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喊了一声,穿着胡族盔甲的胡人们便面色严肃地排成一长列进来,胡族骑马狩猎征战,骑术越好越得人尊重,打马球与赛马皆与骑术有关,于别人而言是郊游玩耍,于她们而言,却与尊严挂钩,胡族在接到这个邀请时,就把此事当作又一场战争。
她们进来时,对面的文武百官亦是寂静无声,只等圣上落座时,众人才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免礼,是出来游玩,便不要拘着,打马球可以即刻开始了,大家务必与胡族友人们一道玩个尽兴。”
打马球,便是骑在马上,手握长杆奔过开阔的草场,将小球打入对手的球门即为赢,吴清荷肩上的伤还未好透,因此与胡族打马球的,只有两位副将与兵部的新兵们。
第一轮出场的就是阿羽和阿悦,两姐妹身穿软甲,骑在高壮的战马上,对面则是在朝堂上硬要同吴清荷比试的兰娜与另一名胡族将军,几人的身份彼此都了解,因此比试一开始,就谁都没有客气过。
“吃我一杆!”
兰娜率先冲了出来,对着球一击,骑马奔过,可在小球将要进门之前,阿羽阿悦二姐妹便格外默契地朝后退,一齐出手拦下小球,转瞬之间扭转局面。
“咚。”
紧接着又是一球,亲姐妹间的默契是兰娜与她的搭档所不能比的,不多时,三球进门。
官员们纷纷鼓起掌来,还一齐小声谈论起来。
“头一场就赢了,我还以为,和胡人打马球,我们必输无疑。”
“怎么会输,今时不同往日了,这两位副将,还有待会要上场的兵部新人,全都是吴将军亲自训练出来的,她常组织大型的郊外狩猎作为考核,只要是经受过这样训练的士兵,都与胡人一样精通骑术。”
一个时辰之内,朝廷这边五场只输一场,有的官员嗓子都喊哑了,连连称赞道:“当真出色,不愧是打胜仗的队伍!”
“今日这比试,真叫人看得畅快!”
这边是一片欢声笑语,而胡族却是诡异的安静,等最后一组打马球的将士灰溜溜地归来,兰娜最是忍不住,抱臂起身,用胡语骂人:“真是废物,可汗是白养你们了么!回去就不要再在军中了,都去给我放羊!”
说话间她就拔下腰间的马鞭,左贤王兰图纳沉声道:“够了,小妹,不要再丢脸。”
兰娜慌忙将马鞭收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站好,皱眉小声道:“姐姐,她们...”
“你刚刚也输了,上一回,你要与吴清荷比试,结果你的每一招都被她看破,你更废物些。”
左贤王指着她冷声责备,半晌心痛地叹口气:“要是老二老三在的话就好了,我们不会输那么难堪。”
说到这,她又看向兰娜,似乎拿她和记忆中的妹妹们对比:“你半点不如你二姐和三姐,好好准备接下来的赛马吧,若再不赢几场,我们只怕没脸面见可汗了。”
五场比试全部结束,吴清荷垂头记录完每人的优缺点,再度抬头时,便看见赛马将要开始,十余人骑在马上,停在草场的最边缘,只待锣鼓一响,她们就会冲出去骑马跨过数道栏杆,第一个到达终点的人,便算胜出。
人群之中,兰娜的身份最高,因此她带来的马最好,是匹黑色的汗血宝马,只不过,骑着这样一匹好马的她面色严肃,就好像在面对一场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恶战。
“咚!”
锣鼓一响,所有人都勒紧缰绳飞奔出去,吴清荷站起身上前几步,靠近草场边观看。
众人屏住呼吸,但柏乘并没有沉浸在这种氛围中,柏太傅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先行回马车歇息,只留他坐在这,河叔与下人们在边上看护着。
看柏乘似乎要因身体的不适支撑不住,开始用手扶额,河叔便开口劝道:“公子,早些回去吧,您已经见过她了,这里太吵闹,草地上的寒气重,不适合您养身体。”
“我没有什么养身体的必要,我就想在这多待一会。”
柏乘语气疲惫地拒绝了河叔的建议,他不经意地一瞥,看见吴清荷又出现在草场边,眸子颤动两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睛里装着许多想说的话,神色黯然。
母亲还想给他择亲,但他这辈子都不会和别人成亲的,没有吴清荷,柏乘就孤独终老。
但是...没有她的话,他恐怕也没法活到老吧,他已经尝过与吴清荷同床共枕,日日相伴的甜,再让他回到那三年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做不到了。
吴清荷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想向那看一眼,却忽然听到草场上有只马异样的嘶鸣声。
“冲啊!快冲!”
