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扉紧闭,沈熙洛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推开,而是轻轻叩响,带了点不好意思,“你还在么?”
话音轻柔落下,雪降在沈熙洛的身上,她心脏紧张跳动。
等了片刻,里面没开门。
沈熙洛不由得想,也许他还在睡,她不应该打扰他,或者,他已经离开,那她没有理由纠缠这个陌生的少年。
沈熙洛回首,看向身后,驿站傍晚无光,黑黝黝一片,参天古树在雪中散发幽寒气息,枝叶在斜月下晃动,仿佛有魑魅魍魉隐藏其中。
沈熙洛咬了咬唇角,有些害怕。
她暗暗调整呼吸频率,心想,将食盒放下就回去。
她正要俯身,门扉悠悠打开,少年的手缠着纱布,指骨修长,透出靡丽的病弱。
他没有走。
沈熙洛轻轻弯了弯眸子。
“我为你带了饭。”她抬起手中食盒,轻声细语,“你好多了吗?”
兰砚的目光落在沈熙洛身上。
少女穿着月白色的裙子,皎洁如月,外披红色大氅,衬得她脸蛋愈发凝白剔透。
她微微仰眸,三千青发只以一根纯洁的玉芙蓉簪子束起,在雪中笑着看他,手中琉璃灯盏散发着碎金一样的璀璨光辉。
兰砚侧身,默不作声地示意她可以进来。
作为帝王,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
沈熙洛觉得她救的少年有些安静。
她对他露出友好的笑容。
沈熙洛走进柴房,门扉半掩,未合拢。
沈熙洛看了下柴房里的情景,与她离开时没有两样,打开的药箱安静地躺在地面。
沈熙洛望向少年,他身上披着件白色的大氅,毛绒领子,是她的兔绒大氅。
他的发带着凌乱,一张冷白的脸幽静。
沈熙洛的睫毛动了动,她暗暗觉得少年可怜,他没有避寒的衣物,所以不嫌弃女子的衣物。
实际上,兰砚是不在意身穿什么。
即便现在赤.身站在沈熙洛面前,他也不会有任何羞耻的心思,他的情感与常人不同。
沈熙洛觉察到少年在打量她,他有些戒备。
沈熙洛将食盒打开,拿出里面的三菜一汤,犹豫了下,直接摆在地面上。
“你不要请医者,我想不出别的东西可以帮你,所以,只是为你带了饭菜。”沈熙洛对少年柔柔道。
“我不需要。”少年淡淡道。
他的警惕心尚未消散,多疑于饭食中有毒。
沈熙洛一愣,“你不饿吗?”
少年抿起薄唇,下颌线瘦削。
沈熙洛觉得他应该吃些东西,这样有助于身体恢复。
少女将八弓箸递向兰砚,歉然说,“饭菜凉了味道会不太好,你这次先将就着,下次我会想办法在饭点给你带吃的。”
少年桃花眸中的情绪微动,轻声,“下次?”
他声线幽静,在夜色中悄然绽放。
沈熙洛理所当然地点头。
她救了他,那她会负责到底。
他不吃饭,沈熙洛可以理解。
就像她救的那只猫,起初充满不安全感,对她给予的一切都带着警惕。
沈熙洛怕少年出于戒备的原因不吃饭,她盯着他,叹口气,有些委屈说,“这是我的饭,专门为你留的,我还饿着肚子呢,你不要嫌弃。”
少女执着地将八弓箸递给兰砚。
兰砚慢慢接下,在沈熙洛监督一样的目光中,他抿抿唇,动了几口饭菜。
这时,沈熙洛微笑道,“其实我不饿。”
她狡黠弯眸,眼尾微翘,天生媚眼,春情烂漫。
少年捏着八弓箸的指骨一紧,他听到沈熙洛站起身,去将窗户、门扉关严实。
兰砚留门,是为了防止暗杀。
沈熙洛关门,是觉得太冷了。
“此地并非久留之地,你先将就一晚,明日我想办法把你挪到别的地方。”沈熙洛关了门,拍拍手,思索着说。
兰砚放下八弓箸,他的桃花眸幽黑。
“夜间风凉,待在此处,容易感染风寒,你先回去。”少年温温道。
沈熙洛微顿,她问他,“你在关心我吗?”
柴房漏风,兰砚看沈熙洛,她身上的软香在寒风中吹到他的鼻尖。
兰砚眼底的光微微变化。
“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份。”沈熙洛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她其实想多待一会儿,“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我也许能帮你。”
兰砚看着沈熙洛,轻声,“我不知道。”
“不知道?”沈熙洛惊讶。
少年乖顺垂下睫毛,他的睫毛漂亮清秀,微微收拢,透出孤独无依的可怜,“抱歉,我想不起来了。”
他声音闷闷,带着慵懒鼻音,“也许,我是一个可怕的人......”
