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皇后手里定留有当年的证据,只是后宫森严,还需另想办法,待公子到了奉镛,可再图之。”
裴辞似乎并未听进去,他垂眸,目光凝着眼前棋局,“小野此番去奉镛,不过是复命,我与她还要再回燕北。”
他的唇角含着笑意,声线温雅:“小野性子急,我要看着她。”
向来神闲气定的神医当场掀翻棋局,摔掉杯盏。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牧乔没有再听了。
牧乔一直知道裴辞并非池中物,却也以为他是本性不愿争,所以隐于燕北。
今日她才知,他是为何留在燕北。
裴辞正在布他的局。
他要让陆酩在位时所拥有的一切都失去,就连尊贵不可一世的皇家身份,皇室血脉也要剥夺。
然后,再由裴辞名正言顺的继位。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阿音的存在就会变得极为尴尬……
她是陆酩的女儿,如果陆酩粉身碎骨,落入尘埃,那阿音也不再是尊贵的公主,第一位入太子学堂的皇女。
对于朝廷朝夕变幻的局势,沈凌只问了她一句:“将军要让主上费心为您图谋的一切付诸东流吗?”
牧乔沉默地无言以对。
她不是不清楚裴辞想要什么。
他所图谋的,与她为阿音所图,是一件东西。
牧乔没有忘记,她当初嫁给陆酩,就是为了帮先生图谋这一个皇位。
因为她自觉这是她欠裴辞的。
她手里还握着当年确凿的证据。
可当这一切,和阿音的利益产生了冲突……
牧乔的内心也跟着动摇了。
没有人能比阿音更重要,即使是先生……
裴辞并没有想到陆酩会大胆和疯狂到,要立阿音为女帝的程度。
所以他考虑到了对阿音的处理,但不是全部。
裴辞夜召牧乔进宫,为她继续施针,在治疗腿疾结束后,与她保证。
“阿音可以继续是你的女儿,牧野的女儿,自由自在。”
“至于皇宫里的宝音公主,随时可以夭折。”
闻言,牧乔抬起眼,和裴辞的眸子对上。
她的手握紧了榻上的锦被,许久,轻抿唇:“但公主,比将军的女儿,要尊贵许多。”
裴辞望着她看了许久,而后轻轻笑道:“小野什么时候也在乎这些了?你所向往的,不是自由洒脱的人生吗,为何要让阿音受到束缚。”
牧乔的确向往自由。
只是她现在发现,自由的多少,和手中权力的高低是成正比的。
不然裴辞为何也想要握紧手中的权力了?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与修竹小院为伴。
牧乔缓缓开口:“我需要时间再想想。”
-
牧乔并未下定决心要让阿音丢掉皇女的身份,所以这段时日,阿音还是像过去一样,每日进宫,与太子师学习。
但今日牧乔接阿音回来时,阿音睁着乌黑的眼睛,左右张望,像一只警戒的小狼,她趁没人的时候,抱住牧乔的脖子,抿着小嘴,小声对她说:“娘亲,能不能让太傅到家里来授课,我不想进宫了。”
牧乔一怔:“为什么呢?”
