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焕愣愣蹲在地上,手捧着这本书发呆。
这种状态的书让他感到陌生,甚至不相信,这会是自己的书。
一直没再翻过,什么时候弄成这样的?也没借给别人过,谁弄的?
他恍恍惚惚站起身,却因久蹲而顿感头晕。他得缓缓,手扶着书架边框,低头闭眼,深深呼吸。
太累,梁焕实在没心思再去纠结书的问题,把它们都放回去后,直接去泡茶喝。
茶很烫,一时喝不了,他又端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冷空气来凉茶。
外面,一片深夜的静谧。
梁焕还穿着外出的那身衣服,连外套都没脱。从回到公寓到现在,少说也有七八个小时了,他却一件惯例的事都没做,连饭都没吃。
可他,却破天荒的不饿。
茶水凉了些,他灌了两口,稍稍恢复些精神,才又拿起手机,去试着踏出那一步。
冉苒一定也还没睡,一定还在等着,他想。
对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梁焕感到心如止水般的宁静。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一刻,他才能暂时忘掉这个真实的世界,和这真实世界里的一切现实。
【冉苒,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他直呼其名了,最后的一层面纱,扯了下去。
冉苒没有立刻回复。
梁焕本是有恃无恐的,已经聊了这么多了,他相信冉苒不会在发现他是谁的一刻又立即把他屏蔽掉。可等了一会儿不见回音,他心头却咯噔起来。
他立刻补发了一条说明:【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有一天,却在盛兴购物中心看到了你,还发现你在参加画展。很替你高兴,但又怕你还跟四年前一样,就没敢直说。】
这回,冉苒回了:【我挺好的。你呢?】
尽管很短,看似有些敷衍,但好歹是回了,并且,还有回问。
梁焕松了口气,马上回道:【我也挺好的。你现在是住在盛兴附近吗?】
【嗯。】
【你真的转行了?】
【嗯。】
【为什么?】
冉苒却不答了。
梁焕等了一会儿,见她不愿意说,便追加了一句:【对不起,我只是太吃惊了。】
冉苒转了话题:【你还在GIT?】
【没,我早跳槽了。】
【是吗,有点意外哈。】
冉苒的话语始终很平静,读着淡淡的。梁焕想象不出,突然发现这个伪粉原来是他,打听她私事的人原来是他,她会是什么心情。
【这么晚了,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梁焕又问。
【没关系,我都睡得晚。】
那,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梁焕在发信框里输入了几个字,刚输完,捧着手机的手却忽地开始发麻。
无意识地,就打出了这样一句突兀的问话,近乎出于本能的好奇。
他听到了从自己胸口传来的震动声,紊乱,急迫,惴惴不安。内心的那片空间里,仿佛正发生着一场大地震,震源处,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玻璃,它晶莹剔透,却不堪重负,裂出了许多条碎痕,眼看着就要整个碎掉!
问这做什么?期待她回答什么?
她是不是一个人会影响你吗,梁焕?
她要是再反问你是不是一个人,你又要怎么回答呢,梁焕?
一声声尖锐的自我反问中,他仿佛听到了满地玻璃碎渣的声音……
终于,他僵着一根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那句话从输入框中删除。
这个问题,不能问。
良久,梁焕机械的手指又慢慢点出一句话来:【冉苒,见一面吧。】
冉苒没回。
他又补充:【四年前,连声道别都没有,至少,是个交代。】
片刻后,冉苒回了:【好。】
*
梁焕白天要上班,冉苒也说白天有事,他们便约在第二天傍晚。
那一整天,因为前一晚严重睡眠不足,梁焕顶着个熊猫眼,一直在座位上打哈欠。
李俊见状,不忘来添乱:“你昨天真是胃疼?我看不像。”
梁焕闷着声音回:“那你看出我是哪儿疼?”
“切。”李俊碎了一口,“我看你是脑壳疼,今天也没见好似的。莫不是婚前恐惧症?”
梁焕看了他一眼,目光忽地有些呆。
这家伙今天怎么不反击了,这么老实?李俊心头琢磨着,语调认真起来:“不开玩笑,你是不是真生病了?今天的脸色也没比昨天好多少。”
“没有,昨晚忙点事情,没睡好而已。”
“这样啊,我看你今天也没效率,早点儿回得了。”
“嗯,我今天是打算早点走。”梁焕说着,特地转过身来正对着李俊,“我在公司里的事,请假啊早退什么的,你别跟亦媛说。”
“……”李俊呆住:敢情昨天我这是狗拿耗子了?