周围的人们高声呼喊,参加赛马的阿羽阿悦并列骑在最前面,而后是几位兵部的新兵与胡人们,兰娜就在其中,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莫名的焦躁,一手紧勒着缰绳,一手不断挥舞马鞭。
“啪!”
“吁!”
她马儿的叫声格外惨些,吴清荷忍不住皱起眉,心中涌起丝不详的预感。
“快些跑啊!”兰娜脖子都被气得通红,可是无论怎么挥鞭,她都跑得不如前头几人快,可这怎么行,她已经不能再让大姐失望。
兰娜忽然眸色一暗,下一刻用力地踹向马儿的腹部,那匹高大的汗血宝马受了惊吓,双蹄朝空中一扬,而后一声“吁—!”,如一阵旋风朝前跑,很快就奔到最前面。
不同寻常的速度,这一切都落在吴清荷眼里,她面色突然一变,迅速转过身,在角落寻来一匹没人用的马儿,翻身上去后立刻朝前奔去,经过时在草场边缘对看守的士兵喊道:“快点做好准备,有马儿要发狂!”
士兵们正看比试看得津津有味,听见这话面面相觑,呆怔片刻后立即奔走起来相互告知。
兰娜的马如黑色的狂风,很快就冲到终点,只是胜利的喜悦她还没有尝够,她脸上的笑容就戛然而止。
“吁—”
马儿并未停下,而是调转方向一头撞上侧边的一个棚子,“砰!”一声响撞在支撑的柱子上。
兰娜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应声摔了出去,重重倒在地上,皱着眉闭眼昏过去。
周围的欢呼说笑声立刻消失。
“有马发癫了,快跑!”
有官员看见这情况大声呼喊,可是如今正在赛马,奔出来的人险些撞上正快速奔跑的马儿,一时之间场面混乱起来。
马儿的惊叫此起彼伏,士兵们慌忙协助骑马的人安抚马儿,一边还有人意图控制住兰娜那匹失控的汗血宝马,可发疯的汗血马一扬蹄子就把周围的士兵踹出去,踹得旁人不敢轻易动。
“稍安勿躁,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会被它攻击!”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朝草场周围大喊。
“将军,这可怎么办?”
士兵们没有驯服汗血宝马的经验,因而急忙上前找吴清荷,她面色凝重地看了会,侧身道:“带上箭弩,用浸泡过麻醉散的箭头朝它后头射一支短箭,等药效发作它倒下了,再把它带回马厩止血安抚。”
“是!”
她的主意让众人立刻找到主心骨,大家带上箭弩站在远处,可她们不敢站太近,射箭便受到阻碍,马儿越奔越远,破坏的棚子越来越多。
吴清荷视线顺着马儿的方向移动,片刻后心漏跳半拍。
柏乘原本一直在盯着吴清荷看,发觉她突然骑上马离开,回过头才注意到草场上的情况不太对。
他缓缓站起身,发间的坠饰在空中小幅度摇晃,瞥见乱跑的人被马踏伤,对身旁人说道:“...河叔,我们往棚子的里边站,最角落里更不容易受伤。”
柏乘这几日无心休息与喝药,做什么事都有些吃力,河叔看见那匹马便慌了神,听到他这样说,忙不迭点头,扶着他往里走。
“这下该怎么办,那马踹人可真狠,我瞧那些被踢到的人,都躺在地上直打滚,好半天都没有起来。”
河叔害怕这种事,抬手想保护柏乘瘦削的身体,可是这样的保护无济于事,倘若马儿真的撞到这里,他们只会一起受伤。
“吁!”
黑色的高大马儿出现在他视线中,他慌神了片刻,紧攥住手中的香囊,耳边却忽然听到不少人高声喊道:“吴将军,危险!”
下一刻,扬蹄即将朝向那一处棚子撒野的汗血宝马前,骑在马上的吴清荷像一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略过,抬手将一柄打马球用的马杆横在马蹄前。
“啪嗒!”
马蹄打在马杆上,可相撞时的力道让吴清荷感受到一种由手臂传来的剧痛,转眼间马杆便被发狂的马踹断,而后吴清荷眼睁睁看着它的马蹄落在自己肩膀上。
“砰!”她听见骨头咔嚓的声音,源自于自己身上。
“将军!”
“清荷...”
她在战场上见过太多被马踏伤至死的人,因而这一瞬间她选择回头,看向身后的柏乘,她看见柏乘眸子在颤动,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惊恐与害怕,眼眶里突然蓄着晶莹的泪,像琉璃的碎片滑落,他也有些疯了,要往前走,河叔赶紧拉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糟糕,好像吓到他了。”吴清荷小声嘟囔一句,随后忍痛回头,看着马儿似乎又打算扬起前蹄。
“嗖!”
