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无人触碰的杂草上满是灰尘,少年触碰的瞬间便有灰尘扬起,他受不住那灰,赶忙侧头,却还是忍不了一阵低低的咳嗽。
离得虽远,吴清荷眯着眼看了会,发觉她认识这个少年。
这是柏乘,昨□□她哭的那个,他今日竟然来私塾了。
这也不难想到,毕竟,昨日柏太傅说,她那也有个孩子要来私塾上学,她那除了柏乘,也没有别的孩子。
今天他不跳池塘,改挖草。
想到此处,吴清荷忽然觉得很好玩,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柏乘像是什么谨慎的小动物,听见一点声响就要停下动作,警惕地回头观察,吴清荷没想打扰他,更不想让他打扰自己,便默默趴下来,托着下巴。
少年的鼻尖沾了一点灰尘,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不过柏乘此刻并不在意,他垂眸看了看手上被稻草扎出的小创口,轻颤着睫毛,自己低头小心吹一吹,随即转身,钻入刚刚挖出的稻草空隙里,再把那些挖出来的稻草遮盖在自己身上。
他躲进去了。
躲进去了?
“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还能跟丢!”
“没丢,我方才就瞧他朝这个方向跑了。”
脚步声传来,吴清荷看见三个公子一齐往这里走,边走边搜,中间那个公子怒视周遭,嘴里碎碎念。
“柏乘,你出来,我和你没完!跑?你昨日讥讽我家的时候不是很有勇气么!”
“你家是太傅又如何?你娘是寒门出身,我家代代都是贵族!你伤了我妹妹,还让我长兄丢了脸,大家都笑话我家,你让我和我长兄来日怎么嫁人,怎么找妻主!”
看来昨晚的柏府,发生了不少事。
杜家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女君,要嫁人的是长公子,二公子年纪尚小,还在私塾内读书。
来私塾读书的公子少,故而是同一位夫子教,柏乘刚来就碰见他了,杜小公子把他当仇人,自是不肯轻易放过。
“我昨日在私塾,散学的晚,娘不肯等我,没带我去,她该等我的,若有我,还能叫你这般傲慢无礼!你快出来,有本事现在便和我说道一番!”
好,两个人要说道一番,跟她半点关系没有,她只要重新找个地方睡觉就行。
昨天管闲事管出岔子了,今天就冷眼旁观罢。
那堆稻草有了点动静,柏乘听了他的话,像是不想再躲,犹豫着要站起身。
“自私的东西,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你毁了你娘的亲事!你娘不娶夫不纳侍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订亲就被你给耽误了!晦气!晦气!”
那稻草堆又不动了。
跟在杜二公子身边的两人面面相觑,赶忙拉住他。
“咱们会不会有些过分,他是太傅的儿子,太傅和善,但若真的...”
“怕什么!我是伯府的,我从小养在我娘我爹身边,受宠得很,是堂堂正正的贵公子,我才不怕他呢!”
他说话间便还要往里走,只是没走几步,便听到“啪嗒!”的清脆声响,有什么东西撞碎了半块屋檐边上的瓦片,那碎瓦径直砸到杜二跟前。
杜二公子被吓得直“哎呦!”,两眼冒星,连连往后倒。
一颗小小的石子滚落下来,就是它撞的瓦片。
“什么东西!”杜二公子勃然大怒,气得脖子都红了,仰头去看屋檐上。
事情朝未预料到的局面发展,柏乘有些懵,撇开眼前一点稻草,小心地向外看去。
“砸歪了,该砸你头上的。”
吴清荷坐在屋檐边上,手里掂着几块石子,高处的风吹过她束起的墨发,她俯视着几人,唇角微微扬起。
一看清她的脸,杜二公子的气焰顿时消了大半。
吴清荷,头一号霸王,性格顽劣,杜二公子噩梦里才会出现的人。
“现在怕不怕?”
她笑着问一问杜二公子。
“...怕。”
杜二公子畏畏缩缩地老实回答。
“怕就快滚,你好吵,影响我睡觉了。”
吴清荷收起笑容,面无表情。
第7章 第七章
杜家二公子当即打了个寒颤。
“还愣着?”
吴清荷说话间再度抬手,微眯着眼,手中那颗石子像是将要被掷出去。
“我走!我..我绝不打扰你!”
那杜家二公子碰上她这个硬茬,是全然没了刚刚嚣张的样子,与伙伴们慌忙逃离,眨眼间不见踪影。
空中的风“吁”地吹过去,这里静得瘆人。
坐在屋檐上良久,吴清荷没再听到草堆里的动静,故而开口提醒。
“他们已经走了,你还不出来么。”
对面发出一点微弱的响动,柏乘从稻草堆里悄悄冒出头来,他的头发里夹杂着不少稻草,白皙的脸蛋现下灰扑扑,双眸眨了眨,像是暗处的小动物,悄悄观察她的表情,抿唇欲言,半晌才小声问她。
“你很早就发现我了吗?”