“她工作比我还忙,不是要紧事我都不去打搅她。”梁焕解释了一句。
“……哦。”李俊悻悻地应。
*
梁焕的确走得很早,天都还没开始暗,就离开公司了。
为了冉苒方便,他在盛兴附近一家评分高的川菜馆订了两个位置。订的是雅间,但他先到,没进去,在外面能看到店门处的一个空座上等着,每进来一个人,都抬头瞧一眼。
同从前一样,冉苒总是很准时,在约定好的时间,不早不晚地出现了。
她掀开帘子走进店里时,梁焕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一边进门一边脱掉外套,里面是一件乳白色的大领毛衣,衣领朝外翻着,兜出一圈围脖,发梢就搭在上面,微微膨起,像朵蘑菇。
毛衣是长款,下摆及膝,腿上搭配紧腿裤,踩着休闲鞋。鞋里似乎有内增高,个头看起来比从前高了那么一点点。
着装风格和几年前并无太大变化,但她不再背着书包,而是挎了一个小包在右肩上,鼻梁上也不再架着眼镜,脸上还带了点淡妆。
整个人,少了学生气,多了肃静。
梁焕看到冉苒时,不自觉站了起来。
这一刻他准备很久了,身体却还是因紧张而略僵硬。
冉苒进来后,没有朝店内张望,直径去了前台。她似乎在向前台询问,前台的人说了几句后,她礼貌地行了个点头礼。
然后她转身朝里走,却很不巧,被一个忙忙慌慌抱盘子的店员轻撞了下。都是脏盘子,白色毛衣溅到油就麻烦了,店员一个劲道歉。
冉苒同那店员说了几句,始终面带微笑,并无责怪之意。实际上,一大摞盘子还是她眼疾手快帮扶住才没摔地的。
前台有人看见了这一幕,过来骂那店员,于是冉苒又向前台解释。
这回梁焕听见了,她说:“怪我,刚才是我没看路。”又低头看了下自己毛衣,“不要紧,没溅上。”
还是那软绵绵的,棉花糖一样的声音,但语调有了些不同,回避和怯弱不见了,只有得体和从容。
她的举止,落落大方。
店员连连道谢,冉苒点点头,转身继续往里走。
梁焕离门口不远,很快,她看到了他。
梁焕一手扶着椅背,站姿略微倾斜,深色的衬衣显得他体格更加清瘦,但比起几年前,他的气质显然更加成熟而平和。
他注视着冉苒,目不转睛。
冉苒步子停了一下,隔出几张桌子的距离,两人相视而立。
四年的时光很漫长,上一回这样相视是在什么时候,已经记不起了。四年的时光又很短暂,目光投在身上的感觉,依然像是昨天刚体味过,那么熟悉。
兜兜转转了四年,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能被压缩进这一刻,过去和现在,以某种奇妙的方式重新连结到一起。
须臾,冉苒缓步走来,站到了梁焕跟前。
她微微眯着月牙眼,露出一个微笑。没有了眼镜的阻挡,她的目光更加有神,只是笑容略带拘谨,不露齿,嘴边的酒窝浅浅的。
对梁焕而言,这并不是四年后第一次相见,“好久不见”这个词他觉得不合适。
他张了张口,鼓动着发紧的喉咙道了声:
“嘿。”
第33章 33
川菜馆锅气十足, 旁边人来人往,喧闹声不绝。
亏得是这样的环境,才让这一刻来得轻松自然了些。
梁焕的视线定在冉苒身上, 连上下打量都没有,一动不动, 像一条焊死的钢丝。
太多的话糅在一起, 堵塞在喉咙口, 一句也顺不出来, 只能凭着本能干巴巴地客套:“你看着一点都没变。”
倒也不是违心之言, 虽然淡妆将冉苒小巧的五官修饰得更精致了, 却盖不住任何一处留在他记忆里的特征。
“是吗?”她捋捋耳边的碎发, 淡笑着。
“嗯, 还是大四时候的样子, 也就是摘掉了眼镜。”
“……哦, 我现在戴隐形了。”
“嗯。”梁焕点点头。
吐了几句,他脸上绷紧的肌肉松弛了些, 半开玩笑问:“我看起来肯定老了不少吧?”
