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极将阿音带到主部落里,交给了部落的奶婆子喂养。
但阿音怎么都不肯吃婆子的奶,她还没碰上,光是靠近婆子的胸前,就小嘴一撇,一个劲儿地哭。
莫日极换了四五个奶婆子,没有一个能让阿音喝上奶的。
莫日极没有办法,只能叫来哑女,让她一天数次来回。
莫日极只让牧乔喂奶,喂完奶,就立即将阿音抱走,不给她和阿音接触的机会。
牧乔知道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她屈服,让她开口求他。
不管是给她造成身体上的伤害,还是将阿音与她分离。
但她永远不可能屈服。
阿拓勒近来的气氛凝重,莫日极整天板着一张脸,比以往更嗜杀了,剿灭了周边数十个小部落。
部下们一个个战战兢兢。
与此同时,部落里的人都知道,可汗与可敦吵架了。
莫日极不再一天三趟地往可敦的营地里去,就连小公主,也被他从可敦身边带走,留在营地里,交给奶婆子们照料。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阿音一岁该断奶了才结束。
牧乔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莫日极将阿音送来。
小阿音也等了一天,要去见娘亲。
小家伙虽然只有一岁,却聪明得惊人,她知道部落里的奶婆子没有一个是能作主的。
莫日极白天在外,小阿音不哭不闹。
一直到夜里莫日极回来,她才大哭大闹起来,哭得差点呼吸不过来,小脸憋得通红,纤长浓密的眼睫毛被泪水打湿,沾在一起。
“要娘亲,要娘亲。”小阿音一边抽搐,一边吐字。
莫日极又气又舍不得朝她发脾火,将她提溜起来,扔上马,送到了牧乔那里。
莫日极很少再踏足牧乔的营地。
此时正值深夜,哑女已经睡下了,牧乔一日未见阿音,睡不着,独自一人坐在篝火边。
在寂静的夜里,忽然,牧乔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莫日极乘着夜色而来,宽大厚重的衣袍里,小阿音躲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乌黑明亮的眼睛好像夜色里的两颗星子。
小阿音一下就看见牧乔,脆生生地大喊道:“娘亲——”
莫日极始终面无表情,将阿音从他怀里捞出。
小阿音立马跑了起来,扑进了牧乔的怀里。
牧乔将她抱住,没有去问为什么今日阿音没有被送来。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她揉了揉阿音柔软的脑袋问。
“阿音想娘亲啦。”小阿音笑嘻嘻地说。
她扒拉着牧乔,探着头,看向站在马边,不曾走近的莫日极。
小家伙凑到牧乔耳边,故意大声地说:“父汗也想娘亲。”
小阿音不知道像了谁,比起寻常一岁的孩子,尚只能咿呀胡言乱语,凑不出完整的句子,她现在讲话,虽然会的词不多,也不能说长句,但已经极为有条理了。
牧乔没有接阿音的这一句话,弯腰将她放回地上,双手撑着木墩,要将身体抬起,挪到一旁的轮椅上。
牧乔已经习惯了双腿不能正常行走的生活,也不怎么需要人帮助。
莫日极等了一年,也没有等来她的屈服。
待牧乔坐上轮椅,阿音熟门熟路地爬到她的腿上。
牧乔带着她,回了帐中。
小阿音抱着牧乔的脖子,看向莫日极,抿了抿小嘴,眼睛里透着不解。
-
莫日极将阿音送来后,整整半个月没有出现过,没有他的交代,也没有人敢从牧乔身边把阿音带走。
比起部落里的奶婆子,阿音也更喜欢和娘亲待在一起,只是又很亲近莫日极,总是缠着牧乔问父汗。
牧乔的神色越来越复杂,意识到阿音现在已经对莫日极越来越依赖,真的将他当作父汗,将草原当成了她的家。
莫日极离开的这半个月,一直在带兵与霁国交战。
牧乔在草原里,并不知道霁国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西通丝路,南通海上贸易,经济实力大涨,又大力发展金属冶炼和火药技术,军事实力突飞猛进。
终于,在这一个月,霁国向殷奴发起了讨伐之战。
牧野将军亲征,军中士气极盛,每一名将士都抱着剿灭殷奴的决心。
