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焕本是故意说笑，好让气氛轻松些，却不料郭雪脸上的笑意骤然一收。
她目光闪烁，声音忽然失去主心骨，沙哑着吐了两个字：“真好……”
梁焕不明所以，一时没敢再说话。
“不好意思……”郭雪解释，“我只是想起了……我毕业的时候，也是他帮我搬家的……”
还是逃不开，没办法不想起，8年，从校园到社会，没有终点的长跑……
郭雪想压抑住，不想在别人面前失态，却似乎力不从心。她紧皱着眉，额上突起几条青筋，双手扶上去，手指插进头发根里紧紧一抓，将原本顺滑的头发抓变了形。
“吃点东西吧。”梁焕把吃食往她那边推了推。
郭雪没动，呼吸声因自我压抑而断断续续。
“我认识你其实很早，刚上大一就知道你了。”梁焕把声音放得柔和，“所以，学姐，你这一路怎么过来的我都看见了，你可以不拿我当外人。”
崩溃就在一瞬间，郭雪最后的心理防线溃不成军，顿时泪如雨下。
“其实我早就有预感了……”她呜咽的嗓音颤抖着，“最后两年，他对我已经很冷淡了。我终止了在美国的进修，回来跟他一起，我甚至答应他辞职，答应去学他要我学的，去帮他……”
“我什么都答应他，什么都选他要的……可是……都没用……”
所以这个计算结果才叫她如此难以释怀，“雪”，已经达成了答应“山之巅”一切要求的极端条件，但“山之巅”，还是跳车了……
“他有他的目标，非常坚定，盼望能在某天登上富豪排行榜。他的一生都要为这个目标而活，所有人所有事也都要为完成这个目标而服务。”
“在他那里，感情……一文不值……”
从前在电通的传言里，邹琦就是个神人，也是个狠人，现在他的形象更是跃然纸上。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年纪轻轻做到那个位置吧，如今他利用婚姻上了快车道，离目标可谓进了一大步。
可以想象，在将来，当邹琦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的草根奋斗史将被万千崇拜者传颂，奉为圭臬。而无人知晓，成功者的脚下，曾踩踏过的牺牲品……
“我怎么没有早点醒悟……”郭雪又喝了一杯白酒，这回是一口闷掉，脸上很快泛起酒意。
郭雪这样的条件，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可是，又有谁，能有邹琦那样耀眼呢？
这一天，郭雪哭得淋漓尽致，似要把所有的哀怨都倒出来。她喝了许多杯酒，一边流泪一边喝，醉倒前，头枕在胳膊上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来：
“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不跟他过……”
*
郭雪醉得不省人事时，已经10点多了，水吧里的客人所剩无几。
该走了，她却趴在桌上睡了过去，梁焕叫了她一声：“学姐。”
没反应。
又叫了声名字：“郭雪。”
还是没反应。
他只好走过去，小声道了句：“不好意思啊。”便抓起她的一只胳膊横到自己肩上，把她整个扛了起来。
公寓楼旁边没多远就有家酒店，梁焕把郭雪扶下楼后，直接去了那里。
“不行啊先生，我们有规定的，入住必须出示身份证。”前台小姐一脸抱歉。
“她喝醉了，我也不知道她带没带身份证，也不能搜人家包吧。麻烦你帮个忙，登记我的，有什么我担保。”
“那您住吗？”
“我不住。”
“您不住？那不行，出了问题上哪儿找您？”
“我住也行，但得一个身份证开两间房。”
“这不行。”
梁焕来气了，一张脸顿时垮下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是我同事，总不能不管吧，你说我怎么办？”
前台小姐一紧张，瞅了瞅正在大厅沙发里昏睡的郭雪，终于松了口：“那这样吧，您把身份证压我这儿行吗？等这位小姐离店了，您再来取。”
总算把郭雪安置到了房间里，梁焕叫了个服务员来帮她脱鞋，平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郭雪喝得太多，脸都烧红了，却盖不住更红肿的眼睛。从来光彩万分的面庞，如今满是憔悴。
梁焕想，哭一场也好，这样，以后能好过些。
从酒店出来，梁焕长长舒了一口气。旁人的故事叫人感慨，他不禁想起了自己身边那块扯不掉的牛皮糖。
冉苒的模样出现在脑海中时，他感到庆幸，嘴角不经意间抿出微笑。
