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空, 海东青无时无刻不在盘旋着。
阿拓勒训练的海东青,凶猛硕大,灰白的毛发顺亮, 羽翅张开,比成年男人的手臂还要长。
牧乔算不清海东青的数量究竟有多少。
这些海东青似乎都听命于一只鹰王。
那一只鹰王浑身的羽毛白如雪, 一双深蓝色的眼睛, 锐利凶狠,谁也不能将它驯服。
鹰王唯一跟随的人,只有莫日极, 莫日极的胸前挂了一只短笛, 一吹,鹰王就飞来了。
只有莫日极知道如何驾驭鹰王,以短笛的声音来和鹰王交流,对它下令。
这一支短笛是历届可汗才能拥有之物, 在阿拓勒代代可汗之间继承。
短笛也成了一种象征, 谁能得到短笛, 便是阿拓勒的可汗,抢也可以。
莫日极的短笛就是从他的父汗身上抢来的。
为了权利, 子杀父, 父杀子, 在殷奴的部落里, 并不罕见。
每天傍晚, 海东青陆续飞回, 扔下一只只被咬死的灰色鸽子, 扔在牧乔的面前。
莫日极让人拔了鸽子的毛, 做成烤鸽吃了。
牧乔没有吃。
营地里除了牧乔之外,只剩哑女和被莫日极扣留下来的胡医, 数百只的鸽子吃不了,便送到主营里,分给其他人。
莫日极吃了一口,鸽子的肉瘦而柴,就扔回了火堆里。
牧乔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莫日极感受到她的目光,和她的视线对上,咧开嘴一笑。
“霁国的皇帝当真是器重将军,知道将军被困在草原,明知影鸽飞不过海东青,竟然还派出那么多影鸽来寻你。”
“若是他知道将军是女人,将军回到霁国,会不会被治欺君之罪?”
莫日极的语气里颇有些幸灾乐祸,仿佛是拿捏到了牧乔的软肋,以此为要挟,想让牧乔求他。
牧乔靠近椅中,凝着篝火,灼灼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将她脸部的轮廓勾勒,平添了三分柔和。
欺君之罪。
她无声地默念这一词,她的确是在犯欺君之罪,只是莫日极不知道他搞错了重点。
牧乔轻扯唇角:“他爱怎么治罪怎么治。”
夜色深了,温度也渐渐寒凉。
哑女怕她沾了寒气,拿来一条羊毛毯。
牧乔将羊毛毯盖在了腹部,恹恹地垂下眼,打了一个浅浅的哈欠。
莫日极转过头,目光黏在她的身上,炽热得比一旁的篝火还要盛,直白而不知遮掩。
若不是牧乔如今怀有身孕,莫日极恨不得立刻将她拉进帐里,一整晚都不出来。
牧乔虽低着头,却能感受到莫日极如野兽般原始的视线。
她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不搭理莫日极是最好的。
不然,越是骂他,他越是兴奋。
贱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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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日极对于牧乔先前说要看他表现,当一个好父亲这件事情,倒是有些上心。
牧乔怀孕五个月时,肚子已经很显怀了。
她穿着平日里的装束,男子打扮,则显得尤为奇怪,腰带也勒得难受,于是换上了殷奴女人怀孕时常穿的棉袍,宽松方便。
莫日极傍晚来到营地时,牧乔正要回帐中休息。
胡医怕她的胎留不住,让她白日可以在帐外多晒太阳,日落了,就尽量在帐中躺着,少走动。
熟悉的马蹄声响起,牧乔走回帐中的脚步稍顿,回过头。
莫日极翻身下马,胳膊肘里夹着一只漆黑的小狗崽子,他望向牧乔,忽然一怔,站在原地。
牧乔此时没有束发,绸缎般的乌发散开,草原的风大,将她的乌发吹起,好似朦胧的轻纱,穿着印了藤蔓图案的长袍,好像完全地融入了草原。
牧乔本来不想理他,但看到他胳膊肘里的小狗,出声问道:“哪里来的狗?”
莫日极回过神,弯腰把小狗崽儿放到地上,小狗崽发出微弱但有力的两声叫,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转了两圈后,竟然直接朝牧乔跑来,在她的脚边嗅了嗅,便一直围着她转。
一边转,一边叫唤。
“部落里生的猎狗,不到两个月,等它长大了,兔崽子也出生了,正好可以让它陪着玩,守着小兔崽子。”
莫日极对牧乔肚子里怀着的孩子,一直就喊小兔崽子,觉得霁国男人的种,生不出狼。
牧乔低下头,正好对上了小狗乌黑的眼睛,仰着头,朝她殷勤地摇尾巴。
她轻轻笑了笑。
莫日极走近,一脚踢开了狗崽子。
狗崽子还没有他的靴子大,一个没站稳,后脚坐到地上,倒地挣扎了好久,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牧乔皱起眉:“你干什么?”