“怎么会。”沈熙洛见少年乖巧,下意识反驳。
兰砚睫毛轻动。
“我来驿站的时候,差点遇到水贼。”沈熙洛想了想,与他说,“可能你昏倒在此,与那些水贼有关。”
沈熙洛走到兰砚身旁,抱膝坐下,她红色的鹤氅接触到他肩膀随意披起的兔绒白氅。
“追杀你的人,也许就是那些水贼。”沈熙洛猜想,提议道,“要不这样,明日我为你报官,这样就能查清你的身份了。”
兰砚不想打草惊蛇,他撩起眼皮,无害轻声,“若我是水贼中的一员,那我就会被抓起来了。”
沈熙洛指尖颤了颤,她确实想过这个可能。
沈熙洛担忧地看着少年。
难道,他在失忆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贼寇?
可他这般年华,这般样貌,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是我的猜测,不能当真。”少年望着沈熙洛,忽然笑了。
他多情的桃花眸弯起,黑色的眸勾人心魂。
他直勾勾地看着人,笑起来,实在是好看极了。
沈熙洛与兰砚视线接触,她怔忪,匆忙避开。
“你刚刚醒来,被伤势影响,才记忆模糊,可能过一会儿,你就想起来了。”沈熙洛耳热,低着面颊,安慰少年。
少女微顿,然后,像变戏法一样,她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女诫》,一沓宣州纸,一支紫檀雕云竹纹狼毫笔。
沈熙洛将纸笔就地铺开,准备抄《女诫》。
兰砚好奇地看过去。
“我今晚正好不需要睡觉,你慢慢想想,不着急。”沈熙洛说。
她披散的黑发从肩头滑落,月光稀薄,白雪折射光辉照进柴房,琉璃灯氤氲光辉在室。
沈熙洛不疾不徐地提起笔。
少女耐心的模样,大有陪他想一夜的架势。
兰砚唇角微动,摩挲了下掌心纱布。
第6章 情绪
雪夜寂静,只有风吹柴房的声音。
沈熙洛将宣纸搭在膝盖上,借着五色琉璃灯,一笔一画地抄写《女诫》,姿势缘故,抄出的字体不怎么齐整,娟秀风流的字多了些歪扭。
沈熙洛不在意这种细枝末节,她用很慢的速度抄着《女诫》,对其中的内容毫不上心。
她时不时停下,侧首询问安静的少年,“你想起自己叫什么了吗?”
少年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他摇头,“未曾。”
沈熙洛抄完了一遍《女诫》,再次问他,“你可有想起什么?”
兰砚垂目,细微晃动的发丝贴在颈侧,如画的脸庞带着懵懂,“没有。”
一问三不知。
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连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说不知道。
沈熙洛提笔,耐着性子抄了第二遍《女诫》,这次,她没有时不时地问少年,慢慢悠悠地抄着,给他独自思索的时辰。
雪安静落下,田野、京华、宫廷的雪都越来越厚,田垄百姓在陋室中担忧地望着大雪,恐有雪灾,京华中的贵族赏雪吟诗,雅致十足地煮酒品茶,宫中则弥漫着死寂压抑的氛围,小黄门沉默地扫去阶上雪。
累死了一匹快马,从灵宝县衙出发的传信人乔装打扮递了宫牌,轻车熟路地绕过道道红墙,秘密拜见金氏太后。
寿康宫主殿内,博山熏炉烧着红罗炭。
礼佛的迦南沉香弥漫在空气中。
金氏太后捻了捻南红玛瑙佛珠,接下密信,读完,掀开博山熏炉,将纸张扔进火舌中。
纸张余烬透出焦味。
“找不到尸身,他就是没有死,哀家的小儿子多智近妖,不可能溺亡在湖中。”金氏太后眼睛深邃,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华美丽。
“可要搜查灵宝?”传信人低眉顺眼问。
“搜。”金氏太后果断。
“皇上偏执狠毒,睚眦必报,定会主动复仇,他不会放过灵宝县令。”金氏太后攥紧佛珠,慈悲道,“派精兵在灵宝县衙等候,若皇上出现,就动手。”
火烛摇曳,拉长的影子在殿宇墙上晃动。
虽然密谋多次,但听到这样的吩咐,作为传信人的都统公孙察背上生出冷汗。
“诺。”公孙察低头领命。
燕朝王室立国之初,由金氏、周氏、崔氏三大士族为首,出兵粮辅佐燕高祖称帝,燕高祖出身草莽,一辈子受制于士族。
渊源如此,燕朝皇权低于士族,金氏一族提拔了公孙察,公孙察不为皇权,为金氏效命。
虽说当今皇上兰砚是个意外,他行事疯魔,谁也不畏惧,众人害怕他,士族被他打压,在兰砚狠毒偏狭的统治中减弱了气焰。
疯子当了皇帝,谁也不敢招惹。
但皇上只是一个人,他的亲母太后都要置他于死地,性命难保,面对士族历朝历代积累的权势,蚍蜉焉可撼树?
