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治听见她的声音,视线落在那微微掀起的车帘上,两根如葱白般纤细的手指。
他有一瞬恍神,而后慌忙移开视线,惊讶道:“沈姑娘?”
沈知薇解释说:“今日是先父的百日,知薇想要出城祭拜,能否请将军通融?”
闻言,谢治表情为难,难以决断:“这……”
沈知薇不疾不徐,继续道:“若非太子殿下不便,他也会一同前往祭拜先师。”
轻飘飘的两句话,其中的分量和压迫却让谢治不敢怠慢。
谢治骑着马,让出了道路,挥手,命人打开城门,抱手对着马车道:“沈姑娘请节哀。”
沈知薇温声细语地回道:“将军辛苦。”
牧野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谢治和沈知薇讲话样子,一个大老爷们,话都不敢大声讲了,比之前在牧府对她讲话的语气好了不知道多少。
虽然谢治放行,对牧野来说是好事,但她还是忍不住嫌他作为一个守关的将领,这点活儿都干不好。
若是换成她手底下的兵,军法能打到他一个月下不了地。
所以说这种巡防把关口的工作,就不能交给这些男人来。
随随便便就拜倒在了石榴裙底下。
真是废物。
牧野骂完,想起她这么一骂,不是把她自己也骂进去了吗,想到这里,她在心里补了一句除她以外。
马车在皇城军的注目下,旁若无人地离开了奉镛城,走出十里地后,才停下。
牧野看见了树林里栓了一匹黑马,应是裴辞为她准备的。
她没等车夫搬来杌凳,翻身跳下马车。
沈知薇在她后面,看见她利落的动作,毫无女儿家的扭捏作态。
透过她,沈知薇想起了那个玄衣猎猎,骑着马飒沓如流星的将军。
她垂下眼,踩着杌凳下了马车。
牧野走到黑马面前,抬手顺了顺它的鬃毛,黑马从鼻子里喷出气,却并不躲开。
牧野常年和马为伴,一摸就知道这是一匹性子温顺的,比起疾风那火爆脾气,好了不知道多少。
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谁要是想摸一摸疾风,都得被它踹一蹶子。
疾风现在被陆酩养在他宫外的别院里,如今牧野自顾不暇,没有办法把疾风带出来,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不过疾风在别院里,被好吃好喝得喂养,估计还不肯跟她出来风餐露宿了呢。
牧野将行囊放到马上,回头对沈知薇道谢,她怕被沈知薇听出声音,只很低很轻地说了一句:“多谢沈姑娘。”
沈知薇摇摇头,“姐姐不必客气,我受过牧将军的恩情,应该做的。”
江骞行请她帮忙带一人出城,她虽然并不了解事情的始末,但也猜到牧乔在躲的人是谁,却识趣地不去多问,即使来年春天她就要入主东宫,仍不掺和到牧乔和太子的事情里去。
牧野不由感慨,沈知薇当真是有未来一国之母的气度,估计她去青山寺找释镜师父,也能算出后命来。
不过这种气度,也够委屈人的。
牧野在宫里待了那么久,陆酩成天除了忙政务就是批奏折,好不容易得闲了,就来她那里给她找不痛快,也没见他想起过沈知薇,整个东宫连个暖床的宫女都没有。
唯一就是在梦里,他和牧乔……
牧野赶紧打住,不敢再想了。
她骑上马,要走时,沈知薇忽然叫住她,从袖中拿出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
牧野认出了是她的面具。
沈知薇指尖按在面具上,微微泛白,语气里含了微不可见的涩意:“这是牧将军的面具,请姐姐转交给他。”
她大概一辈子也离不开奉镛,没办法像牧乔这样洒脱,不该想的,也就不想了。
牧野已经忘了这个面具,也忘了是怎么到沈知薇手里的。
她没有在意,接过面具,点了点头。
-
陆酩回到东宫,只看到了寝殿内被打晕了的绿萝,还有榻上散开的宫裙。
他走到榻边,手掌在裙边摩挲,仿佛还带着牧野的体温。
陆酩的脸色平静无澜,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底下跪着的沈凌却是为沈仃捏一把汗。
太子殿下越是如此,实则越是可怕。
沈凌微微偏头,余光瞥了一眼沈仃。
正好沈仃也看向他,眼里充满了恐惧。
然而,沈仃眼眶外两个毛笔画成的大大黑圈,嘴唇上两撇正八字,让沈凌差点没绷住,在极为低气压的殿内笑声来。
