脸,一个毫无神力的木头精,竟也敢以仙尊自居,将境尘放在何处?又将本尊与厌存仙尊放在何处?”
厌存:“正是!便是境尘毫无担当跑了,仙界还有望白仙尊与本尊,她一个木头精自居仙尊,可问过本尊、问过望白仙尊了?”
两大仙尊气势汹汹,归根结底就是对交觞白白落入了令黎手中不满。
要知道,从前境尘在时,仙界三大仙门,交觞居于首位。如今境尘忽然不明不白地带着交觞弟子跑了,这么大个仙门忽然无主,俨然天上落下个天大的馅饼,结果这个馅饼谁也没分着,却就平白落入了一个来路不明没什么神力的木头精手里。
章峩和昆吾怎么想怎么不服气,这才声势浩大前来,兴师问罪。
却不想还未问出结果,就听殿外传来一句:“那两位仙尊来这里闹事,可先问过本君?”
望白与厌存背脊一寒。
殿外,竺宴淡淡看着两人,惊世风华的一张脸,神情漠然,不怒自威。
他的身旁,正站着他们口中的黎黎仙尊。
去年刚从燃犀镜中捡回一条命,两大仙门如今元气大伤,都收敛了许多,连忙朝着殿外跪地,毕恭毕敬行礼:“拜见君上。”
竺宴却未进殿,反而视线落在主殿上方的牌匾。
这里原本叫空明殿,如今已换了名字——破颜。
破颜,开花之意。
竺宴喉间发出一声轻嗤,转头看向令黎,慢条斯理道:“破颜?你对开花还真是千年如一日执着。”
令黎干巴巴地笑了笑:“也不全是……这里原来叫空明殿,空明为天,太神圣了,我高攀不上,还是开花比较适合我。”
竺宴似笑非笑看着她。
令黎硬着头皮道:“你若是不喜欢,我这就让人换回来……无漾!”
无漾:“……”
就是说,他堂堂青丘族长,在交觞生生将自己混成了打杂小厮,连换个牌匾的活都是他的!
竺宴淡道:“不必了,如今你是交觞仙尊,别说是一块牌匾、一座殿名,便是你将交觞仙山炸了,将交觞水填平,也是你身为仙尊的权力,本君不会插手。本君给你的权力,谁若置喙,便是与本君为敌。”
竺宴视线淡淡扫过跪地的望白与厌存。
望白和厌存头压得低低的,盯着地面。
竺宴又徐徐问:“两位仙尊,可接过本君神谕?”
望白与厌存一僵,点头称是:“三日前,已跪迎君上神谕。”
燃犀镜中损兵折将,早已将他们的风骨也彻底折去。此时做小伏低,丝毫不敢忤逆魔君。
然而话音刚落,一阵强大的力量骤然向他们直击而来。
“砰!”
“砰!”
接连两声,二人被打飞出去,重重撞上破颜殿上的柱子,又掉落在地,口吐鲜血。
竺宴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反问:“既接了本君神谕,那二位今日来此处做什么?”
望白与厌存被竺宴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一掌重伤,心下发凉,更加明白双方神力是何等悬殊,当即不敢再说什么,只伏地认罪:“君上恕罪!”
“说得不错,你二人的确有罪,阳奉阴违抗旨之罪。”竺宴看向无漾,“你说,忤逆本君,应当如何处置?”
无漾跟随竺宴万年,深谙君心,立刻道:“削去仙籍,打落凡尘。”
无漾说着,看了眼令黎:“另择贤良统领章峩与昆吾。”
令黎接收到无漾的目光,顿时惊恐。
他们说的那个贤良……该,该不会是她吧?!
不……
“允。”
竺宴说着,抬手便要削望白与厌存仙籍,将二人打回凡间。
令黎震惊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天地间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力量。
之前的相处,或许因为燃犀镜中太过熟悉,即使出来,她也常常失了分寸,甚至还曾动手打过他。然而此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天地共主,是说一不二的君上。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想要谁生便要谁生,想要谁死便要谁死。
这样的距离让她震撼且迷茫。
与她一样震撼的还有一向跋扈的望白,竟呆呆跪在原地,也不知是否威压之下,他彻底失去了反抗之力。
还是厌存及时反应过来,生死关头,连忙膝行两步,争辩道:“不,不!君上误会了!我与望白并非抗旨前来闹事,实则全是为了黎黎仙尊的安危而来!”
他如此一说,竺宴掌下白光停住。
他看了眼令黎:“哦?若说是为了黎黎仙尊的安危,那倒是本君错怪你二人了。”
站在他身旁的黎黎仙尊:“……”
即使到了今日,她听见“黎黎仙尊”四字仍旧会有那种头晕脑胀丢脸丢得想原地昏过去的感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个仙尊一个魔君却竟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来。
他们可是曾刻意修炼过增强脸皮的功法?
厌存忙道:“不不,是我与望白仙尊未说明白,才让君上误会。”
厌存看向令黎:“黎黎仙尊,我早前听望白仙尊说起,你如今毫无灵力。”
黎黎仙尊膝盖疼得厉害,连忙摆手:“厌存仙尊不用这么客气,还是叫我令黎吧。”
“叫令黎仙尊。”竺宴看向令黎,不轻不重反问,“你也想抗旨吗?”
想到抗旨要被残忍地削去仙籍,令黎立刻惊恐地摇头。
“是,君上。”厌存继续道,“令黎仙尊如今全无灵力,虽说灵力不是做仙尊必须的条件,但仙神两族,百年过后,容颜便全靠灵力维持,灵力高强,容颜自可长长久久维持年轻。如今令黎仙尊飞升已有一百年,仍旧没有修炼出灵力,之后若再无灵力滋养,只怕容颜会急速衰老,再过百年,连命星也将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