终于,一支短箭射到马的后背,这匹汗血宝马惊叫一声走远,没几步便腿一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昏睡过去。
吴清荷的前额冒出不少细密的汗珠,但她放轻松地抿了下嘴角,自己打算用另一只手撑着马鞍下来,可剧痛让她忽然两眼一黑,浑身脱力摔下去。
从幼年时学骑马到现在,这还是她头一次摔下马的,吴清荷并不对此觉得羞耻,相反,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不赖,这么多年,她终于又有一次,可以在柏乘需要她帮助的时候立即出现,不让他孤身一人面对一切。
“扑通!“一声,她没有摔到地上,而是摔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吴清荷有些意外很勉强地抬起头,发觉柏乘在她身下护着她,陪她一起摔倒,头发披散开来,漂亮的坠饰摔碎断成两截,泛红的眼眶里有无数眼泪顺眼角流下来。
“...不用哭,我没死。”
吴清荷轻笑一声,低头跟他解释,她试图伸手为他擦眼泪,但是此刻喉间突然漫出一股血腥味,她侧头对着地面咳嗽几声,咳完发现地面的血滴。
“你是傻么...你知不知道那样多危险,我被你吓坏了,吴清荷...你要是真的有什么意外,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已经要活不下去了...”
因为哭泣,柏乘说话断断续续,他颤抖着伸手捧住吴清荷的脸,吴清荷犹豫片刻,还是顺着他的力道转过头,看见他越哭越伤心,却还要强撑着抱好她,哑声对外面的人呼喊:“医师,快喊医师来...快救救她!”
吴清荷觉得自己快要说不出话来,因此只是垂头蹙眉,柏乘看她要闭眼睛,一下子慌张起来,失神地喊她:“清荷...清荷?”
“没有大碍,只是有点累。”她低声告诉他。
她现在不好随意动弹,柏乘也只能一直抱着她,哽咽着和她道歉:“对不起,我刚刚在人前说的那种话,都不是真的,你不要听进去,快点忘掉就好...”
“嗯,我知道。”吴清荷靠在瑟瑟发抖的小鹿身上,闻着他身上的药香,觉得这种味道冲淡了自己的痛。
“还有....我想你,我每一天都想,每时每刻都在想...吴清荷,你不要出任何事好么,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到...”
柏乘已然泣不成声,吴清荷抬起有些沉重的头,旋即翘起嘴角:“我真的没事,你...不要多担心,等我好了之后,我就再去找你娘,怎么求,都一定要求她再给我一个机会。”
她嘴角带着血,可只要笑起来,就还是当年那个骑马而过,意气风发的少女,说话间,士兵与医师们都纷纷围聚上来,阿羽阿悦也急红了眼,不停地喊着将军,将她抬到步舆上。
“速速让开,将军受伤了!快让开!”
医师和副将们大声呼喊,吴清荷就这样离开柏乘的怀抱,他抬袖擦干眼角的泪水,毫无顾忌地朝前,跟在吴清荷的步舆边上,扒着边框垂头看她,吴清荷看见他像个委屈又舍不得离开的小动物,用力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牵住他。
“我在哦,我一直在的。”
柏乘的眼泪掉下来,但他还是抿起嘴角很勉强地笑笑,似是想安抚吴清荷。
吴清荷转眸想了很久,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忽然很想和他提,他又瘦了,又看起来不太好,可语言组织到最后,她只能靠着毅力和他提一句:“记得好好喝药。”
“嗯,嗯...我之后陪你一起喝。”柏乘赶忙点头。
该说的话都说完,吴清荷终于控制不住,闭上眼没有了意识,她昏过去时就像睡着一样,整个人如同玉雕出来的神像,只有嘴角的血与她的面容格格不入。
柏乘抽泣着伸手,动作轻柔地摸过她的脸颊,怕她醒不过来,又怕自己出声呼喊,会惊扰她休息。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吴将军会突然自己去挡那匹马,吴将军是一军主帅,她不能有半点闪失,把所有随行的御医都喊来,速速召来,封锁营帐,闲杂人等不许入内,也不许外传吴将军的伤势!”
圣上也跟了上来,在吴清荷后头跟进营帐内,她一下完吩咐,所有士兵立刻站在帐外,拦住大部分人的去路,也拦住了柏乘,他就这样失去了与吴清荷的接触,站在帐外看她消失。
柏乘满眼都是吴清荷,因此被拦下时一愣,边努力挣扎着往前走,边皱眉问她们:“你们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和她分开?”