莫日极这两年也没有闲着,手里吞并的部落令他的实力大涨。
若非如此,他手里的军队,当真撑不过如此雄师。
莫日极没有想到,被过去战事连累,孱弱不堪,甚至要靠与殷奴议和才能苟存的霁国,如何在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就变得如此强大。
强大到莫日极不得不重新审视他的对手。
尤其他以为霁国军中的主将不过是打着牧野的旗号在虚张声势罢了。
真正的牧乔在哪里,没有人比他清楚。
直到莫日极中了伏击,差点没有死在战场上。
他浑身是伤,在仅剩不足一千的部下护送下,逃回了部落。
那海抓来一名从霁国叛逃的官员,名叫刘西,据他自述,是因霁国皇帝在治军过于严苛,他因犯了军纪,贪了些军饷,要被问斩,故而为求存投敌。
刘西将他所知关于霁国军中的消息尽数告知。
莫日极起初并不信他。
直到刘西透露,以牧野的身份来出征的,实则是他们的皇上,在御驾亲征。
莫日极重新回想起来,多年前的那场围猎宴会上,还是霁国太子的陆酩,所有人都沉醉在靡靡之音中时,唯有他的眸色冷峻。
莫日极的眼底闪过杀意,浑身兴奋。
刘西见状,趁机提议:“可汗何不以乐平长公主为质,要挟霁国退兵?”
闻言,莫日极抬起眼,阴鸷的眸子掠过他。
刘西的呼吸一滞,觉得后背发凉。
莫日极带刘西去了牧乔的营地。
因霁国对殷奴的侵犯,他的受挫,连带着对牧乔添了恨意。
他想要让刘西的眼睛,狠狠折辱一遍牧乔。
他们要营地时,小阿音正躺在牧乔的腿上午睡。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雪白得近乎透明。
随着小阿音越长越大,她的五官越来越精致漂亮,但没有丝毫殷奴人长相的特点也越来越明显。
牧乔今日没有束发,乌发披散,穿着一件女式长袍。
她从霁国穿来的衣物,已经破旧得不能再穿。
一阵风吹过,将她的头发扬起,露出脸来。
刘西看清了牧乔的样貌,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可汗竟然将前太子妃抓了来?”
莫日极眯了眯眸子:“你说她是谁?”
“小人曾经在宫宴上亲眼所见,正是前太子妃,不会有错!”
莫日极盯着牧乔看了许久。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陆酩还在做太子时,娶的那一位太子妃,不就是牧野的妹妹牧乔。
而陆酩与牧乔成婚的那三年,牧野在燕北,当真是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莫日极缓缓将视线移到了阿音的脸上,那一张雪白的脸蛋,眉眼间,倒真是像极了那一位太子,如今的霁国皇帝。
莫日极让手下带走了刘西。
他独自走进营中。
“阿音。”莫日极用殷奴语唤道。
小阿音瞬间睁开眼睛,从牧乔的腿上笨拙地爬来,动作急促,然后踉踉跄跄跑到莫日极身前,咯咯笑道:“父汗!父汗!”
阿音的殷奴语说得比霁国语要好,她只和牧乔说霁国语。
莫日极问:“那海叔叔给你抓了一只火兔,想不想看看?”
小阿音眼睛一亮,点点头。
那海将她牵走。
哑女也识趣地退回自己的帐中。
营地外只剩下莫日极和牧乔两人。
莫日极走到她的面前,高高地俯视着她。
“阿音是霁国皇帝的种?”他问,声线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牧乔不清楚他如何知道的,坦然地承认:“嗯。”
闻言,莫日极扯起唇角,冷呵道:“你倒是骗都不想骗我。”
从莫日极带着刘西出现在营地外,牧乔就已经察觉到了,她闻到莫日极身上散发着一股血腥气,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但伤渗出来的血味难逃她的嗅觉。
即使牧乔在营地里,哪也去不了,却隐约觉出一二。
也许是殷奴和霁国之间,有了摩擦。
距离两国议和已经过去快两年,平静无争的日子太久了,不可能始终和平。
牧乔怕莫日极对阿音做什么,开口道:“但现在她把你当父汗。”
莫日极愤怒得想撕烂她,他伸手掐住牧乔的脖子,将她提起,咬牙道:“你以为我会这么蠢,让敌国皇帝的女儿继续当阿拓勒的公主?”