阿音撇撇嘴,咬了一口手里的糖糕,脆声说:“姓陆的想杀我。”
今天她不敢碰宫里的吃食,一出宫,就让牧乔给她买零嘴吃。
过去陆酩曾授意宫里的药师,教阿音学习药理,分辨毒药,莫日极在草原上时,也让她闻过有毒的植物散发出来的味道。
阿音都还记得。
阿音扬起脖子,眼底显露出小小的得意:“他以为我是笨蛋,发现不了。”
阿音一贯喜欢在陆酩面前装愚笨,她知道陆酩对她寄予厚望,偏偏故意让他不如意。
就连裴辞,也被她骗过去了。
牧乔将阿音紧紧抱在怀里,阿音小小一团的身体软软热热的,她却觉得浑身发寒,如坠冰窖。
她忽然想起数日之前,裴辞与她的对话。
——“至于皇宫里的宝音公主,随时可以夭折。”
牧乔不曾想过,裴辞说出这一句话时,竟然是真的想让阿音夭折。
他难道不清楚,阿音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阿音吃完了糖糕,从荷粉色的袄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慢慢地擦了擦手,反复擦了好久,爱干净极了。
虽然阿音跟娘亲告状的时候,语气轻松,但她其实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以前不管阿音怎么讨厌陆酩,陆酩表面跟她也是很冷淡的,但阿音知道陆酩在背后对她一直很好,给她写书,有时她不喜欢太傅的教学方式,比如打她手心,他也会在之后训斥太傅。
阿音不想她自己是个小没良心的,转头就把父汗忘记了,她才不会走到姓陆的那一边去。
但阿音没想到,陆酩突然想杀她了。
以前无论她怎么讨厌陆酩,怎么和他作对,她都没有感觉到陆酩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厌。
但阿音现在却从最近的陆酩身上感觉到了。
虽然陆酩看她时是笑着的,但眼底藏着厌。
他以为她发现不了。
阿音决定她要更讨厌陆酩了,她要把娘亲拉到自己这一边。
回府的一路上,阿音说尽了陆酩的坏话。
“他今天还说我蠢笨,说娘亲怎么会生出我来。”
其实裴辞根本不会当着一个无知幼童说这些话,这些都是阿音编造的,但阿音从裴辞眼睛里读到了他未曾说出的嫌弃。
以前就算阿音再装傻,陆酩也不会嫌弃她。
阿音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姓陆的生的,就算嫌弃她笨,那也是受他影响。
牧乔一言不发,却将她越抱越紧,都弄疼她了。
阿音想,娘亲应该是害怕了,她忍着疼,没有出声,继续添油加醋,说姓陆的坏话。
许久,牧乔抚摸着她的额头,哑声开口道:“我们明日不进宫了。”
翌日。
牧乔借口阿音生病,让人往宫里传了消息,她自己也没有去上早朝。
牧乔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裴辞了。
然而,她避着裴辞,裴辞却在下早朝后,亲自来找她。
第116章
“阿音生什么病了?”
裴辞的声音温和低缓, 眉心微蹙,眼里透着关切的神情。
牧乔却不敢信他此时是当真在关心阿音了。
她轻抿唇,语气淡淡道:“只是夜里受寒, 没什么大碍,有劳先生挂心了。”
裴辞:“小儿受寒不是小事, 阿音在哪儿, 我去给她看看。”
牧乔推诿:“已经请过大夫了。”
“先生可是想杀阿音?”牧乔连遮掩也不曾,开门见山。
“……”裴辞沉默地看着她。
牧乔:“先生从不骗我。”
裴辞却轻轻笑了:“小野,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徐徐解释:“阿音是你的孩子, 我又怎么会想害她。”
牧乔并不言语, 唇角抿成一条线,只静静地盯住他,想要辨明他话里的真假。
不知是她对裴辞的心境变了,还是受了陆酩的耳濡目染, 她知道裴辞现在对她并不是全然的坦诚。
裴辞问:“你是听了谁的挑拨, 陆酩的那个影卫?”
牧乔依然不答。
裴辞凝着她, 朝她走进了一步,阴影将她笼罩住。
“嗯?”
“……”牧乔忽然觉得眼前的裴辞陌生极了,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裴辞的眸色越发幽深了。
“小野。”他的声线低哑, “你怕我了。”
牧乔摇摇头。
“那为什么躲我了?”裴辞又朝她向前一大步。
牧乔仍想后退, 却被裴辞的手掌抵住后腰, 按住不能再退。
裴辞的双掌拢上她的腰, 轻轻一握。
牧乔却好像被一条冰凉的蛇缠上, 一动不能动了。
她抬起眼, 视线和裴辞的汇合。
裴辞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缓缓下移, 落在她紧抿的唇畔。
他俯下身,想要吻上那固执而倔强的唇瓣。
牧乔的眼睫一颤, 倏地别过脸,躲得果决。
裴辞的动作停在半空。
牧乔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
裴辞却将她锢得更紧。
安静的院落里,气氛僵持。
裴辞:“小野难道喜欢上陆酩了?”
