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色白了三分 ,额上薄汗细密密一层,可想而知有多痛。
萧祈跨前一步,握住沈清禾的手腕,厉声道:“先顾着自已不会吗?来人,还不拿膏药来。”
萧祈握得很用力,沈清禾当下忍不住嘶一声,却发觉手腕上的劲儿一下子小了很多,她眼见着庭院中慌乱起来,立刻挣脱萧祈的手,拦住焦急万分的忍冬道:“别去!太后还在用膳,别惊扰到了太后。”
忍冬步子一时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萧祈气极,还想言语,沈清禾登时跪在他面前,镇定道:“圣上恕罪,奴婢对新来的小宫女教导无方,以至在圣上面前失仪,还请圣上宽恕。奴婢的手不要紧,要紧的是太后马上用完膳了,还请圣上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话到后来,沈清禾声音低下去几分,甚至隐约能听出她最后的恳求意味,这么多年下来,她循规蹈矩,犯的错一只手都没有,可沈清禾没由来的心慌,只因萧祈方才握住她手腕的掌心温度,要比滚烫的茶水来的更让人难以接受。
萧祈怒容渐渐收了,他咬牙间意识到,沈清禾是宫女。
萧祈绣满祥云的袖子一甩:“自已去处理。”
第二十八章 孕
沈清禾后背冒出一阵冷汗,直到萧祈回了内殿,她才白着面色倚靠忍冬起来,忍冬红了眼眶,边扶着沈清禾到一旁用凉水冲洗了手背,边疾言厉色冲着吓傻了的小宫女道:“只不过让你端茶,这点子事儿都做不好吗?你来了慈安殿也不是只十天半个月了,若做事当如此,即刻撵出宫去。”
“姑姑恕罪,姑姑恕罪。”小宫女唇瓣颤抖起来,身子抖如筛糠,立马跪在地上磕头认错:“奴婢只是太紧张了,奴婢不是有意的,姑姑恕罪啊。”
沈清禾碰一碰烫红的手,适才皮肉绽开和刺痛的感觉少了许多,颜色也从通红变成粉红,可实际如何,得过一段时间才知道。
她是个极怕痛之人,方才不过碍着萧祈在场,勉强还能忍住,此刻人不在跟前,沈清禾眼尾都红了,她极其认真的又用水冲洗着,只在小宫女开口求饶的时候微微蹙眉。
忍冬当即呵斥了小宫女:“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是想要太后娘娘都听见吗?还不闭嘴。”
小宫女哭诉的声音仿佛被人掐住了喉管,倒吸一口气后脸憋胀的通红。
太后那边时辰差不多了,沈清禾小心拿着锦帕擦干手,俯视地上的小宫女一会儿,小宫女身子再次颤抖起来,沈清禾的眼神似寒冰似严霜,凝结在人身上,能生生冻掉其一块肉。
“下去,今日不许在内殿当值。忍冬,找人看住她。”沈清禾秋眸扫一眼忍冬,忍冬瞬间领会其意思,郑重点头,沈清禾匆匆返回内殿。
内殿,沈清禾轻手轻脚间回到太后身边,散霜悄无声息与她替换了位置,太后此时已经用完膳了,庭院当中的事情被沈清禾阻挠下,并没有传到太后耳中,当下,她正与萧祈面对面而坐,和煦笑问道:“说说吧,有什么好事要告诉哀家?”
萧祈品一口茶,眼神顺着杯沿落到沈清禾手上,慢慢移开,笑着回道:“母后这般着急,倒是让儿臣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才能让母后开心了。”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难道能让你高兴的事儿还不能让哀家高兴了?”太后往后靠靠,沈清禾眼疾手快垫了一个软枕在其身后,软枕上的鹅黄流苏打在她手背上,令她阖了阖眼。
萧祈笑得玩味儿:“重华宫贤妃有了身孕,再过半月就满三个月了,母后,您觉得这是好事儿吗?”
太后目光一凝,转动的佛珠戛然而止,她双眼眯起,很快笑出声来:“果真?那可真是大喜事!”
