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医官,坐吧。”太后遥指了一下面前的方木凳,张医官屁股挨了半边,飞速瞄一眼太后。
除了眼下有点乌青,太后的面色可谓红润有光,一点不像身子不好的样子,张医官秉着医者仁心,遂开口问道:“太后是哪里不舒服?可要微臣把脉后,给您开些药?”
“身上的病能治,那心里的病,张医官也能治吗?”太后凛然之声在空荡荡的殿中响起,她磕了下茶盖道:“宫里有了喜事,张医官已经知道了吧?”
张医官心尖一凛,眸光暗沉下来,低声道:“是,微臣听闻贤妃娘娘承宠多年,终于有孕,圣上也高兴,不仅赏赐了贤妃娘娘许多东西还特赐了恩典。”
太后冷笑一声:“张医官身在医官所,这些事情倒是知道的很清楚。才短短一日功夫,贤妃有孕的消息怕是满宫都知道了,她素来得宠,若真的平安生下孩子,那在后宫岂非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宫里侍奉久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比什么都重要。张医官听出太后言语中对于贤妃有孕的不满,不禁联想到多年前的一件事情,可那时候和现在如何能相比?
他斟酌着回道:“贤妃娘娘有孕的消息是医官所的陈医官诊脉出来的,得了贤妃娘娘好大的封赏,所以微臣才有所耳闻。微臣想着,贤妃娘娘得宠,也是因为圣上的缘故,若圣上不宠爱贤妃娘娘了,那这宫里的人也就自然而然不将贤妃娘娘放在眼中了。那太后您的心病,也会好了。”
“哀家的心病都得了两年了。”太后扫一眼张医官,厉声道:“不见好就算了,反而日益加重。所以才叫你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张医官若还装聋作哑那就是他的不对了,一身黑漆色的医官服罩在他身上,远看就像锁着冤魂的黑无常,他猛得心下一沉道:“太后娘娘此话,微臣只听懂了一半,贤妃娘娘的胎确实扰了太后您,可微臣却不知该如何替娘娘解忧排难。”
太后神情松垮下来,她嘴角含着一缕笑:“你是知道的,否则哀家也不会叫你来。可哀家也知道,眼下的形势不比当年,那你就告诉哀家,贤妃的胎是否稳妥。”
当年之事骤然被重提,张医官悚然一惊下抬头看太后,太后一如当年般,眼角含笑间神色淡淡嘱咐了他,让他在安胎药中动手,除掉王府中一个侍妾肚中的孩子,张医官当初不过是担着医官所一个从五品的官职,利益熏心下,自然铤而走险。
那侍妾就是现在宫中的陆昭仪。
张医官眼底的阴翳像是蚊蜂煽动翅膀后留下的残影,他眼皮微不可见抖动了下道:“微臣有幸看过贤妃娘娘的案档,可以告诉太后娘娘一句,因贤妃娘娘体质虚寒的缘故,所以贤妃娘娘的胎像很弱,稍有不慎就会小产。且小产后恐怕得养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次有孕。”
这样的说法与太后心中所想大差不差,她慢悠悠拨了沉香木佛珠,眉间的厌恶之色很快被身后的阳光驱散,光晕一圈环在她身上,好似殿堂内慈眉善目普渡众生的正法明佛。
“和哀家心中所想差不多,否则贤妃多年,怎么会无子,那照你的意思,哪怕满了三月,贤妃还是会有小产的可能?”太后复又问道。𝓍Ꮣ
“是。”张医官回想案档上的记录,稳了口气道。
太后眼底的笑意更浓,似乎因张医官一句话,贤妃的胎便构不成威胁,她沉思一会道:“今日叫你来,是因哀家身子不舒服,至于其他,你是侍奉哀家最久的医官,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应当牢记于心。你如今也是医官所内的从三品官职了,有些事做起来要比先前便利许多,可哀家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当初下手的是侍妾,如今要下手的是贤妃。但哀家要告诉你一句,做一件事和做两件事,本质上是无差别的。”
张医官额间的冷汗顿时下来了,他惶恐间跪到地上:“微臣明白。”
“起来吧。”太后缓声道:“哀家就是随口一说。今日让你来,就是问问贤妃的胎。你去吧。清禾,你进来。”
张医官心神不宁间得了这一句话,登时行礼告退,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被推开,沈清禾沉稳的身姿侧身避开他,进了殿内。
第三十一章 陈年旧事
沈清禾与张医官错身而过,张医官身上如释重负的感觉令她忍不住晃上一眼,春日浅凉的风吹起她胸前衣襟,却压不住她眼底的猜测疑虑。хl
太后支开她,单独见了张医官,沈清禾退守到殿外,却也隔着一扇门零星听见几个人名,陆昭仪、贤妃,宫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太后为何会将她们二人相提并论,又为何张医官沉着一张脸出来?