他觉得，自己是比郭雪幸运的，至少那丫头不会离他而去。
大热天里也觉出了几分神清气爽，梁焕把手上的电脑包拎了拎，急赶急地往回走，想着今天回去就不赶工了，找那丫头聊会儿天吧。
他怀揣着几分兴奋朝公寓楼的入口处走，但他的步伐却在踏进入口前骤然停住——他恍然觉得，刚才从楼下的公交站前经过时，视框的角落里，出现了冉苒的影子！
脑子一空，他下意识转回头去——一辆公交车就在他面前关上了门，引擎正启动，而车里，那个熟悉的小身板，正被人群挤着朝中间挪步！
920路公交车，是开往北华的，冉苒是刚从这里上车？
梁焕直觉浑身一僵，一种猜测蓦地腾起：她来找他了，没等到他回去，却看到他扶着郭雪进了酒店，于是她一句话不说上车就走？
我去！真像这丫头会干出来的事！
冉苒被挤到中间后站住了，她拉住一个吊环，在公交车跑起来前抬头望了一眼公寓楼。她的双目原本黯然无光，却在看到梁焕的一刻睁得滚圆。
“下来——！”梁焕大喊一声，朝公交车疾步走去。
但他的声音淹没在了轰隆隆的引擎声里，车也已经启动，载着冉苒，从他眼前远去……
第87章 87
梁焕从没预想过, 电视剧里的桥段会在自己身上上演，堂堂高材生，有一天竟会在大街上追着公交车跑！
但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这车跑这么快，怎么可能追得上？他顺着人行道拼命跑, 用了中学时代体育课上百米冲刺的劲儿, 差点把手里的电脑都扔了, 跑出半条街气喘吁吁, 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车越来越远。
十字路口, 公交车刚通过, 人行横道就亮起了红灯, 他慢一步, 不得不在路口停下。
这一停, 浑身的难受劲儿就包围过来, 嗓子眼干喘得生疼，上气不接下气, 膝盖还在抽筋。
研究生这几年天天赶项目, 体育锻炼参加得少，又一点准备活动都没做就剧烈奔跑，身体马上唱起反调来。再加上这闷热的酷暑, 跑两步就汗流浃背，热气一上来，直觉脑袋发胀头昏眼花。
他半含着腰喘了一会儿，等到绿灯后准备再追, 却发现已经跑不起来了, 那车也已经开得很远，追上是没什么希望了。
算了, 追不上不说，这样跑下去肯定得累瘫中暑。他慢下来，软瘫着步子跨过马路，拿出手机给冉苒打电话。
不接。
梁焕一愣，这丫头要上天？
顿时一肚子气，直接发了条短信过去，口气凶狠：【下一站下车！给我下来！】
公交站点之间离得不近，但这一带正好是直路，没有转弯，920路公交车虽远远跑到了前面，但还能望见个小小的车尾，能看到它在下一个站点停下了。
梁焕朝那边望去，下车的人很多，拥挤着一窝蜂下来，根本看不清其中有没有冉苒。他心头没底，步子缓慢，一边走又一边加了条短信：【你下来没，我在后面跟着呢。】
冉苒没回，但过了一会儿，下车的人群各自散去，站点的广告牌旁边，就留下了一个矮个子学生头。
她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棵生了根的小树苗，面朝着这边，却低着头，似乎知道有人在朝她走去，但就是不迎接。
还好，她下来了。
梁焕松了口气，加快了步子，但他实在跑不起来了，单手撑在胯上，深一步浅一步地朝前快走。
北京的大直路宽阔无遮拦，能一眼看到很远，所以常常看起来近，走过去却能走断腿。
梁焕终于走到那个站点，站到冉苒面前时，腿都有些麻木了，站住后，他扶住旁边的广告牌就直喘气。
“我不来追你……呼……你就回学校了？”气都还没顺过来，张口便是质问。
冉苒抬起眼来看了他一下，却被那双长条眼投来的又冷又硬的目光逼了回去。
她垂在身侧的手抓住衣角，极小声地磨出几个字来：“……末班车了……”
“……”梁焕无语了几秒，抬起胳膊擦了把满头的热汗。
他人都快虚脱了，却根本压不住满肚子的火：“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音调忽地拔高，冉苒浑身一抽。
“是不是看见我带郭雪进酒店了？你以为什么？”他面红耳赤。
冉苒呆了一刻，不怒，也不气，却也不说话。她仰着头，静静看他，目光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咸味。那味道很淡，被眼镜片一过滤，就快尝不出来了。
为什么是这么一副表情，这家伙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梁焕快气炸，冷不丁又吼了一声：“说话！”
