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荏苒……
梁焕默念了一遍。
他没见过这名字,冉苒从前的网名是取的姓名谐音,叫“染染”,她在所有社交平台上都叫这个名字。
但从四年前的某一天起,所有叫这个名字的账号,再也没有更新过任何消息。□□,微博,人人网……不管哪里,不管梁焕怎么联络,都再没从这个名字那里收到过一条回复。它们,好像都在同一时间,被主人弃用了。
梁焕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开浏览器,在微博里搜索到叫“笔尖荏苒”的博主。头像是支水粉画笔的笔尖,粉丝只有稀少的159人。进到主页,能看到博主总共只发过三条微博。
第一条:欢迎关注“手绘世界奇观”画展,www.######.com。
第二条:特邀画作者的作品在最后一个展厅,介绍缺失的地方请多包涵。如有疑问,敬请留言。
第三条:非常感谢各位的关注,统一回答一下朋友们关于《重升》的疑问。这幅画的内容并非想象,而是实景,来源于作者本人的亲历实见。背景山群中有一座是世界名山,符合“世界奇观”这一参展标准。考虑到美术审美的开放性,展方要求《重升》一画不透露山名。给您带来困扰,敬请谅解。
第一条微博是一个月前发的,意味着这是个新开的号,看来这是冉苒第一次参加画展。第三条是两天前刚发的,意味着在这个微博上,能联系到她。
梁焕手心不觉冒汗,盯着橙红色的“+关注”按钮,迟迟无法把鼠标准确地移上去。
她会回复我吗?他不禁问自己。四年前发的那么多条信息,她其实都看见了吧,只是下定了决心不再理我。四年了,她一次也没回来找过我,会不会时至今日,仍旧没有改变决定呢?
心脏踌躇得几乎张合不匀,梁焕甚至感到一瞬间的心悸。他把目光从屏幕前移开,不再去细看冉苒微博里的内容,垂头沉思起来。
深凹的眼瞳中,眸色黯然。
要不,先试探一下?注册个新号,佯装成普通粉丝跟她讨论讨论画,这样的话,应该能得到回复吧?
他琢磨着,手指不自觉地在鼠标上一下下点,但鼠标只停留在页面空白处,点再多下也是枉然。
但这样,就算得到回复,又算什么呢?他自嘲地一声笑,身子斜瘫到椅背上,抬头盯着天花板发起了呆。
还是得给她点提示,让她去猜这是不是我。
梁焕想着,脑中开始构思该起个什么名字。他想到了冉苒从前起名的方法,用个真实名字的谐音字,把“焕然一新”改成“换然一新”,如何?像她的风格吗?会让她产生联想吗?
试试看吧,他对自己说着,坐正身子,打开了注册页面。但填写好注册信息后,他发现“换然一新”这个名字已被人占用。想了想,只能在后面加尾缀了,他试加了一个数字“4”,就通过了。
4,四年的时间。
填好资料,他点了一下申请按钮,等待审核。
然而,他刚申请完,客厅却突然传来一阵开门声,像是晴空万里之中瞬息落下的一道惊雷
——是谁在用钥匙开门!
这公寓除了梁焕自己,还有一把钥匙在陈亦媛那里!
第9章 09
梁焕登时一懵,浑身一滞。
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新的微博号已注册通过。
“嘿,我给你买宵夜了。”
有人推门进来,外屋传来陈亦媛的声音。
梁焕强行收回注意力,飞快关掉打开的网页,站起身走到客厅,也跟陈亦媛打了声招呼:“嘿。”
陈亦媛一脸春风,两下蹬掉高跟鞋,套上拖鞋踏进屋来,把夜宵往桌上一扔,就猫咪似的靠进梁焕怀里:“一周没见上了,想我不?”
梁焕没有准备,被陈亦媛的重量一冲撞,向后蹬了半步。他的腰被陈亦媛双臂环绕着,双手在片刻的无处放置后,慢慢圈到她背上。
“嗯?想我没?”没听到回答,陈亦媛又问,她的脸几乎和梁焕贴到一起,声音也越发缠绵。
“想啊。”梁焕答。
陈亦媛就“噗嗤”一声笑,一口热气吐到梁焕脖颈上,痒呼呼的。
梁焕:“今天怎么有空来?”
“原本是没空的,但我今天完成了一项大任务,项目进度往前跳了一大步!所以就能来找你啦。”她得意着。
“还是你厉害。”梁焕的佩服是真心的。
陈亦媛嬉笑着,把梁焕抱得更紧:“我们都厉害,以后越来越厉害!”
梁焕应和着笑了下,又想起什么来:“对了,你弟弟的鞋我买好了,你看看行不行。”
他把自己从陈亦媛的双臂里脱开来,转身去角落里拿鞋。
“你买的怎么会不行?大挑剔鬼。”陈亦媛碎了一口,接过鞋盒来打开,大声一叹,“这么酷!我那傻弟弟肯定乐死了!”