莫日极也很不满:“这狗崽子刚来,你就冲它笑,怎么不见你对我多笑一笑?”
牧乔翻了一个白眼给他,“你别找事。”
“我就找事怎么了。”
莫日极起了劲,故意道:“我今日要住下。”
胡医不让做那事,莫日极这段时间从来不留宿,也不和牧乔同眠,省得他自己难受,有女人在旁边,还得要用手,实在是憋屈。
但今日,莫日极问过胡医了,牧乔的胎到现在,已经稳定下来。
牧乔给了胡医一些金银,让他守住嘴。
但她不知道,莫日极哦有的是办法,撬开胡医的嘴。
牧乔知道他住下来想做什么,沉下脸,冷声道:“这里不欢迎你住下。”
莫日极也眯了眯眸子:“你就天天这么跟你男人说话?”
在他的地盘里,跟他说不欢迎他住下?
整个阿拓勒也没有人敢给他那么甩脸子,偏偏他还上赶子,被牧乔这么甩了五个月。
他怎么着也得收一些报酬了吧。
牧乔沉默地看着他,缓缓握紧了拳,袖中的匕首已经滑到手腕处,贴着她的肌肤,一阵冰凉。
莫日极走近她,带着十足的压迫,眼里的欲望呼之欲出。
就连小狗崽子也感受到莫日极身上阴鸷的气息,叫了起来,咬着他的衣摆,往后扯,不让他靠近牧乔。
但它的力气实在太小,反而被莫日极拖着往前。
莫日极走到离牧乔极近的地方,贴着她的足尖。
牧乔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难怪今日发起疯来。
莫日极的眸色暗沉下来,他俯下身,粗粝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
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拇指在她的唇瓣摩挲,探入其中,蹭过唇内,感受着其中的娇嫩触感,微湿。
牧乔向后仰去,下意识抿唇,想要将他拒绝在外,却不想将他的手指包含进更深。
莫日极凝着她的唇,声线低哑幽沉:“你不想做,就用它来帮我。”
牧乔将匕首抵住他的心脏,威胁道:“想死就直接说。”
莫日极靠近她的动作一顿,感受到匕首尖端在心口处抵着,他勾唇笑了起来,语气调侃:“这么小气啊。”
莫日极故意往她身上倾倒得更近。
匕首划过他的衣服。
“……”
莫日极的手指有混合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还有极淡的血腥气。
牧乔不想杀他,给自己平添麻烦,但他要是非找死——
就在他们僵持之间,忽然,有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可汗!”那海骑马疾驰而来,喊道,“部落里出事了!”
闻言,莫日极瞬间直起身,脸上没了和牧乔调情时的挑眉逗弄,恢复严肃,他还拎得清什么是正事,什么是消遣。
他翻身上马,走时,还忘对牧乔道:“乖乖等你男人回来。”
牧乔:“……”
莫日极匆忙走后,牧乔没有回帐,而是坐在营地的篝火旁取暖。
她的目光望着阿拓勒主部落的方向。
这是那海第一次如此慌张地来营地找莫日极,牧乔不知阿拓勒出了何事,但今夜必定不太平。
夜风微凉,吹来时,将牧乔散开的头发拂起,篝火冒出的火星子时不时燎到她的发尾。
牧乔不在意,烧着了就用手拍一拍。
倒是哑女在她身边半跪着,十指插进她浓密的绸发里,拢了拢,轻顺两下,开始帮她编起头发。
左右各编了一股,在背后中间绕起来,其余的头发也就不再随风飘起。
牧乔注意到,被拴在营地围栏边的疾风今夜格外焦躁,不断踏着蹄子,扯着拴住它的绳子,最后竟然将绳子挣脱了,朝牧乔发出阵阵嘶鸣。
牧乔意识到疾风一定是感知到了什么,否则不会如此反应。
她皱起眉,起身,大步朝疾风走去。
哑女紧跟上来。
牧乔踩住脚蹬,像以往一样想要翻身上马,却没有上去,隆起的腹部影响了她的动作。
这段时日,若不是哑女时常提醒,让她注意,牧乔真是常常忘记她现在怀了孕,做什么事都不能像以前那般随意。