冉苒就真多看了他一眼, 好像真的在观察他是不是老了。
然后她摇摇头,认真道:“没有啊。”
“呵……”梁焕笑了,“客气, 都30了。”
他自己知道,比起4年前,现在,笑起来时, 腮边和眼尾的褶皱是更明显了。
冉苒并不应声, 只随他笑笑。
依然是礼貌而克制的。
从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小怂包不见了,她的一举一动都平静而从容。
梁焕看着她, 有片刻的失神,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往里侧指:“我订的位置在里面,咱们过去吧。”
*
小小的雅间里,两人相对而坐。
这里比外面的大厅安静多了,气氛上便少了缓冲,要是不说话很容易显得冷场。
梁焕便找话问:“你住这附近,这家店肯定很熟吧?”
“没,第一次来。”冉苒却说。
“……是吗。”
梁焕把菜单摆到她跟前,翻开来,“我看网上评论都说这家很正宗,你应该会喜欢。这家有自制麻辣烫,我点了一份,其他的你来点。”
冉苒低头翻菜单:“你现在能吃辣了?”
“我……可以拿水涮着吃。”
冉苒手一停,抬起头来:“不用,点清淡的吧,我现在可以不吃辣了。”
无辣不欢的冉苒,也可以不吃辣了。
梁焕抬眼看她。
相貌没变,但确实是哪里不一样了。
四年,可能真的是很长的时间。
“你不常备老干妈了?”他半笑着。
“不了。”
川菜馆,一个四川人,从满是麻辣鲜香的菜单里掘了几个清汤寡水的出来,冲窗外路过的服务员招着手大声喊道:“服务员,点菜!”
梁焕沉默地看着她,看她招来服务员,询问,点单,一句没参言。
从前,冉苒跟他出去吃饭,从来都乖乖听他安排。她喜欢像个小猫似的躲在他身后,让他来主持所有,他甚至都回想不起,有哪一次,是她来点单的。
可能是忘记了从前的默契,也可能是,她不再喜欢那样了。
“这几年你都住在盛兴这边吗?我公司也在这边,可之前都没遇到过你。”点完菜后,梁焕问。
冉苒淡淡笑:“当然遇不到,这几年我不在北京。”
果然,不在北京。
“那你去哪儿了?”
冉苒收拾着菜单,语调不惊地:“我去日本了,跟珊珊一起,去留学了。”
“……!”
梁焕顿时目瞪口呆。
这太叫他吃惊,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冉苒居然去日本了?!
看他脸都凝固成冰块,冉苒轻笑一声:“你还记得,《重升》的背景山群中,有一座形状比较明显的山吗?”
梁焕回忆了下,应该是他昨天发现的那座:“嗯,像个两侧内凹的金字塔。你还在微博里说过,背景山群中有一座是世界名山,就是那座吧?”
“对。”冉苒欣然,“那是富士山。”
“……”梁焕再度惊讶。
“看不出来是吧?一般画富士山,都要画出顶上火山口的形状,山尖上还要覆盖白雪,那样才符合大众的印象。但我把这些都省了,画得很抽象,就认不出来了。”
梁焕还反应不过来,脑子里嗡嗡响着。
这几年她真去日本了,跟夏珊一起?
她从未透露过半点这种想法,当初也是一口回绝夏珊的,怎会突然……
“也不是刻意要让人认不出来。”冉苒还在解释着画,“只是这画的重点不是它,怕喧宾夺主。”
梁焕努力压下脑中的嗡嗡声,深吸一口气保持平静。
此刻他没有兴趣聊《重升》,他只觉得,知道了里面有一座山是富士山,让冉苒去了日本这件事变得很有实感。
“你真去日本了?”他不自觉地如此问。
“是啊。”冉苒笑着,“骗你做什么。”
“这几年都在日本?”
“嗯。”
梁焕直盯着她,依然难以置信:“从来没听你说过想去日本……”
“还不是珊珊给忽悠的。”她笑得轻松,“她帮我都安排好了,我就想着,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