贤妃有孕,快满三月!太后深吸一口气后,手上的佛珠照旧转动起来,只是速度比方才快了许久。有孕三月,意思是贤妃的胎差不多要稳了,这是贤妃刻意瞒着,还是旁人刻意瞒着?
太后心中郁结,窥一眼萧祈,他倒是坦坦荡荡道:“是啊,儿臣也觉得是好事,所以贤妃与儿臣说了之后,儿臣立马来告诉母后这个好消息了。还有半月,儿臣千交代万交代医官所的人,一定要看顾好贤妃,万不能像陆昭仪当年一样,一不小心就小产了。母后,您说是吧?”
萧祈目光中似有一丝痛楚,大抵是真的心疼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太后指尖一顿,扯着笑道:“是啊,陆昭仪当年还在王府时小产的,和贤妃不一样,贤妃现在在宫中,有哀家看顾着,哀家一定让医官所的人好好照料贤妃。”
“儿臣多谢母后了。”萧祈忙起身行礼道:“儿臣膝下还没有孩子,贤妃这一胎来得正是时候,若母后能多多照料贤妃,那是贤妃的福气!”
“自然了。”太后笑笑,眼里却没一丝高兴的意思。
萧祈目的达到,笑得愈发开心道:“贤妃得知自已有孕,还和儿臣说了,特别想念家中亲人,母后,儿臣已经答应了贤妃,等到三月胎稳,让其母亲带着家中两个庶妹进宫看她,您看,儿臣这样做稳妥吧?”
贤妃的母亲按照关系来算,是萧祈的舅母,依照贤妃的受宠程度,哪怕萧祈不告诉太后,也能自已求了圣恩,可不一样的是,让两个未成婚的庶妹进宫,贤妃打得什么主意,太后心知肚明。
她勉强笑道:“很稳妥,贤妃既然想见就让她见见吧,贤妃有孕,哀家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尊送子观音,清禾,晌午后,你让人送去。眼下,哀家乏了,你快去忙自已的事儿吧。”
“儿臣正要去贤妃宫里看望贤妃,那先替贤妃多谢母后赏赐了,儿臣告退。母后您好好歇息。”萧祈笑得诚恳,后退几步与沈清禾擦肩而过时扫了一眼她受伤的手。
出了慈安殿内殿,萧祈嘴角的笑意冷不丁消失不见。
陈福小心翼翼问道:“圣上,咱们去重华宫?”
“回勤政殿。”
“是。”
慈安殿内,太后神态从和颜悦色顷刻间阴沉下来,她背后雨过天晴的刺眼阳光照样不能驱散萦绕在她身边的阴霾。
贤妃有孕,可谓是大大出乎了太后意料之外,若是孕早期还能想想办法,可马上要满三月了,动起手来不见得能神不知鬼不觉,可月份大后小产,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思及此,太后森冷的目光更加骇人,她沉声道:“明日晨起,就说哀家身子不舒服,让张医官来慈安殿一趟。”
“是,奴婢知道了。”
晌午一过,送子观音经过长沿宫道被一路送进重华宫,贤妃有孕的消息想当然的传遍了六宫,也自然了,有人欢喜有人愁。
贤妃喝了那么久的苦药好容易怀上的孩子,勉强等到快三个月便迫不及待的告诉了萧祈,萧祈竟然还开恩,说给她恩典,让家中选了三名女眷进宫探望,贤妃思来想去下,不知该选谁。
妃嫔有孕,向来是家中母亲一人探望,如今萧祈一下子说选三位,贤妃忐忑间,便说让家中母亲带着两位庶妹进宫,不承想,萧祈答应了,既然答应了,那贤妃纵有疑惑和担心,也只得通知家中准备起来。
皇后得了贤妃有孕的消息,气冲冲之下当即就要来见太后,可太后下了令,请皇后明日再来,皇后顿时蔫了心思,甩着凤冠上的几重流苏回了凤鸾宫。
第二十九章 自由
晚间,忍冬与散霜守在门口,沈清禾将内殿收拾妥当才轻手轻脚出来,或许是贤妃的胎让太后不能好眠,方才一碗安神汤落肚,太后勉强露出些许疲意来。
沈清禾出来之时,换了散霜进去,清月疏风下,忍冬寒着一张脸道:“姑姑,奴婢已经将人带到后殿了,那小婢子直哭,奴婢便让人堵了她的嘴,省得惊扰到旁人。”
“咱们过去吧。”沈清禾裙衫微漾,让开前殿的灯火通明,顺着百步远的雕梁画栋趁着星朗月色,去往后殿。
忍冬跟上她的步伐,忽而冷意从她面上消退,浅笑着从袖兜中拿出一盒膏药,递到沈清禾面前道:“姑姑,适才圣上身边的陈公公来了,拿了这个膏药给奴婢,奴婢一问,说是医官所内的白蔹膏,治烫伤是最好的,姑姑快擦一些吧。”
沈清禾脚底慢了下来,手背上被烫伤的一块皮肤突然难以忍受的瘙痒起来,她愣愣间看向描绘着白蔹图案的木盒子,脱口而出道:“陈公公还说什么了?”
