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阿拓勒的部落也必须立即撤离,往草原更深的腹地里去。
草原的腹地是越加苦寒和贫瘠之地。
过去阿拓勒的祖先曾被霁国打到腹地里,度过了漫长岁月。
部落里人人恐慌,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周遭频繁的马蹄声阵阵,牧乔远离部落中心,也感知到了定有大乱发生。
牧乔知道,阿拓勒越乱,霁国想必越是占据了上峰。
然而她此时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莫日极已经将阿音带走了半日,她不知道阿音究竟是死是活。
若是阿音死了,她非要亲手杀了莫日极!
这半日,牧乔没有让哑女进到她的帐中。
哑女见到了莫日极从她身边抢走阿音,见过了牧乔狼狈在地上爬行,怜悯牧乔,自觉不进帐中打扰。
牧乔坐在床榻上,从羊皮毡里抽出一根一根的兽骨。
这些兽骨,是她这一年来陆续收集的,不动声色,躲开了哑女的视线。
她将兽骨关节处打磨,变得可以一根卡住另一根,交界处用油脂润滑。
牧乔将兽骨用皮革紧紧绑在腿的外侧,从脚踝一直延伸到大腿外侧。
这一套骨器,牧乔花了一年的时间暗自研究,终于在今天让她能够站起来。
牧乔将衣裤放下,挡住了兽骨,从外看,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她往前走了两步,身形摇晃,虽然驾驭尚不熟练,走得缓慢而迟滞,但比起被这一年被困在轮椅上,要强上许多。
这一套骨器,牧乔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与之磨合,但阿音等不及了。
牧乔正要走出去,却听见帐外传来阿音熟悉的哭声,清脆有力。
牧乔迫不及待要走出去,却在跨出一步后,沉下心来,坐回了轮椅上。
她坐在轮椅上,滑出营帐,一眼看见了站在营地中央的阿音,她小小矮矮,完好无损,被来回走动的殷奴人罩住,泪眼朦胧地仰头盯着莫日极。
莫日极坐在木墩上,外袍推到腰间,露出半个肩膀。
巫医正在为他取射进肩膀的羽箭。
阿音见到莫日极身上流出的血,吓得止不住哭。
牧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阿音!”牧乔喊道。
阿音听见了牧乔的声音,抬起头,看向她,很快哭得更大声了,扑进牧乔的怀里。
阿音哭喊道:“坏人!坏人!”
牧乔抱着阿音,她的身体柔软,鲜活。
牧乔止不住地颤抖。
从始至终,没有再看莫日极一眼。
莫日极扯起唇角,讥讽道:“庆幸她还活着?”
“你知道我这一支箭是怎么来的?若不是我,陆酩射的就是阿音。”
闻言,牧乔的眼睫颤了颤。
她一言不发,将阿音搂得更紧,浑身发冷。
莫日极的伤处理过后,带着整个阿拓勒撤离。
即使牧乔的双腿残废了,莫日极也不放心她,将她抱上马,和她共乘一匹马,又将阿音交给了那海。
阿音在那海的马上坐不安分,闹着要跟他们骑一匹。
莫日极这次没有理会她的吵闹,扬鞭,加快了马速,带着牧乔走到了队伍最前,将整个阿拓勒甩在身后。
凛冽的风刮过牧乔的侧脸,一阵生疼。
“你们要输了?”牧乔问。
莫日极掐着她的腰,用力一握,好似发泄。
“闭嘴。”
牧乔却笑了起来,继续道:“可惜这一场仗不是我来打。”
她连逃跑的机会也不会给莫日极。
莫日极被她彻底地激怒了,松开缰绳,伸手要去堵上她的嘴。
牧乔眸光一闪,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她用腰间的力量控制着兽骨,带动双腿发力,用力夹住马腹。
烈马受惊,往前疾跑。
莫日极尚未来得及反应,牧乔的双手已经反剪到身后,勒出他的脖子,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往前摔下马去。
莫日极在地上连滚了数圈,肩膀处的箭伤重新裂开,血渗透了衣袍。