沈清禾心底里清楚太后对于贤妃有孕一事是不高兴的,为着皇后,她也该不高兴,可陆昭仪?
宫里许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一些陈年旧事若无人去探寻,就好比石沉大海,再无踪迹,沈清禾妄图让自已忽略方才听见的事情,可脑海中飞速闪过的一件件一桩桩往事就仿佛在告知她先前的宫中光景有多枯燥,以至于令她一下子抓住了脑海中的重点。
陆昭仪从前在王府也有过身孕,消息递到宫里,当时还是景妃娘娘的太后只高兴了一瞬,便让王姑姑送去了补药,也曾派张医官去王府看顾过陆昭仪一段时日,可陆昭仪福薄,不满三月便小产了,沈清禾那时尚且跟在王姑姑身边,只记得王姑姑念叨过一句:“罪过。”
罪过什么?怕是只有王姑姑自已知道了。
沈清禾面色稍沉,她几乎立时想通了一点,若说贤妃娘娘与陆昭仪之间有何关联,那只能是有孕一事。
进殿的脚步缓慢了一些,沈清禾面上的惊疑在触碰到太后沉沉望向她的目光时,立刻不见,她躬身上前:“太后。”
“贤妃有孕,哀家想着光赏赐了一尊送子观音是不够的,你去库房里挑一些往年送到哀家跟前的上等补品,和去年司服局给哀家送来的浮光锦,挑选了其中适合贤妃的颜色晌午过后给送去重华宫。”太后看一眼底下沉静着面色的沈清禾,忽而想起过一段时日贤妃母亲带人进宫的事儿来,她顿一顿道:“哀家估摸着圣上会在重华宫看望贤妃,你告诉圣上一声,让他得空来一趟哀家这儿。”
沈清禾答应一声,晌午一过,领着人去了重华宫,和太后所料到的一样,重华宫外,帝王轿辇等在门口,沉长的队伍占据了半边宫道,沈清禾让人进去通禀一声,自已则等在朱漆色的宫门外。
良久,贤妃身边的梨云亲自出来迎她,笑道:“姑姑是稀客,不知怎得,今日来了。我们娘娘正与圣上在里间说话,姑姑快请进。”
沈清禾微微颔首道:“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来给贤妃娘娘送些补品和几匹浮光锦。”
梨云眼中闪烁出精光,不动声色往沈清禾身后一瞧,几匹上等浮光锦在阳光照射下,泛出珍珠光泽,她当下愈发谦卑起来:“这浮光锦是难得珍品,太后娘娘能这般疼我们娘娘,是我们娘娘的福气。”
沈清禾顺着梨云指引的方向一路走过重华宫外殿与正殿,重华宫甚是华丽,深深院墙之下玉栏绕砌,琉璃盖顶,几重高的屋檐底迎春海棠开了不少,青砖冷玉造就的石桥下红菱菱游过一群锦鲤,岸边的浮水莲浅露出一抹胭紫,而远边四面透风红廊柱下则是卷珠帘、八角铃,隐隐约约透出两个人影。
梨云浅笑着道:“姑姑见谅,我们娘娘自从有孕,只觉得殿内闷的很,所以让人串珠成帘,日日寻了这透风处的凉亭呆着,姑姑进去吧。”
卷珠帘一撩,贤妃与萧祈各坐一边,贤妃面上似有被打扰到的不虞之色,勉强坐正了,而萧祈似乎心情很好,指腹扣着楠木桌,目光不期然落在沈清禾身上。
她裙边带着一朵惹眼的迎春花,随着沈清禾请安的动作跌落一旁。那大抵是经过庭院时不小心沾上的,迎春明艳的黄色与她身上暮沉沉的宫服尤其不相符,这样的绮丽之色只能与繁复华贵的宫装相配。
沈清禾瞄见藕荷色宫装裙角与玄青色龙袍挨得极近,珠帘挡不住春日浅薄的风透进来,将一丝丝龙涎香的味道送到她跟前,她眼眸微漾,行礼道:“奴婢给圣上请安,圣上万安,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起来吧。”萧祈随意免了她的礼,身子向前靠了靠,修长的双手互扣,下巴指了指沈清禾身后的小宫女们道:“怎么?母后赏了贤妃什么好东西?让你这会儿送来?”