说着,她扬起下颚,在梁焕脸上亲了一口:“谢谢。”
梁焕左脸上多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口红印,他看不见,但感觉到了些许湿润。他没有伸手去擦,也没有反亲回去。
这不奇怪,不过这二人的日常。梁焕总是冷冷清清,陈亦媛早不在意他那放不下来的绅士架子了,反正女汉子能屈能伸,敌守我攻就是。
“哎,我好渴,你的水给我喝一口呗。”陈亦媛一个转身,向卧室里的写字台走去。梁焕通常会泡杯茶放到写字台上,什么时候都能在那里找到水喝。
陈亦媛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去,眼神就瞟到了摆在电脑旁,打开着的画册上。
“这什么呀?”她吞完茶后,问。
梁焕没反应过来,跟进卧室一看,才发现自己忘了把画册收起来。
他心头“咯噔”一下,站在卧室门口迟疑了一刻。
陈亦媛的眼睛盯在翻开着的《重升》上,脸上一片不知所云。
梁焕看了她两眼,镇定下来,退了几步,远远坐到床沿上。
“画册。”他简简单单答了两个字。
陈亦媛放下水杯,将整个画册翻过来,露出封面瞧了瞧:“诶?画展?你去看画展啦?”
“嗯。”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爱好?”她转过脸来,戏谑地看着梁焕。
卧室里只开着一盏放在写字台上的台灯,只能照亮梁焕半边脸。他面部肌肉松弛,只有那反着光的口红印,做着唯一的表情。
“被同事拉去的。”他声音淡淡。
“李俊?”
“不是,别人,你不认识。”
陈亦媛撇撇嘴,侧身半靠在写字台边缘,低头俯视画册。她念了一遍封面上的大字,单手从头往后一页一页地翻。
她翻得很快,那速度连走马观花都赶不上,三下五除二就把厚厚一本册子翻过了一大半。完了她总结一句:“挺好看啊。”便合上了书壳。
梁焕静坐着,没答话。
陈亦媛好奇完,便朝梁焕走过来。但她才走两步就停下了,诧异地指着窗户边的角落:“诶?那不是你的琴吗?上面怎么不放东西啦?”
梁焕愣了,一下子答不出话。那天弹了以后,他都没碰过琴了,但确实没把移开的东西搬回去,连原本盖着的那层布都没盖回去。
这两日,他偶尔也会看见那处同从前不一样的摆设,每每看到,都会冷不丁地愣上几秒。但他从没产生过要把那些东西恢复原样的心思,他觉得,他更愿意看到一架表面没有任何遮盖物的,裸露着的钢琴。
陈亦媛走到钢琴边,纳闷儿着看了看:“你弹琴了?你不是说不爱弹了吗?”
梁焕不咸不淡地:“最近压力有点大,前两天很烦躁,弹两下能解压。”
陈亦媛没有立刻回应,挨了半分钟才说:“我是觉得你有点低落,那你感觉顺点儿了?”
梁焕下意识扭头去看她,下意识提高了音量:“没,我挺好。”
陈亦媛盯了他一会儿,确认他神色无恙,才又露起笑意,双臂一横抱:“你不要担心太多,以咱俩的能力,还能过不好吗?”
梁焕顿了下,跟上她的思路:“嗯,我知道。”
陈亦媛满意地转过身去,居高临下瞧了瞧这钢琴,放开一只胳膊将琴盖抬起来,翘起一根手指点了几下,却没声音。
“电源没开。”梁焕说。
“哦。”她找了找,按下开关,然后又用手指零零星星点了几个键。
几个干巴巴的钢琴声响,像不会走路的小孩,跌跌撞撞几下,便栽了跟头。
梁焕坐在床沿边,一字不语。
“梁焕,我还没听过你弹琴呢。”陈亦媛忽然说。
梁焕头也不转,木然地答:“你听过。”
“哪有?”
“上回李俊来做客,非要我弹一曲,你忘了?”
陈亦媛顿了半晌,恍然大悟:“哦——对,是有那么一回。”她回忆了一下,似乎印象的确不太深,“那你再弹一回给我听呗。”
陈亦媛突然如此要求,梁焕倒没想到。在梁焕的记忆中,陈亦媛听说他会弹琴,却见他的琴上堆满了东西,就只问过一回为什么。梁焕当时回答说,小时候练琴太苦,长大后就不感兴趣了,于是关于琴的话题,他们就再没聊过。
不过弹个琴而已,小事一桩,梁焕答了声“行啊”,便站起来,走了过去。
他没有打开吊灯,琴这种东西,闭着眼睛都能弹。然而,此刻端坐在钢琴前,十根手指在陈亦媛的注目下,却僵硬难移
——他不知道,该弹什么……
从未见过陈亦媛听音乐,都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你想听什么?”梁焕问。
陈亦媛将肩膀靠到一边的书架上,换了个舒适的站姿:“随便啊。”
梁焕想了下,没听她谈论过音乐,冷门的曲子多半是不知道的,还是弹个耳熟能详的吧。
他的手指舞动起来。
欢快的琴声响起,陈亦媛惊喜道:“啊——下课铃声!高中的时候老听这个,一听就高兴。”
这是个名曲,在很多地方都被用过,但曲子很短,两下就弹完了。
收音后,陈亦媛鼓起掌来:“哇,没想到你这么牛,弹这么好!”