“陈公公其余的没说什么了。”忍冬狐疑道:“怎么?姑姑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沈清禾一颗心向下沉一沉,这膏药要比平常医官所配给宫女的好太多,她几乎能肯定要来膏药的不是陈福,那陈福得了谁的令送来,可想而知。
沈清禾指尖触碰到木檐壁,心绪琢磨间,将它打开,白蔹膏独有的气味甚是好闻。
沈清禾沾了一点慢慢涂抹在伤口,肌肤被蚂蚁啃食的感觉小了很多,不出意外,这伤,明日就能好了。她复又盖紧盖子,领着忍冬往后走。
后殿,漆黑掩映中孤零零一盏白烛灯笼挂在廊下,两个小太监恭敬低首间守着地上白日里坏了规矩的小宫女,殿内只陈设了一张方木桌子和两把椅子,后头挂着一幅山水画,空空荡荡的与慈安殿别的地方相比要冷清许多。
沈清禾与忍冬的脚步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行走踏步间就像踩在小宫女的身上,她缩着脖子,哭红的一双眼直愣愣看向来人,见是沈清禾,顾不上跪疼的膝盖,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爬行过来。
沈清禾整个人与夜色融为一体,她居高临下望着地上的人,吩咐道:“取了她嘴里的帕子。”
“是。”忍冬上前,手腕一扭,一条脏污的帕子从小宫女嘴里飞出,她立时哭诉起来:“姑姑恕罪,姑姑恕罪。奴婢不是有意要烫伤姑姑的,奴婢真不是有意的。姑姑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姑姑,求求姑姑。”
沈清禾步调极缓,她没有听小宫女的哀求,而是端坐到了椅子上,声音透着股寒津津的味道:“太后娘娘是最重规矩之人,所以往年挑选到慈安殿当中的人里头,从没有像你这样的。我也极信任忍冬,她教了多少来慈安殿的宫人,我心里很清楚。我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你今日真的是不当心吗?”
小宫女目色惶恐间眼神飞速转了几转,她猛地磕头道:“姑姑恕罪,奴婢的确是不当心的,绝对不是有意烫伤姑姑的手的,就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啊。”
这就是不老实的说法了,沈清禾原本还想给她一个机会,但被宽恕之人心底往往存着侥幸,认为自已不承认旁人就会没办法。
“呵。”沈清禾冷笑一声,仿佛春寒间难得遗留下来的寒冰不经意间滴下一滴水来,让人登时感受到毛骨悚然,她缓了语调,一字一句道:“你没胆子烫伤我,却有胆子千方百计想在圣上面前露脸?”
“奴婢没有!”小宫女失神喊了出来,她蒙在心头的一层薄纸被人一下子揭开,露出里头不为人知的想法,她害怕间极力否认:“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沈清禾不欲听她辩解,淡淡道:“你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要挑选对了地方,挑选对了人。前不久贤妃娘娘宫中的事儿你应该听说过了吧?那个被毁了脸的宫女,你与她之间恐怕相熟吧?贤妃娘娘尚且如此,那你觉得太后娘娘能容得下身边对圣上心存异心的宫女吗?”