“太后娘娘想着贤妃娘娘有孕,单单赏赐一尊送子观音是远远不够的,于是特意从库房中选了不少好药材,有百年灵芝,上等鹿茸,还有少见的肉苁蓉和天山雪莲。” 沈清禾招呼小宫女们上前,将怀中捧抱着的赏赐一一开了锦盒,又特意指了浮光锦道:“还有这浮光锦,颜色出挑,是太后娘娘特别选出让奴婢给贤妃娘娘送来的,还望贤妃娘娘喜欢。”
“浮光锦?”贤妃对那些补药倒还不在意,只在听见浮光锦三字时小小惊讶一下,眉心是微不可见的欣喜,她朝梨云看一眼,梨云轻点下头,贤妃当下收起不虞之色,笑道:“这浮光锦可是难得,去年送进宫来的浮光锦,区区不过十余匹,光皇后娘娘宫里,臣妾就记得分了五匹去,臣妾这里么,要不是圣上宠爱臣妾,臣妾恐怕是连那三匹都没有的。”
贤妃说着,眼角带上一丝委屈,望向萧祈,萧祈轻笑一声,目光温柔似水安抚她道:“浮光锦难得,百余位织女努力上一月才得一匹,一年十二月不停下来,也就十余匹,朕疼你,当然不会忘记你。不过你看,你有了身孕,母后也记得你,所以连浮光锦都舍得给你。”
第三十二章 迎春
世人皆道浮光锦难得,不仅仅是因为制作工艺繁琐,更是因为劳人劳力,可宫中妃嫔不这样想,她们只知道浮光锦一匹千金,若得上一匹,那便是天大的赏赐,贤妃对于此更是难消心头之厌恶,皇后仗着自已是皇后,一下子分得五匹,换做谁,都会觉得皇后过分。
贤妃暗自咽下一口气,笑说道:“臣妾当然知道,皇后娘娘是中宫,与六宫嫔妃不同,分得五匹是应该的。臣妾么,有了身孕之后,有圣上疼着,圣上哪能忘记了臣妾。”
贤妃此话在场的明白人都听得懂,无非是说皇后不过仗着自已是皇后,过分霸道罢了,沈清禾是太后娘娘身边宫女,皇后又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儿,所以贤妃才会说完此话,索性睨了一眼沈清禾:“本宫也谢谢太后娘娘记挂着本宫,劳你回禀太后娘娘一声吧。”
“是,奴婢一定将话带到。”沈清禾站在春日下,半收了细尖的下巴,被风扬起的青丝掠过她姣好的面容,粉嫩耳垂下方的青玉色耳坠子像是晶莹水滴,显得肤色愈发白透,晃得人心发痒。
萧祈目光沉沉锁住沈清禾单薄的身姿,盯着她手背良久,指尖摩挲着一旁的茶盏边缘,上头凸起的花鸟图案没由来令他心头一阵烦躁,他严峻了口吻道:“太后还吩咐了什么事儿一并说了,若无事,回去伺候好太后。”
萧祈突如其来的冰冷语气,令贤妃诧异间观察其面色,她敏锐的捕捉到萧祈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耐,贤妃娇俏一笑,忆起之前自已过分担心的事情来,她松一口气,更加认定自已先前的怀疑是多余的。
贤妃柔弱无骨的手像是开得盛艳的月季藤蔓,攀附上萧祈的胳膊,萧祈转眸间,又缓和了神色将手覆盖在贤妃手背上,贤妃低眉间笑得更加温婉娇羞,没瞧见萧祈眼角余光刮擦了沈清禾一眼。
真是白眼狼!
