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有些迟钝地眨了一下眼。
像是陷入一个混沌空茫的梦境中,只是挣脱不了,手指微动,已将纸包的一角拆开。
这时有小厮在门外道:“世子,韩公子来了。”他才如梦初醒,复又折了纸包,夹入那本《神器谱》中,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韩子凌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云纹直裰,手中执了一柄刻金文竹扇,通身的意态风流。
他将扇面收拢,往掌心一敲,缓步踱入屋内,弯唇笑道:“仕钰,近来可好啊?”
薛钰只是掀了眼皮,十分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韩子凌挑了一下眉,走到他身边,先是近身闻了他身上的气味,在确认他身上没了药石的刺激气味后,才松了一口气道:“算你理智尚在,能及时悬崖勒马。”
薛钰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搁在案桌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并没搭话。
“不过我刚才进来时,你看我那是什么眼神,倒像是不想搭理我一般,我说薛钰,我没惹着你吧?”
薛钰冷淡道:“我的确不想搭理你。”
“韩子凌,我竟不知什么时候,你跟赵嘉宁倒成熟识了?”
韩子凌愣了下,将扇子对准胸口一指:“我?和你那个心肝?没弄错吧薛钰,我跟她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什么时候成熟识了?”
薛钰抬头觑了他一眼,眼中透出冷意:“你还想跟她说话?”
韩子凌:“…………”
“不是,你这是又发哪门子疯?你不会连我的醋都吃吧?”
他耸肩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荒谬:“我说薛钰,你可真看得起我,那赵嘉宁都跟你好了那么久,又怎么会看得上我?”
薛钰闻言抬头看向他,目光含着打量,片刻后扯了唇角,竟是发出一声轻嗤:“为什么会看不上?”
“她见一个爱一个,向来以貌取人,连太子都看得上,你的模样比太子还好,如何看不上?”
韩子凌一时竟有些无话可说,只得低头摸了摸鼻子,咳嗽了一声道:“那……那我也没学太子跟她有什么不是,仕钰,我虽然贪图美色,但你喜欢的女人,我可从不会染指分毫。你说我与她熟识,倒真是冤枉我了。”
薛钰道:“那她怎么向我提及你。”
韩子凌这会儿也懵了:“……竟有这样的事?不是,她提我什么了?”
薛钰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指骨微蜷,似乎不愿提及:“她说,我于她而言,就如同花魁于你——韩子凌,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嗓音冷沉,剜了他一眼道:“你知不知道,你把她教坏了。”
韩子凌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后,一时忍笑忍得辛苦:“不是……她真这么跟你说?”
收到薛钰的一记眼刀,他握拳抵在唇下咳嗽了一声,忽然抬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正色道:“仕钰,你可千万不要信了她的鬼话——你怎么会与那花魁一样呢。”
薛钰抬眼,居然以为他真能说出一番人话。
可韩子凌将折扇一展,人模狗样的,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要比那花魁——貌美许多。”
薛钰眉眼覆了一层寒霜,薄唇轻启,缓缓吐字道:“不想死,就滚。”
韩子凌哈哈大笑:“跟你闹着玩儿呢。不过她会这么说可不是我教她的,我与她也绝不是什么熟识。”
“我想多半是你们之前形影不离,她也爱腻着你,我每回来找你,她都在你身边,你抱着她坐在你腿上,拿了个装了机括的竹蜻蜓给她玩儿,她靠在你怀里,黏人得要命,也不避人,我见多了,习惯后也就慢慢将她给忽略了,说话也没个避讳,想必有几回提到那花魁娘子,被她给听去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薛钰闻言滚动了一下喉结,并不说话。
韩子凌道:“好了,说正经的,我刚才在来的路上遇见伯父了,他看上去面有愁色,似乎有什么心事。见我来了,非要与我说道说道,还让我想法子劝劝你。”
“原来你是来当说客的。”薛钰冷了脸,当即下了逐客令:“那你可以走了。”
“怎么又让我走?我话还没说完呢。”韩子凌道:“我听说那小娘子为了回到太子身边,竟跟你闹起了绝食,她那副身子骨,那般弱不禁风,娇滴滴的,若是水米不进,能捱得了几天?仕钰,你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得,难道就不心疼么?”