沈凌为了让自己保持严肃,恶狠狠地瞪回他。
沈仃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这时,谢治一身御林军装扮,从殿外迈步进来,禀报道:“宫门已经封锁,严格排查进出人员。”
陆酩盯着宫裙上绣着的西府海棠,“拿孤的印去,让影卫通知皇城军,立即封锁城门。”
以牧野的本事,这个时间,她大概早就出了宫,封宫门已经晚了。
陆酩轻扯的唇角,勾出一抹凉意。
她倒是好本事。
他这还没有离开奉镛,她就迫不及待地逃了。
末了,陆酩补充道:“抓到人,暗中带回来,不要闹出大动静,承帝那边,找个死囚犯。”
闻言,谢治愣了愣,抬头望向太子,揣度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人抓是要抓,但罪也要找人顶。
谢治心中疑惑,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对谋害十六皇子的刺客,竟然还要想办法包庇。
牧野在宫里的这段时间,所有的事情都是手底下的人,包括沈仃和绿萝,直接汇报给陆酩。
就连谢治作为御林军统领,陆酩的心腹之一,也尚不知道牧野的存在,以为这次任务只是抓刺客。
他从沈凌那里拿到的嫌犯画像,同样的一张脸,竟然画了两份肖像,一份是做男子打扮,一份是做女子的打扮。
还没等谢治发问,沈凌又从肖像底下翻出另一张牧野的画像。
看到画像上的人,谢治一愣。
沈凌道:“如果查到牧野将军,也把她带回来。”
谢治对上沈凌的眸子,他的眼底讳莫如深。
影卫的嘴比什么都要严,他自然是不指望能从沈凌嘴里撬出什么来。
皇宫里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出了十六皇子的事,还连累太子殿下受圣上责备,谢治惭愧,拿起那三张画像,当即去办,希望将功补过。
谢治离开后,沈凌向殿外看了看天色,犹豫片刻,走到陆酩身边,低声提醒:“殿下,替身已经随北巡的队伍出发,殿下要何时启程……”
陆酩攥紧了手里的宫裙,攥出层层叠叠的褶皱。
半晌,他垂下眼,将宫裙缓缓松开,站起身,望着殿外,淡声道:“即刻出发,北巡途中一路搜捕牧野。”
陆酩紧紧地蜷起手,冷白手背上的青色经脉凸起。
鸟雀若总是想飞,不如便折了羽翼,让她再也飞不起来。
第42章
牧野按照裴辞给她的路线图, 没有直接回燕北,而是先朝东走。
她身上穿的宫装太过惹眼,途中穿越树林时, 经过一处废弃无人的猎屋,换上了裴辞为她准备的衣裳。
裴辞知道她只穿玄衣, 除了里衣, 准备的都是玄色的。
绿萝为她盘的发髻繁琐,牧野扯了半天的钗环,最后把头发绞断了一截, 才解开头发。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看着被扔在破旧木床上的宫裙,如释重负。
在远离了皇宫和奉镛城的地方,仿佛陆酩也随之远去了,那一股令她难受的压抑感也渐渐消失。
奉镛之外, 天宽地大, 牧野有把握让陆酩再也找不到她, 就像他找不到牧乔那样。
牧野唯一牵挂的,就只有先生, 但既先生说了他无事, 牧野便相信先生能做到全身而退。
傍晚时分, 牧野在东南方的一座城池歇脚。
客栈的小二帮忙把马牵进马厩, 牧野步行在城中闲逛, 她这段时间被拘束够了, 好不容易自由, 觉得外头的空气都比宫里的要舒畅。
牧野在市集里走着, 感受人来人往的行人,耳畔是商贩叫卖的声音, 那人间的烟火气,真实得让她觉得之前在宫里的日子不过是一场寂灭的幻觉。
走着走着,牧野忽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
她侧头去看,只见一个瘦小的影子蹿了过去。
牧野觉出不对劲,摸了摸腰间,果然挂着的银袋子不见了。
她踩着路过的一辆平板车,轻轻一踮脚,跃到了屋顶上,左右扫视一番,很快找到了将银袋子牢牢捧在怀里,跌跌撞撞在跑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
在大冬天里,他的衣着单薄,只有一件破旧脏污的单衣,没有鞋穿,脸上还戴着一个青铜面具,样式和牧野常年戴着的面具一模一样。
民间一直就有小贩仿制牧野的面具贩卖,家家户户都买来挂在家门前,当作震慑鬼怪的辟邪物。