这一幕,沈清禾是看不见的,她怔愣间找回自已的声音,冷静回道:“太后娘娘说,让圣上得空去一趟慈安殿,其余的便没有了。奴婢告退。”
贤妃听罢,挽着萧祈胳膊的手紧了紧,眸光看向萧祈意味不明,萧祈却是抬了眼,面色沉沉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沈清禾当即带着小宫女们退出了凉亭,梨云与来时一般,相送出宫。
有小宫女上前给贤妃和萧祈添茶,远山茶的冷冽香伴随着袅袅热气翻涌而上,与四周盛开的靡靡海棠花香格格不入,卷珠帘被重新放下,隔绝出一片天地。
贤妃挑了一块清甜芙蓉糕,送到萧祈嘴边:“太后娘娘也不说有什么事儿要请圣上过去?圣上打算什么时候去太后娘娘宫里?”
萧祈凑着贤妃的手,象征性咬了一小口道:“晨起,太后身子不舒服,传召了张医官,朕原本也该去瞧上一瞧,不管太后寻朕有什么事儿,你放心,朕这几日都会在你这儿陪你用了晚膳。”
贤妃登时笑起来,摸上自已尚且平坦的小腹道:“臣妾这几日用膳都才吃了一点,若有圣上陪着,那胃口一定好些,臣妾记得圣上爱吃三脆羹和炙鹤子脯,这就让人去准备。”
贤妃说着,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萧祈见状,拉了贤妃手道:“忙什么,你有着身孕,吩咐人去做就是,自已应该好好歇着。”
贤妃佯装娇嗔道:“圣上爱吃的这两道菜,做工复杂,臣妾当然要亲自吩咐下去才好,否则圣上吃得不开心,岂不是要怪罪到臣妾身上。”
萧祈轻勾唇角,松开贤妃:“那就辛苦你了。”
贤妃眼尾微微上挑三分,施施然往外走,萧祈在她身后慢慢收起笑意,整个人斜靠进金丝楠木椅中,目光凝在风中轻荡的珠帘之上,心底压抑克制的某种不为人知的情愫随着脑海中千思百转的心思而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萧祈冷嗤一声,漫不经心扫过不远处已经被人碾压过的迎春。
贤妃有孕,皇后的凤鸾宫中不知有多少无辜宫女被打骂,墨春耐着性子劝诫皇后,又要时刻提防皇后在众妃请安之时刁难有孕的贤妃,可谓身心俱疲。
这一日,送走了众妃嫔,皇后满脸怒容道:“本宫前儿、昨儿去太后宫中,太后都不见本宫,墨春,你说太后这是什么意思?贤妃有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贤妃生下来不成?不可,万万不可,本宫还得去慈安殿一趟。”
自从锦屏在皇后面前没了说话的权利,皇后没心没肺般就将墨春当作了自已的心腹,她会在墨春面前日夜不停的说贤妃的不是,说宫中妃嫔的不是,甚至于在墨春面前抱怨萧祈。
墨春就像是皇后能倒苦水的一口缸,她不管墨春听不听,只管自已说个痛快,就像此刻,墨春又听着皇后不加掩饰的暴露出对贤妃怀有身孕的不满,她心头一跳间,急忙道:“娘娘,隔墙有耳,您快别这么说了。”
“本宫在自已宫里说怕什么?难道还有人敢出去嚼舌根不成?”皇后嫌烦,铁青着一张脸继续道:“去,这就去慈安殿。本宫就不信了,姑母能一直不见本宫。”
连着三日,皇后总算能进得慈安殿,她满面怒气无处发泄,冷着一张脸给太后请安:“臣妾给母后请安,母后金安。”
太后原本的意思是打算晾一晾皇后,让其因贤妃有孕而暴躁的性子冷却几日再召见,遂皇后连着碰壁了几次,却不曾想更加剧了皇后心中的不满,太后皱眉,恨铁不成钢道:“给皇后上盏冷茶,先喝了静静心,省得在哀家面前还怒气冲天。”
太后这样讲,皇后面色顿时讪讪,软垮了肩膀。
茶很快送上来,皇后一尝,是温凉的,她看一眼低眉顺眼奉茶的沈清禾,撇撇嘴道:“母后,臣妾也不是有意的,还不是因为贤妃。她那身孕都快三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