薛钰静默片刻,只是道:“我会让她乖乖吃东西的。”
“你有什么办法?她若不肯吃,你难道还能强逼她不成?硬灌么?你也不怕她吐出来,你从前不是说,你的宁宁,吃饭都要人哄着的么。唯有吃糖,倒是得拘着她。
薛钰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喃喃似得道:“会有办法的……总会有一个两全之策。”
韩子凌轻轻扇动了手上那柄折扇,摇了摇头道:“仕钰,没有两全之策,你若是执意将她留在身边,那你得到的,只会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你既然爱她如命,又怎么能忍心眼睁睁地看她去死呢?不如退一步,将她暂时送还至太子身边。”
薛钰迷茫地眨了一下眼,有些怔仲地道:“暂时?”
韩子凌将扇子一收,扇柄抵在掌心轻轻一击:“是,这便是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
“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跟你说的灵犀蛊,你后来命人去找,也果然找到,并用在了你那小娘子身上。我且问你,那效果如何?”
薛钰滚动了一下喉结:“自然记得,效果不错。”
“那就是了,那我今日再跟你说一个蛊——你也知道苗疆无蛊不有,灵犀蛊你已经见识过了,另有一种相思蛊,你听说过没有?”
“相思蛊?”
“是,相思蛊顾名思义,入蛊相思,你若是将这蛊虫种在你家小娘子身上,保管她以后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一个,到时候还怕她不肯乖乖待在你身边么。”
薛钰眉心微皱:“相思蛊?这世上真有这么玄乎的东西?”
灵犀蛊由双生蛊虫互相感应,从而使佩戴能感知彼此的方位,倒还有几分可信之处。
可这所谓的相思蛊,只要种了蛊虫就能让赵嘉宁对他忠贞不二,难不成那蛊虫竟能控制她的心神,那她还是赵嘉宁么,薛钰其实是不信的。
但却又从心底隐隐生出一种希冀,一种不可告人的渴求,仿佛魂魄都为之震颤,使他愿意相信。
因为这似乎已经是最后一根稻草了,他现在,分明已无计可施。
如果这是真的,那实在是太诱人了。
薛钰眉眼间神色略有挣扎,只问道:“这是真的么。”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看穿:“子凌,你不会骗我吧?”
韩子凌怔了一瞬,立刻道:“怎么会,我骗你有什么好处。灵犀蛊你不是已经见识过了么,怎么还不信有相思蛊,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便是用过这种蛊,否则怎么我看上的女子,最终都会得手呢?我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不错,可也不至于这般无往不利吧?”
他对着薛钰神秘一笑:“便是用了哪个相思蛊,才能让女子对我满心爱慕。”
薛钰眼睫颤动,垂眸敛了神色,只道:“是么。”
韩子凌却已看出他有所松动,连忙道:“是啊,你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样好的东西,你难道不想用在赵嘉宁身上么?那样她不必寻死觅活,你也能够得偿所愿,这岂不是很好么。”
“只不过,苗疆路途遥远,从京城出发,就算快马加鞭,少说也得一月有余。仕钰,赵嘉宁绝不可能不吃不喝一个月。”
“所以,你一个月里,你还是得把她放到太子身边,她才能够消停。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不过说实话,一个月弹指即过,其实也不算难熬,你要这样想,一个月之后,她就可以回到你身边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薛钰久久没有说话,最终只道:“我再想想。”
韩子凌却知道,他已经被他说动了。
——
午后薛钰再去看赵嘉宁时,她的情况似乎已经很不好了,脸色苍白如纸,闭眼躺在床上,看上去十分虚弱,似乎随时都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薛钰的心一紧,连忙握住她的手……连手都这样冰冷:“宁宁,你别吓我……”
茯苓在一旁哭得卖力:“夫人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今早也是说什么都不肯进食,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赵嘉宁心说茯苓这戏演得真不错,不去戏台上当角儿可真是埋没了她的才华。
她演得这么卖力,她也不好偷懒,于是浓睫轻颤,装作十分艰难地撑开眼皮,转头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薛钰,我……我好像快死了……”
其实虽然这两天她不算滴水未进,但为了把戏做足,也没吃多少东西,因此如今这副苍白虚弱、半死不活,随时都会撒手人寰的样子,倒也不算全是装的,便愈发显得逼真。
薛钰攥着她的手愈发收紧了,他的手那样大,将她整个手掌包裹其中,略一用力,赵嘉宁只觉手骨都要被捏断了:“说什么疯话。”