“那为什么你和陆酩能做的事情,就不能和我做呢?”光是一个吻,就让她那么抗拒。
牧乔深呼吸一口,开口道:“我视先生如兄如父。”
裴辞抬手,将她额角的碎发拂过,别至耳后,他幽幽地说:“可我从来没有想要当你的父兄。”
牧乔:“……”
裴辞:“小野不是为了帮我才进宫的吗?现在我们想要的都要实现了,难道不好吗?”
“很快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比阿音更完美的孩子。
牧乔冷冷问:“所以先生想要杀了阿音?”
裴辞凝着她,脸上的表情逐渐阴恻起来。
他的确想要杀死阿音。
阿音那一张脸像极了陆酩。
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牧乔和陆酩之间发生过什么。
那一天在天牢里,陆酩让他亲眼看着,牧乔扑在他的身上,和他吻得那般热烈。
没人知道他有多痛苦,多恶心。
唯一能让他聊以慰藉的,是他知道,那是陆酩逼她的。
牧乔是为了他,才屈服于陆酩。
裴辞勾起唇角,用他一贯无害温和的笑意遮掩他内心的一切。
“怎么会呢。”
“我会将阿音视如己出。”
牧乔:“不必视如己出,先生可以当她的舅舅,待一切安定下来,先生早日给她找一位舅母才是。”
裴辞唇角的笑意停在那里,许久不变。
“别多想了,你只是现在还不习惯。”
裴辞抱住她,在她的额角轻轻吻了一下。
牧乔浑身都僵住了。
裴辞感受到了她的僵硬,终于不舍地松开她,他垂下眸。
牧乔始终躲避他的视线。
裴辞知道要让牧乔适应他,需要循序渐进,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他有的是耐心。
裴辞不再久留,他离开时,牧乔望着他的背影,在院中站了许久。
她与裴辞告别过许多次,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牧乔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如此收尾。
她可以对裴辞所有的行为都不置一词,但唯独,他不该动阿音的。
“沈凌。”牧乔突然开口。
树影窸窣,沈凌从树上落下,悄无声息。
牧乔问:“陆酩的遗诏呢。”
沈凌抬起眼,眸光闪动,看向她。
-
第二日,牧乔依然没有去上朝,但却进了皇宫。
她去了未央宫。
皇后的寝宫。
除了封后典仪那一日,牧乔踏足过这一处外,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未央宫。
若非留在牧府书房里的那一枚凤印就摆在她的兵符一旁,牧乔时常会忘了,原来她还有这一重身份。
陆酩的皇后。
绿萝一直守在未央宫。
见到牧乔出现,惊讶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牧乔换上了皇后的服制,绿萝为她梳妆。
绿萝一向手巧,将她装扮得华贵美丽。
牧乔凝着镜中的自己,陌生而熟悉,是她再也不想变成的样子,被繁复的衣裙,沉重的珠宝裹挟。
她淡淡开口:“去请皇上来一趟。”
-
裴辞望着坐在亭中的牧乔,愣神许久。
牧乔抬起眼,朝他笑起来,就连明媚的阳光此时也暗淡了。
“先生来得正好,我煮了你爱喝的茶。”
终于,裴辞回过神来,但目光却依然凝着牧乔,仿佛将她深深的攫住。
他走进亭中,在她对面坐下。
牧乔从茶炉上提起白玉茶壶,倒出一杯清茗。
“先生尝尝我煮的如何。”
裴辞并没有立刻去动那一杯茶。
牧乔看着裴辞,轻笑道:“先生不信我了?”
她倾身,将裴辞面前的茶盏拿起,抿了一口,目光坦然。
裴辞对上她的眸子,“小野,是你认为我不信你了。”
他抬起手,越过茶炉,将她的手和茶盏,一起包裹进去。
牧乔握紧茶盏,没有挣脱。
裴辞的指尖勾进她的指缝中,最后将茶盏握住,拿回,将牧乔喝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牧乔将被裴辞握过的手收回袖中,缓缓道:“先生昨日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也许你是对的。”
“这些年我很累,时常想起先生,想念我们以前的生活。”
裴辞起身,坐到了牧乔身旁,揽着她的腰,将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很快我们就能回到过去了。”
牧乔的手抵住他的胸膛,和他维持着最后的一寸距离。
“先生过去不会对我这样。”
过去他们心照不宣,发乎情止于礼,从不会像这样过于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