牧乔重新调整了姿势,在哑女咿呀的劝阻声里,坐到了马背上。
疾风也知道它的主人现在怀了孕,不像往常那般撒丫子就跑,而是等了两息,才由慢到快地加了速,朝阿拓勒的主部落奔去。
部落里灯火通明,刀剑相碰的声音此起彼伏。
殷奴人与影卫正激烈的厮杀。
火光之中,有一名影卫的身手最为利落,近乎疯狂地砍杀着殷奴人。
牧乔认出了来者是沈凌。
但几乎在下一瞬,牧乔就反应过来。
不。
不是沈凌。
沈凌没有这样一双清泠泠的眸子,如凉月寒潭。
牧乔怔在原地。
任由疾风带她继续往前。
疾风对着踏月发出嘶鸣。
踏月闻声,载着坐在它背上的男人,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喧嚷的环境在这一瞬仿佛静滞。
牧乔和陆酩在夜色和长风里,遥遥相望。
踏月和疾风越靠越近。
莫日极知道这一队影卫潜入草原,趁夜色而来是为了什么。
霁国的皇帝,自然是舍不得他手里那么能带兵的将军。
他扬起马鞭,打在了踏月和疾风之间,打灭了地上燃烧的火把。
莫日极策马到牧乔的身前,挡在了她和影卫之间,以黑暗做掩护,挡住了牧乔的脸,好让影卫认不出她来。
他斥道:“你来干什么,还敢骑马,胡医说你的胎稳了,就乱来了?”
随着莫日极而来的,是他左右的殷奴战士,朝陆酩杀去。
莫日极的话传到了陆酩的耳中,他当即怔在那里。
莫日极抓住牧乔的胳膊。
牧乔光顾着看陆酩,没有躲开,被莫日极扯到他的马上,禁锢在他的身前。
马上的空间狭小,莫日极挤着牧乔,她身上的宽袍也紧了起来,贴着身体,隆起的小腹显露出。
陆酩的瞳眸放大,整个人好像丢了魂般一动不动,目光紧紧地锁着牧乔,如万物寂灭,要将她攫进去。
就连殷奴人的刀砍在他的肩上,也忘了避开。
剧烈的疼痛让他终于回神,挥剑将眼前的敌人拦腰斩断。
真正的沈凌易容成了沈仃的模样,见陆酩受伤,忙上前护驾。
沈凌浑身也已是血,语调急切道:“主上,未在营中找到将军,影卫损伤大半,该撤退了!”
因着牧乔此时的打扮,与殷奴人无异,光线又昏暗,沈凌在他们十步之外,并未发现坐在莫日极怀中的女子便是牧乔。
陆酩不言语,只死死地盯着她,穿着殷奴女人的服饰,编着殷奴女人的发式,微微隆起的腹部,怀中已有月余身孕。
他的眼眶里尽是血红。
莫日极覆在她的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恶狠狠道:“这么急着赶来,你以为他们能救你出去?做梦!”
“呼延厉马上就带兵来了,你觉得他们逃的出去?”莫日极笑得血腥残忍,“烤人肉会不会比烤鸽更好吃一些,你想不想尝尝?”
牧乔:“……”
牧乔不知道乐平到底有没有将她的话转告给陆酩。
若是转告了,他不应当这个时候来的。
“放他们走。”牧乔咬牙道。
牧乔此时满肚子的气。
气陆酩太蠢了!什么时候他这么蠢过!谁让他来草原送死的!
她还不想让莫日极将霁国吞并。
莫日极对于抓一只两只鸽子,没什么兴趣,对于影卫是死还是活,全凭他的心意。
“你拿什么来求我?”
牧乔:“你想怎么样。”
莫日极笑得更欢了,压低嗓子说:“你不是知道吗?我刚才想做什么。”
“……”
“好。”
闻言,反倒是莫日极愣了,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他幽幽地讽刺道:“将军当真是爱这些霁国人啊。”
“让他们走。”牧乔一字一顿。
“先付个定金。”
莫日极掰过牧乔的脑袋,在她的嘴上咬了下去。
陆酩在影卫的掩护下撤离,他回过头,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牧乔和莫日极窃窃细语,最后吻在一起。
全程,牧乔没有向他看来一眼。
火光映在陆酩的瞳孔里,好似人间炼狱。
第9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