冉苒脖子往后缩了一下，张开口硬生生地回答：“……我以为，你不会出来了……”
公交站点一会儿停车一会儿发车，吵吵嚷嚷的，她的声音清清淡淡，混杂在其中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梁焕瞬间就爆炸了，整个人暴跳如雷：“是！要是一个身份证能开两间房，我今天还就不出来了！所以你要干什么？跟我绝交吗？”
他气到眼睛发红，冉苒被他的样子吓住，定成石块，神色生怯。
“我跟你说过的话都喂狗了吗？你就这么不信我？”
冉苒说不出话来，望着他直摇头，连“不是”两个字都发不出来，抓着衣角的手越抓越紧。
明明休息好一会儿了，梁焕却觉得胸口越来越憋气。他快窒息了，再不想对着一团棉花拳打脚踢，干脆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拉住她转身就往回走。
他动作粗鲁，步伐也迈得大，冉苒被动跟着，跟得吃力，半走半跑，踉踉跄跄地好几次差点跌倒。他一声不吭，也不回头，只管拽着她往前走。
冉苒知道这方向是往他的公寓去，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她，也没问。
这一站地还真远，疾步走都花了近二十分钟。一路上谁也没开口，进楼道，坐电梯，开门，进屋，双双默然。
梁焕把冉苒推到卧室的写字台前，将她一把按坐在椅子上，然后从包里拿出电脑，摆在她面前开机，打开郭雪曾经发给他的项目第二阶段的演示动画：“看一遍。”
冉苒不明所以，愣愣地抬头看他。
他高高站在身侧，垂眸冷眼，把控着鼠标重复一遍道：“我操作，你看一遍。”
*
梁焕操作动画给冉苒看，并同时把这项目的第二阶段是怎么回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冉苒的反应和他初听时一样，惊讶地扶了扶眼镜，原来这项目最终要达到的目的是这样。她愣了好一会儿，仔细理解听到的这些。
动画停留在结束画面，梁焕眼眸一转，投向她。
“你给我讲这个……”她问得战战兢兢，声音比蚊子声还小，“做什么”三个字硬是没能跟出来。
梁焕摆着一张扑克脸，单手撑到写字台上，半俯下身对她说：“郭雪接这个项目是带着私心的，为了给她和她前男友算出一个结果。”
“……！”冉苒睁圆了眼。
梁焕便又把郭雪做测试的过程叙述了一遍，道：“她跟邹琦好了8年，8年！现在证明一切都是一场错误，她受不了，哭了一晚上，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我总不能把她扔在店里不管吧，不送去酒店难不成带家里来？”
冉苒终于反应过来，梁焕和她讲这么多，是在解释今晚怎么回事。
“冉苒，我再跟你强调一遍，我跟郭雪只是在一起做项目，别的半点没有。”他一脸严肃，义正言辞，“别说她心里要死要活只有一个邹琦，我也不是三心二意的人！我做过什么过线的事吗？没有吧！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发生今天这种事了，你不要再怀疑我了行不行？”
冉苒似乎是听懂了，一句反驳都没有。但她却不应承，望着梁焕的目光中，那股苦咸味变得更加浓重。
梁焕失语了片刻，他认真读着冉苒的表情，那表情很陌生，他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
解释了这么多，她不是该宽心了吗？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更无奈了，皱起眉：“要我怎么解释你才信？”
冉苒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来，摇着头回道：“我没有不信你，就算你今天不出来，我也不会不信你。”
梁焕十足一懵，敢情这是白做了半天功？
他哼笑一声：“你信我？那你上公交车走什么意思？”
她却一脸无辜：“我……不是说了吗，末班车了，再不走回不去了。”
“……”他直感再次被她神奇的脑回路搅得哭笑不得，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指着这屋子问，“哦，我跟郭雪进酒店了，你觉得进不了这门儿了，所以就得回去了是吗？”
她竟然点了个头：“珊珊要走了，我说好明天去机场送她的。给她买的礼物在宿舍，我得回去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