牧乔拿起马上的弓箭,对准他,不带任何犹豫地射出一箭。
莫日极眸色一沉,颇为狼狈地将将躲开。
他从衣襟里掏出短笛,咬在嘴里,吹出急促的笛声。
海东青从四面八方飞来。
海东青围绕在莫日极身边,她的每射出一箭,就有海东青以身替莫日极挡下。
牧乔一箭又一箭,将盘旋的海东青射下,很快箭囊就要空了。
她没办法应付那么多的海东青。
眼下还有阿音要顾。
莫日极的马不听话,牧乔抽出马上的匕首,狠狠扎了下去。
马嘶吼一声,朝前狂奔。
牧乔适时扯住缰绳,令它转头,往阿拓勒队伍的方向去。
莫日极捂着肩膀,望着她决绝地背影,目眦尽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牧乔折返回去时,发现阿拓勒队伍陷入混乱,正在与一队人马交战。
为首的男人骑着一头高大白马,戴着她的獠牙鬼面,玄色披风猎猎作响,仿佛地狱来的煞神,将每一个殷奴人不留情地斩杀。
鲜血呈现溅射状,喷在白马的身上。
牧乔怔在那里,没想到陆酩竟然如此大胆,莫日极的军队尚且还在草原腹地之外防守,他却敢带着只有一千余人的队伍,到草原深处突袭。
在激烈的交战里,陆酩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抽出从插进殷奴人胸膛的剑,回过身来,越过重重人群,与她的目光汇上。
时隔两年。
仿佛隔世。
牧乔恍神之际,她身下的马发起狂,不再受她控制,她回过神来,弃马落在地上。
双腿绑住的兽骨受到剧烈的震动,在这一番过于暴力的使用后,终于散了架,不再能支撑住她。
就在她要跌到地上时,陆酩骑着马至,马鞭绕上她的腰,将牧乔卷到他的马上。
牧乔的呼吸一滞,后背抵在他的身前。
陆酩下一瞬砍掉了扑上来的殷奴人。
他们的人手不够,殷奴人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陆酩已经得到了他要的,他一只手锢着牧乔,另一只手举起剑,扬声下令道:“撤!”
牧乔在人群里快速地扫视,却没有找到阿音,刚才她明明看见了,却在落马的时候丢了目标。
地上全是殷奴人的尸体,一个盖着一个。
牧乔害怕阿音被埋在了其中。
牧乔转过身,攥住陆酩的衣领,质问道:“我女儿呢?我女儿呢!”
陆酩在往玄甲军开出的一条血路策马。
耳畔的风声将牧乔的声音衬得越发嘶声力竭。
“莫日极的部下带她从另一边逃了。”
陆酩深入草原的腹地,不是为了那个孩子,即使看见了那海衣袍下躲着的那一团东西,也没有去管。
牧乔不敢想象留阿音面对现在的莫日极,他会做出些什么。
牧乔攥紧了陆酩的衣领,死死勒住:“去救她!”
“莫日极舍不得拿她怎么样。”陆酩没忘记莫日极宁愿自己挨箭,将那个孩子护在怀里的样子。
换了谁能舍得。
那是牧乔的孩子,更何况,是牧乔为了他生下来的。
陆酩想到这里,眼底透出森然的杀意。
牧乔的眼底猩红,瞪着他,狠狠地甩了陆酩一巴掌,将他脸上的面具一齐打下。
“她是你的女儿!”
第100章
四周刀剑相碰的声音仿佛在瞬间销声匿迹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溅开的血珠在空气中悬浮。
陆酩张了张口, 忽然发现他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大脑在瞬间停止了思考。
牧乔见他一副出窍的模样,抬起手, 又打了他一个巴掌。
陆酩俊朗的脸上印出两个明晃晃的淡粉色红印。
他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了手中握着的剑。
长剑倏地坠地, 竖着扎进土壤。
陆酩双手按住牧乔的肩膀, 忘了控制力道,掐得她生疼,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摁碎了。
“你说什么?”
他的声线嘶哑极了。
牧乔没想到他竟然连手中的剑都丢了, 微微侧身, 将插在地上的剑拔起,扬手一挥,挡掉了朝他们砍来的殷奴人。
“我说!她是你女儿!莫日极会杀了她的!”