少年像是泥鳅一样,钻进了小巷子里。
牧野没有急着去抓他,而是慢悠悠地轻功跟在他后面,想看看他偷了钱,要去做些什么。
买吃的买穿的就算了,当她是积德了,要是不学好进什么赌场,就把银袋子拿回来,顺便把这小毛贼揍一顿。
瘦弱少年喘着粗气,跑过一条条巷子,不断频繁地回头,确认有没有人跟上他,直到绕着巷子转了好几圈,才放慢步子,最后又重新回到刚才的市集。
牧野看见他握着银袋子,站在一家包子铺面前,咽了咽口水,转身又离开,走进了一家棺材铺。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没了银袋子,身后跟着棺材铺的伙计,抬着两具棺木。
少年带着伙计走了很远,走到城郊的一座破庙。
牧野沉默地一路跟着,蹲在破庙的屋顶上,透过天井,看见干草堆里,躺着一个中年女人,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女人拉着小女孩的手,闭着眼睛,表情祥和,小女孩也睡得安静。
棺材铺的伙计把她们放进棺材,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下巴绷得静静,直到棺材板合上,才抬手抹了抹眼睛。
少年没有其他的去处,两具棺材也是,守灵的地方就在这个破庙里。
伙计在棺材前点上香和白色的蜡烛,便离开了,第二日他们会再来,抬走棺材下葬。
牧野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现在倒是希望他偷钱,是为了去玩去赌。
她转身离开,回了一趟客栈,从行囊里拿出多余的银钱,在集市里买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又在布衣铺挑了一件厚实的成衣。
牧野走进破庙时,少年躺在两具棺材的中央,他的脸上沾满污渍,嘴唇惨白,身上盖满了干草,蜷缩成一团,怀里捧着鬼面具。
牧野弯腰捡起一根枯木枝,戳了戳他乌漆嘛黑的脚丫子,“死了?”
少年脚往回一缩,清醒过来,察觉到破庙里来了生人,打了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
他睁着漆黑似炭的眼睛,戒备地看着牧野,认出了牧野,他行窃的对象。
“你怎么找到我的?”
牧野轻嗤:“跑那么慢,找你还不容易。”
少年沉默一瞬,忽然扑通一下,跪在牧野的面前,“公子能不能等我一天,过了明天我自己去向官府认罪。”
牧野掐着少年的胳膊,拎小鸡仔儿似的把他拎起来。
“男儿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其他人跪个什么劲。”
“我不拉你去见官。”
闻言,少年一怔,楞楞地看着牧野。
牧野从袖子里拿出油纸包的包子,扔给少年。
少年下意识接住包子,隔着油纸,包子还是滚烫的,捂热了他冰凉的掌心。
牧野把买来的衣裳放到那堆干草上,“这些,还有你偷走的银子,都算是你欠我的,以后等你赚到钱了,再还我。”
她补了一句,“不能再是偷来的钱。”
少年傻傻地站着,还没反应过来。
牧野从破庙周围捡来更多的枯枝,堆成小山,升了篝火,她回过头,看见少年还呆在那里,“赶紧吃啊,里头没毒,衣裳也换上,冻死了我找谁要钱去。”
少年回过神来,两口一个包子,两口一个包子,把牧野买来的包子全都吃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又把手上沾的油往干草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去拿新衣裳,穿上。
牧野坐在篝火边,漫不经心地挑着火。
少年蹭到了她身旁,蹲下,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牧野给了他一丁点儿的好处,就巴巴地凑上来了。
“叫什么名字?”牧野问他。
“林越。”
“多大了?”
“十四。”
“家是哪儿的?”
林越沉默片刻,才道:“我家在洇城,爹让妈带着我和妹妹逃出来了,他自己留在城里打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