昨天两人才闹过,现下见面,着实有些尴尬。
“...你猜。”
吴清荷很是敷衍地回答一句,他一口一个“你讨厌我”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她如今已经把那帮人赶走,便也没什么必要和柏乘多搭话。
冷冰冰的,但柏乘对这态度也毫不感到意外,只是扶着墙从稻草堆里起身,抬头看着她,有些勉强地挤出一点笑。
“谢谢你,抱歉,我可能和他们一样,打扰到你睡觉了。”
不论昨天发生了什么,她刚刚其实是帮他解围,那“谢谢”一定要说。
吴清荷低头看着少年仰起的面庞,回想起方才杜家二公子说的话。
杜家和柏家的婚事被取消,按照那杜二的话来说,是柏乘的错,他在家宴上傲慢无礼,讥讽杜家。
很难将这几句话和面前的少年联系起来。
“不想笑就别笑了,快点从那堆破叶子里出来。”
她回过身来,坐到原先的地方躺下。
屋子底下静悄悄的,一点噪音也没有,再也没有可以打扰到她小憩的人和事。
风声,鸟鸣,夫子找不到的高高屋顶。
吴清荷躺在那,却是翻来覆去一小会,迟迟没有睡意。
奇怪,太过安静,少年跨过稻草堆,走出去的脚步声都没有。
半晌,屋檐上再度探出一个头来,少女此刻像是只好奇的猫猫,趴在最边缘的地方,转眸向下看。
“...”
柏乘没有走,依靠着墙,坐在稻草堆上,胸膛缓缓起伏着,额前不知何时生出细密的汗珠,漂亮的眸子雾蒙蒙,他有些艰难地张嘴吸着气,指尖紧紧按在自己的虎口穴位上,帮助自己呼吸。
瞧着像是不舒服。
吴清荷突然想起方才他站起时撑着墙,看起来极为勉强。
即使是吴清荷,跳了池塘,都会受寒咳嗽,更何况他。
跳池塘是想生病,逃过家宴,结果最后家宴没避开,病还是照生不误。
柏乘似有所觉,抬起头望过去,四目相对,他先一步解释。
“我很快就走。”
“不是这个问题,你生病了,今天还来学堂做什么,你家里人不拦着?”
听见她说的话,柏乘良久没有回答,他转眸看着天空,迟钝地思考着。
“我昨天给娘惹麻烦了,今天还是少添点事,不让她再烦神比较好。”
他捅了个大娄子,昨日家宴后便再未见到过母亲,他现在只想少生麻烦,乖巧到不再惹出任何事来。
反正整日里都是病怏怏,不生病是蔫的,生病也是蔫的,他们看不出端倪来。
“不过晨起来学堂时,还未发烧,只是有些不适,如果知道会这么严重,我...”
柏乘有些懊恼地垂头,没把话继续说下去。
好在他自己懂缓解的方法,按着虎口穴一小会,呼吸倒也渐渐顺起来,半晌,他如释负重地呼出一口气,在吴清荷的视线下缓缓起身,扶着墙跨出去。
吴清荷瞧见他要离开,也不挽留,脑袋默默往回缩。
地面有个小石阶,但吴清荷趴在屋檐上都能看清楚,她抿唇片刻,觉得不用多提醒,便转头...
“啪——”
“砰!”
一声重物触地的沉闷响声叫吴清荷愣住,她有些意外地眨眨眼,垂头向下看。
小少年趴在地上,面朝大地,一动不动。
摔得真是惨,以头抢地。
吴清荷动作一僵,那不起波澜的眸子里,难得有了“震惊”这一情绪。
“我没逼着你走,你就不能等自己好些了再起身吗。”
悠闲的清晨现下已是完完全全泡汤,她嘴里不满地嘟囔两句,寻了房屋连接处的墙壁,一手撑墙,纵身跳下。
倒在地上的柏乘没急着起身,他痛得肩膀微颤,却还是挣扎着抬手,一下,两下,有气无力地捶地面。
“你捶它有什么用,它又没有错,是你不看路。”吴清荷几步靠近,抓住他的手臂,将他迅速拉起。
一张额头摔得青了一块,黑蒙蒙全是灰的小脸蛋便这么映入眼帘。
“噗...你脸花了。”
吴清荷觉得有点好笑,没忍住笑一下,下一刻看着柏乘眸中的水雾,又赶忙收住。
“这点小伤很快就能好,肯定不会破相。”
她又加上一句。
“...”
“...不该回来的,人不好,吃不好,地也不好,到处都不好...”