他额间青筋凸起,一字一顿,咬牙道:“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你怎么能死。”
赵嘉宁:“…………”
“那我还不如死了。”
——
薛钰让小厨房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红豆圆子羹,因这道羹太甜,赵嘉宁又贪吃,有时闹得牙疼,他平时总限着她,并不让她多喝,可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总得先哄她吃点东西。
他用勺子舀了一勺羹,放在嘴边轻轻吹凉了,才送到赵嘉宁嘴边,刚想哄她喝下,却被她挥手将整个瓷碗打落。
滚烫的汤羹泼洒到他的手上,与沸水无异,白皙如玉的手背立刻变得通红。
原本手上被她咬得几乎见骨的伤口尚未愈合,如今被热汤一泼,无异于涮肉洗骨,实乃酷刑中酷刑,个中苦楚,实非常人所能忍受,
他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赵嘉宁知道他平素是很能忍的,但此刻脸色惨白,额间密密渗出冷汗,只是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泄露一点声音。
她不以为意地想,有这么疼么。
薛剑本来有事禀报,进门恰好撞见这一幕,一时气愤到了极点,难以自抑,快步走到床前,对着赵嘉宁吼道:“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毁了世子的手?挽弓射箭、上阵杀敌、制造精巧机括的一双手,若是毁了,你赔得起吗!”
赵嘉宁被他这么一吼,眼里立刻泛上了水汽,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吓得往后缩了缩。
薛钰却抬手道:“好了薛剑,你吓到她了。”
“世子!”
薛钰皱眉:“下去。”
薛剑只得告退,临走前怒气冲冲地瞪了赵嘉宁一眼。
薛钰将受伤的手放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抬头看向他,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如琉璃一般澄透,只问她:“还喝么,我让人再做一碗过来。”
“再做一碗过来,好让我再泼你身上么?”赵嘉宁冷哼道:“薛钰,别白费功夫了,你再做多少碗都是一样,我是不会喝的!我说过了,要么放了我,要么看着我死在你眼前,路就这么两条,看你怎么选了!”
薛钰垂下了眼,半晌扯了一下唇角,从唇边逸出一丝苦笑:“放了你?放你回到他身边么……你真这么想回去,一刻都不愿待在我身边?”
“对,我一刻都不想再看见你!”
“好,很好,”他竟慢慢笑了起来,倏忽收了笑,深深地一闭眼,既然你那么想回去……”薛钰下颌线收紧,像是做出了一个痛苦万分的决定,然而到底逼自己说了出来,一字一句,都不啻于在剜心他心腑:“赵嘉宁,我如你所愿。”
赵嘉宁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后心中瞬间被一阵狂喜席卷:“真的?你没骗我?”
薛钰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半晌才滚动了喉结,“嗯”了一声道:“好了,现在可以吃东西了吧?”
“当然啊,”少女的一张脸又恢复了生气,眉尾上挑,说不出的神采飞扬、明媚动人。
她轻咬了唇瓣,神情竟似有些委屈,像极了她从前与他撒娇时的神态语调:“我饿死了,薛钰,你快让人再重新做一碗过来,要多放糖。”
薛钰看着她,只觉有些恍惚,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弯唇对她一笑,嗓音温柔似水:“好。”
第76章
等茯苓端来了新做的红豆圆子羹, 薛钰伸手接过,吹凉后喂送到赵嘉宁唇边,赵嘉宁咽了一口口水, 正要张嘴去含,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倏得停下动作, 抬头看向他, 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薛钰看得好笑, 弯唇道:“怎么了, 嗯?”
“你真的愿意放我回太子身边么,不会哄我吃下东西后又翻脸不认账吧?”
薛钰淡淡道:“我若是翻脸不认账,你再继续闹绝食不就行了?”他深看了她一眼,自嘲笑道:“你知道的,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赵嘉宁想想也是,薛钰的确没什么好骗她的,便再没顾忌, 很快就着薛钰的手将那碗红豆圆子羹喝了个精光。
薛钰似乎有些无奈, 嗓音低哑, 又不经意间透出点宠溺:“慢点,”他笑了下:“又没人跟你抢。”
赵嘉宁吃干抹净,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美眸水润,像是某种柔驯小兽的眼神, 偏又带着点被偏宠的骄纵,理直气壮地道:“我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