“好吗?很久不练,都生疏了。”
“没有啊,听不出来。”她挪步到梁焕背后,双手放到他肩上,在他肩胛骨处按摩起来,“嗯——弹琴果然能解压。”
梁焕的手在琴键上摸索着,既然开弹了,这样一个开场似的小曲儿,显然不能尽兴。
“我再弹个什么吧。”他说。
“好啊。”陈亦媛答。
再弹个什么呢?
当这样想时,梁焕脑中飘过一段旋律。
那是首节奏明快,却蕴含力量的曲子。力量不来源于手指落下的力道,而是丝丝紧扣在一个个串联的音符里,浑然天成。若弹出来,你就会感觉到,组成这首琴曲的音符,仿佛都染上了某种鲜丽的颜色,它们从你眼前一过,便会留下滴滴璀璨。
跟随着心中的指引,梁焕手指启动,开始在琴键上描绘。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曲子,陈亦媛听了一会儿,摇头道了句:“没听过呢。”
梁焕很快沉浸在琴曲里,没注意到陈亦媛的话。
他弹得太过专注,仿佛在那一刻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进入了一个只有自我的小空间,手指渐加力道,身体也随旋律浮动。
琴曲力道渐显,在逐渐的堆积中攀上高峰,峰顶有凌冽的寒风,更有近在咫尺的天空和星辰!
三分钟后,曲子终止于爆发似的演绎,围绕在最后的余音中,盯着最后按下的那个还在微微震颤的黑键,梁焕有片刻失神。
他的手还扶在琴键上,呼吸略沉。
随性一弹,却没想到,过去好几年了,这首曲子还有如此大的魔力,还能叫他有陷进去的感觉。
陈亦媛手臂环过梁焕的脖颈,探过脸来,贴近了看他。
梁焕不禁回神,意识到这是弹给陈亦媛听的,心中顿时产生疑问:从来没在她面前如此弹过琴,她会作何感想?这情绪饱满的陌生曲子,她会有何评价?
他侧过头去,半张开口,正寻思着该怎么问,就听陈亦媛道:“辛苦啦,看你都出汗了。”
她伸手在他鬓角擦了擦。
陈亦媛的声音十分温柔,只是,丝毫没有谈论琴曲的事。
她说:“饿了没,快去吃夜宵吧。”
*
夜晚,死水般静谧。
琴盘上的那个黑键似乎颤动了很久,像簇极小极小的火苗,只要轻轻吹一口气,就能让它熄灭。
吃夜宵,洗漱,然后铺开外屋的折叠床躺下,梁焕的一切行动都安然如常。但他脑中始终有一根弦,一直在随着那个琴键颤动,一直颤,怎么都停不下来。
在陈亦媛风风火火地去帮他准备夜宵的时候,他在钢琴凳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那时,他觉得自己的眼睑在不明所以地轻微抽搐,很轻微,但就是止不住。他扫过一眼陈亦媛在客厅捣弄东西的身影,但眼睑的抽搐让他看不真切,模模糊糊的。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沉默着盖上琴盖的。
梁焕家的床是单人床,虽说两人一起也能躺,但他总说太挤了,第一次让陈亦媛留宿时就备好了一个额外的睡处,每次她来,就把床让给她,自己睡外屋。
幸好隔着屋里屋外,此刻能有个独处的空间。躺在临时的折叠床上,闭了会儿眼,梁焕才觉心中平稳了几分。
但独处也就只能到这程度,如果真的只有他自己,梁焕此刻最想做的,是起身下床,走进卧室,打开橱柜里最隐蔽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幅画来,展开,把它架到谱架上,对着它,把那个突然想起来的曲子,再淋漓尽致地弹一遍。
他不能,于是他只能默想,想象自己正那样弹着琴,而画中绚烂至极的色彩,便从薄薄的画纸上满溢而出,流到他的琴盘上,把所有的白键,全部染成彩色!
这四年,他一直留着那幅画,却一次没拿出来看过。
他不敢。
但就在今天,他把那幅画回忆了一遍,还弹了那首曲子。
他真想问自己:梁焕,你是不是疯了?
那首曲子,和那幅画的名字一样,叫《穿越》。
第10章 10
梁焕第一次看到《穿越》后,就把它借走了一个星期。
为什么要借走?因为当他理解了画中之意的一刻,那些柔软多变的线条,和那些明艳鲜亮的色彩,就在他脑中横冲直撞,构建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音符。他无法一下子把它们清晰地辨认出来,但他十分确信,画中那一条条带着颜色的线,分明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旋律。
琴曲《日出》就是这样来的吧,他更加确信冉苒说的。他要把那些旋律记下来,把它们落到琴键上,再送回画者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