传信人刚走,金氏太后叫来宫人,传下口谕。
“天冷,皇上的病更严重了,龙体欠安,朝会依然免去,奏折送到甘露殿。”金氏太后在宫人面前叹气。
兰砚不在皇宫中的日子,金氏太后已经把持了宫中理事的权力。
金氏太后对太监吩咐,“皇上久病未愈,哀家忧心难眠,去请太医院为哀家开一些安神的方子。”
宫内人皆知皇上身体不好,常常生病不见人,太后为此操碎了心。
在臣子面前,金氏太后俨然是担忧圣上身体的慈母。
传完口谕,金氏太后屏退宫人。
她觉得一阵阵寒意窜上身体,可殿内已经点满了炭火。
金氏太后虔诚跪在蒲团,对着供奉的佛像祈祷念经。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兰砚的模样,少年那双幽黑静谧的眼睛是天底下最恐怖瘆人的眼。
他看上去俊俏无辜,实则疯魔无情。
金氏太后为了宫中利益,当年抛弃了兰砚。
她以为这个孩子早就死了,对兰砚多有愧疚。
可没想到,他竟重新回到宫中,在夺嫡中胜出,毫不顾忌手足之情,以残忍狠辣的手段坐上皇位。
再次看到兰砚这个儿子,他已经变成不通感情,阴鸷可怕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外经历了什么。
金氏太后对兰砚的愧疚渐渐变成对他的恐惧,混杂着对自己弃子罪恶的敌视,对兰砚残害胞兄的愤怒与仇恨。
兰砚登基后处理叛臣,常常让鲜血断肢铺满皇宫阶梯,金氏太后日日夜夜从噩梦中惊醒,唯恐兰砚哪一日兴起复仇,杀了她。
寿康宫殿内烛火暗了一盏,金氏太后在眼睛半睁半闭的佛像前惊恐站起。
“哀家还有承儿......”金氏太后敛下失态,定了定心神,提起大儿子兰承。
“明和郡王秉性正直,贤良受臣子爱戴,他会成为最好的皇上。”
“......”
风雪从柴房屋顶的缝隙中吹进来,沈熙洛冻了好一会儿,柔玉脸颊覆盖薄红,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兰砚想,她真的很弱,再冻一会儿就会生病了。
少年凌厉眉目上,桃花眼无害倒映沈熙洛的脸庞。
“很冷,你先回去。”他用温和的声音劝说。
沈熙洛怕少年趁她不在就走了,若明日看不到他,那她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个受伤的江湖少年了,沈熙洛秋波潋滟的眼睛柔柔看向少年,神情信誓旦旦,语声俏丽,“我穿的厚,没关系。”
少年低低地“唔”了声,他垂首,黑色的发凌乱靡丽,半遮半露的脸透着冷凄之美。
沈熙洛不知道兰砚从未关心过人,他没有感情,方才说的话,只是对着曾经遇到的谄媚关怀话语依葫芦画瓢。
沈熙洛只觉她捡的这个少年很乖巧很贴心。
她刚刚抄完第二遍《女诫》,手指已经酸麻,腕骨隐隐作痛。
沈熙洛不想抄了,里面压抑无趣的三从四德让她觉得厌烦,她手指捏着紫檀雕云竹纹狼毫笔,玩弄地在宣纸上画出一只小野猫扑花,迅速勾勒,笔触简单,墨迹灵动。
画完,沈熙洛轻轻眨眼,问少年,“你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吗?”
少年抬脸,琉璃灯光下,他的睫羽在面容上洒下蝉翼般的影子。
他淡淡抿唇,再开口,语声有些茫然,“都记不得。”
沈熙洛紧张摩挲狼毫笔上的纹路,大着胆子,直视他的面容,打量他。
少年黑色的睫毛翕动,弧度勾人,一眨不眨地望她。
他的眼神无害,直接,像一张干净的白纸。
沈熙洛看得脸红心跳,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低下头。
“这上面是什么?”少年垂眼,平淡地指向沈熙洛抄写的《女诫》,他修长的指骨轻轻压在宣纸上。
裙下肌肤微痒,沈熙洛的膝盖并拢的更紧。
“是......《女诫》”沈熙洛说着,心跳得愈快,心虚慌乱,仿佛做了坏事,风雪夜,破败的柴房中,只有她和少年。
少年的视线落在宣纸上,悠悠看了会儿沈熙洛画的野猫扑花。
他见少女慌张隐有躲避意,兰砚半低眼帘,轻声,“可惜,我看不懂。”
沈熙洛发热的脸庞微微缓和,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问他,“你不识字?”
少年只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像过往的一切,随着这句话,都消散了。
是曾经就不识字,还是现在忘记了。
沈熙洛无从分辨。
只知道,少年彻底失忆了。
他披着她的雪白兔绒大氅,用那双勾人的桃花眸安静地望着她,带着乖顺。
这样美丽无害的少年,沈熙洛内心担忧他。
若是直接让他离开,那他遇到追杀他的人,很有可能直接丧命。
还是要带他看医者为好,在他离开前,她会尽力让他恢复记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