见莫日极如此反应,牧乔的视线已经不再看着他,而是艰难转动,在寻找阿音。
阿音手里抱着火兔,坐在那海的马上,那海带她骑马走远了,也毫无察觉。
牧乔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用尽力气,挣脱开莫日极的束缚,却摔在地上,她的双腿麻木,只能用手往前爬,手指缝满是泥土和血。
“阿音——”牧乔大喊。
她的声音淹没在了呼啸的风声里。
牧乔没有见到阿音的最后一面。
-
“父汗,我们去哪里?”
阿音抱着新得的火兔,像往常一样,缩在莫日极的长袍里,歪着脑袋问。
莫日极低下头,看她一眼。
“有坏人来侵犯我们的草原,阿音和父汗把他们打出去。”
“哦!”阿音攥紧拳头,气鼓鼓地附和,“打死他们!”
莫日极带着阿音,走到军阵最前,对着远处霁国的军队高声道:“叫你们的将军出来,本王有一件大礼要送给他!”
莫日极用木棉捂住阿音的耳朵,两掌架在她的胳膊肘下,将她提到军阵的最前。
小阿音腾空起来,以为父汗再跟她玩,对着远处遥遥的霁国军队做出她以为的凶狠表情。
很快,霁国的军阵调整,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马从军阵中走出,马上端坐一位身姿挺拔的将军,脸上带着牧野的獠牙面具。
莫日极清楚面具之下的人是陆酩。
“将军可要好好看清楚了,这是谁的孩子。”
他厉声道:“若是再敢进犯草原,她就得死。”
闻言,霁国军队里发出哄笑。
没有人相信莫日极拿出来威胁他们的会是牧野将军的孩子,谁不知道,牧野如今连娶妻都未曾娶,更何况是生子了。
陆昭轻嗤:“殷奴人当真是没招了,竟然编出这等假话,企图乱我军心。”
唯有陆酩藏在面具之下的神情隐忍。
这是陆酩第一次看见那个孩子。
被莫日极提在手里,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不谙世事,清澈得好像世间最干净的湖水。
与牧乔的眼睛别无二致。
第99章
陆酩没有任何怀疑, 眼前的孩子就是牧乔的。
他只看得见孩子脸上牧乔的痕迹,尽力不去想这个孩子和莫日极的关系。
陆酩过于专注地凝着阿音,就连周遭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更没有在意莫日极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喊声。
他是在挑衅,还是在炫耀?
莫日极当真是被他打疯了, 竟然把一个孩子也带上战场。
陆酩举起手中的玄铁弓, 抽出一支羽箭。
上弦。
对准阿音。
银色的箭矢在阳光下闪烁出寒浸浸地光芒。
陆酩的眼底只有全然的冷意。
他没有任何情感地凝着远处的孩子。
贝壳一般的雪白牙齿露出来,笑得那么天真,软软的胎发被细心地编成一股一股, 穿着殷奴的短袄和马裤, 棕色的小皮靴精致可爱,缀着彩色的珠石。
也许在莫日极将她带来的上一瞬,她还趴在牧乔的身上放肆地玩闹,身上还沾染着牧乔身上的气息。
陆酩的手指抵在弦上, 极细极韧的弓弦割裂了他的手指, 血将弦染红。
那是牧乔的孩子。
如果她死了。
牧乔该会有多伤心。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 牧乔又该会多恨他。
陆酩正要放下弓箭,忽然, 另一只羽箭从他身侧飞出, 直直地朝阿音射去。
林越不容许殷奴人给牧野冠以污名。
一个打扮成殷奴人的女孩, 是对牧野的污蔑。
他的师父, 绝对不会与殷奴女人苟合, 更不会生下一个流着脏血的孩子。
陆酩眸色猛地收紧, 伸出手, 想要去抓住那一支羽箭。
但羽箭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飞射。
因为两军之间相隔甚远, 莫日极没有看清楚羽箭是从军阵的后方射出,以为是陆酩射出的箭。
他的脸色一沉, 迅速将阿音搂回怀中,侧身去挡。
羽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一切发生的太快,阿音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什么了,她窝在莫日极的怀里,眨了眨眼睛,只听见耳边瞬间激起的喧嚣吵嚷声。
这一场仗,阿拓勒被打得节节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