陆酩的双手剧烈地颤抖。
“主上!”沈凌在远处喊道。
他们的这一场突袭,在开始时还占据上风, 但时间拖得越久, 队伍后方的殷奴人反应过来后, 开始源源不断地支援。
那海带着阿音在殷奴人的掩护下,已经不知所踪。
再不撤离, 别说去救阿音, 连他们也会死在这里。
陆酩再次下令:“撤!”
牧乔睁大眼睛, 狠狠地瞪着陆酩, 心脏仿佛被冰凝固住了。
她没想到陆酩竟然会不为所动, 将阿音毫不犹豫地抛下。
牧乔要自己去救, 即使爬也要爬去。
她挣扎着要从陆酩的怀里脱身, 眼看要摔下马去。
陆酩从牧乔的手里夺回剑, 一边应付前仆后继的殷奴人,一边用胳膊环住她的腰和双臂, 死死禁锢住。
“现在去救她,我们都会死!”
牧乔此时的理智已经丧失,她已经承受过一次莫日极将阿音抢走的恐惧和痛苦,表现得足够隐忍和坚强,但这一次,她再也受不住了。
“那就一起死!”她嘶吼道。
陆酩:“……”
一起死啊。
当真是极有诱惑。
反正他早晚是要死的,而且很快。
但他舍不得牧乔死。
牧乔在他的臂弯里,鲜活而滚烫。
他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不曾感受到这一份鲜活了。
好像他已经死了两年。
陆酩的眸色幽沉,仿佛无垠的夜色,深深地攫住了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在眼底。
忽然,陆酩抬起手,一记手刀打在牧乔的脖颈处。
牧乔瞬间昏了过去,瘫软在他的身上。
陆酩将牧乔绑在马上,踏月有分寸,不会将她甩下去,随后他轻功跃至另一匹无人的马上,扬声道:“沈凌!带她走!”
陆酩快速地点了一队人马,带着不足百人的队伍,扎进了茫茫草原。
牧乔醒来时,他们已经逃出了草原。
沈凌道:“主上已经去救了,主上命属下转告,请将军放心,他一定会把小主子带回来。”
牧乔骑在踏雪之上,握进缰绳,指甲掐进肉里,掐出一道道月牙印记。
终于,她尽力将心中近乎让她发疯的不安克制住。
如果是陆酩。
她最后一次相信陆酩。
若他敢没有将阿音活着带回来,牧乔要他一辈子后悔!
军中一日不可无主帅。
陆酩北征时,皆以牧野的名字出战,现在他人不在了,牧乔自然而然地接手了军队,她戴上青铜鬼面具,身骑踏月,出现在万人军阵中,周身散发出凌冽肃杀的气质,即使牧乔与陆酩的身形存在差距,竟无人敢怀疑。
但牧乔的腿废了是事实。
此次出征,陆酩命顾晚随行,顾晚为她看诊后,也一筹莫展,尚且找不到为她治疗的办法。
所幸牧乔本就不指望在一朝一夕间能将她的腿治好,她让沈凌收集兽骨,改进了兽骨的衔接方式,以这样的方式让她不必像真正的残疾者那般坐在轮椅上。
那样的屈辱她已经忍受了一年,现在,该要还给莫日极了。
她近乎疯狂地带兵领军,不断将军队往草原深处压进。
但牧乔从来没有和莫日极对上阵。
殷奴的败势越来越明显。
莫日极清楚牧乔想要什么,却故意不现身,只有盘旋空中的海东青知道他的行踪。
草原广袤没有边际,牧乔不知陆酩何时能够找到莫日极,更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出来。
牧乔不关心,她只关心她的阿音。
即使牧乔带着军队踏平了阿拓勒,也没有找到莫日极的踪迹,陆酩的也没有。
沈凌开始焦虑起来,他担心逃跑的那些殷奴人像穷寇一般发了疯,如果在草原里和主上遇见,会像是穷途末路的野兽。
牧乔不再等了,带着足够的人马,在草原里进行全力的搜捕。
陆酩数日未曾合眼,马累死一匹就换一匹,身边的影卫越来越少,他已经记不得究竟杀了多少殷奴人,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终于,他在呼伦湖旁找到了坐在岸边的莫日极。
莫日极亦是孤身一人。
他的部下都为了他死了,他的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除了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