柏乘已经强颜欢笑好一会,这小小一个石阶,是压断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皱眉幽幽盯着地面,边捶边念念叨叨,半晌却停下。
“是因为我是个坏孩子吗...所以只有我倒霉,诸事不顺。”
“娘也一定不喜欢我,我把杜家气跑了。”
...
他自言自语起来,说话间倒吸几口气,他径直抬手想要擦眼睛,吴清荷瞧他衣袖上净是灰,思索间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你衣服上全是灰,蹭到眼睛不大好。”
少年抬眸看看她,轻轻扯过帕子来,垂头捂住自己的眼睛,缩在自己的臂弯里。
吴清荷只能看到他白皙的脖颈和小幅颤动的肩膀,阳光落在他头发上,镀了层柔和的光。
她托腮坐在一边,抬眼看看天,有些无聊地抓来一点小石子玩。
“所以,昨晚你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默许久。
等到身上的痛有些许缓和,柏乘抬头,轻轻摸过自己摔青了的额头,犹豫地打量吴清荷小会,拿起帕子擦干眼睛,同她解释起来。
“宴会刚开始,一切都是好好的,直到杜家的小女儿吃饱了饭,到处跑着玩,我和她家才起了争执。”
“她要扯我的手链,我把她推出去,她摔了,杜家人都生气,杜伯说我的手链晦气...”
话到此处,他皱了皱眉,脸上的神情冷三分,抬眼间全然是个不容他人侮辱半分的贵公子。
“那是我父亲的遗物,她说晦气,我当然生气,我说,没有这份晦气,你们也不会站在这里,和我娘议亲。”
听见这种话,吴清荷扬了下眉,重新打量他一下。
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原来不是软包子,还不错。”
“...我就当你是夸人了。”
柏乘小心地扯开一点袖子,看看手肘有没有被摔伤。
“你娘,柏大人她当时没说什么吗?”
吴清荷来了点兴致,托腮坐一旁,问了一句。
柏乘的动作一顿。
思绪被拉回烛火摇曳的家宴。
“没有这份晦气,你们哪能站在这里?”
自己的肺腑之言让他呼吸一滞。
后悔?害怕?柏乘当时没有那样的情绪,只是觉得呼吸畅快。
杜家一顿,除了听不懂这讥讽言语的杜家小女君,每一个人都暴跳如雷。
“哗啦——”一声,是杜家的夫郎掀起桌子。
柏乘往后退一步,侧头看自己的母亲。
柏太傅站在那,像是被定住一般,没有愤怒和羞愧,只是定定地站在那,甚至都没有开口阻止杜家大声喧闹。
再往后,就是下人仓皇地拉着柏乘离开了厅堂,把他带回后院。
“我母亲,应该是被我惊到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想了想,做出点判断。
“我搞砸了这门婚事,娘...会恨我么。”
“别人侮辱你,你出口反驳,半点错没有,再者,你母亲和你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杜家是客,刁蛮的客人为难亲人,自然没有记恨亲人的道理。”
吴清荷瞥见他手肘上没什么大伤,只是擦破了皮,可手腕带着银链的地方,却是一片红紫,便可以料想到杜家的小孩扯他手链时使了多大蛮力。
“你娘她是觉得亏欠了你,想给你个完整的家,才订了婚把你接回来,只可惜挑的人不合适,她不找你,一定是在处理后事,不是不想见你。”
她难得有点耐心,想着昨日与自己母亲闲聊时提到的话,照猫画虎地说出几句来。
有人和他说这么多的话,柏乘立即安静下来,专注盯着她,睫毛轻颤几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真的吗?”
“嗯,她真的不讨厌你。”
柏乘转眸想想,很疑惑地看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多问一句,吴清荷忽然就又觉得自己没了耐心,轻啧一声。
“我娘说的,可以了吧?大人的心思,大人才猜的透,我好心告诉你,你还这么多话。”
她说话间便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站起身回头看眼屋顶,道一声:“走了。”
抬脚刚走一步,吴清荷的衣袖被身后人小心地拉住。
“你自己站起来。”
吴清荷毫不犹豫,侧眸看见少年坐在地上,他察觉吴清荷的不悦,抓住她衣角的手不自觉瑟缩一下,却还是仰头,眼神真诚,同她道谢:“谢谢你刚刚安慰我。”
吴清荷站在那,与他对视不语。
——
“回主君,小公子的烧退下来了。”
“好,让医师先去歇息吧。”
“公子刚刚回京,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是难免的,主君也不要太担心。”
...
柏乘半梦半醒,床头的交谈声落在耳边愈发清晰,他睁眼,便看见自己母亲坐在床边。
他揉揉眼睛,小声喊她。
“娘?”
听见他的呼喊,柏太傅转头看他,温和地笑笑。
“终于醒了,现下饿么?喝点粥,顺带把药喝了。”
柏乘不觉得饿,只是有点懵,他环顾周遭,旋即撑着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