这不仅是自已在找死,更是要连累慈安殿中的所有宫女,沈清禾服侍太后多年,太后娘娘对于超出自已所掌控的事情有多厌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想飞上枝头的人不止这一个,但迄今为止慈安殿内从没有人成功过。
小宫女无须说再多,从她粉尖的耳朵在沈清禾眼前一闪而过的那刻起,就注定她会失败,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已的想法太过天真太过简单,沈清禾不过短短几句话就将她内心深处的渴望与幻想一击击碎,毫不留情面。
小宫女害怕了,想起贤妃宫中那个被毁容的宫女,她颤颤巍巍抚摸上自已完好无损的面容,向上与沈清禾对视。
沈清禾脸上面无表情,白日里温和从容的面孔此刻变得肃冷无情,她身上青黛色的宫服在薄薄一盏烛灯下变得如云绢一样白,可瞧在小宫女眼中,却无端端让她鲜花似的娇容血色尽失。
月色洒下一层银辉,殿内无人说话,小宫女再也控制不住痛哭起来:“求姑姑宽恕,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是鬼迷心窍,求姑姑宽恕。”
沈清禾的目光慢慢凝结在小宫女伸出的一双手来,她才从尚仪局被分配到慈安殿,双手间尚有陈年旧伤和不起眼的小疤痕,这些痕迹足以证明她在这宫中过得不好,或许寒冬腊月还要用长满冻疮的手来缝补自已的衣物,或许五黄六月还要顶着烈日用心学规矩。
每到这时,宫道上摇着团扇坐在轿辇之上的妃嫔就会成为她此生最羡慕之人。
沈清禾不怪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向往,就像她自已,看遍了深宫中重重繁华与滔天富贵之后,仍旧认为能真切属于自已的自由比任何贵重之物都要来得实际,因为,繁华与富贵之下是什么,无人愿意了解,那大概是枯朽与无望。
可她已经失去了机会。
沈清禾眼底的凄凉之意夹杂着一丝释然,她站起身叮嘱了忍冬道:“送她到别的地方去当差,慈安殿容不下她了,这事不用告诉太后。”
“是,姑姑。”
小宫女压抑的哭泣声透过指缝落在沈清禾耳中,没能阻挡她出去的步伐,小宫女知道,沈清禾终究是心软饶了自已一命,她重重磕头道:“多谢姑姑。”
第三十章 陆昭仪
次日一早,陈福带着太后身体抱恙,已经请了张医官去慈安殿的消息径直禀告给萧祈,萧祈闻言,口气随意而疏离,他甚至还能挑了架子上一本杂书翻了翻道:“太后既然身子不好,请个太医不是很正常吗?难道这点子事情朕还能不准?”
“圣上?”陈福拿不定萧祈的意思,他踌躇间恰恰与萧祈掀开的睫羽触碰,底下的海潮涌动好似一霎那间的事情便归于平静,陈福急忙收回视线,诺诺称是。
萧祈垂眼,面前摊开的杂书上恰好是一则虎毒不食儿的故事,画笔将女子幻化成的老虎描绘的活灵活现,她正对面一个高大男子手中正举着嗷嗷待哺的婴孩,老虎脸上满是动容,反观男子,则是面目狰狞。
萧祈的目光停留在男子脸上一刻,满不在乎合上,丢开在一旁。
张医官是长年给太后看病的,一路跟着沈清禾疾驰而来,免不了问上一句:“太后是怎么不好?能否与我讲上一讲,等等也好对症下药。”
“张大人,您去了就是了。太后的身子一直以来都是您在照料,说与不说,您瞧上一眼便知。”
沈清禾绕过中庭,头顶的枯黄被嫩绿色的枝蔓所取代,堂而皇之享受着春日独有的艳丽光照,春日里的一抹流光溢彩只余碎碎点点撒在她身上,她不急不慌,裙摆下的一双玉足与张医官始终保持着距离,直到带着张医官到了内殿外。
伸手一推殿门,沈清禾示意张医官进去,张医官一路来的思索此刻被蓦然打断,他仓促间压根儿没意识到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张医官索性收起了猜测,给太后行礼:“微臣给太后请安,太后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